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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第35章 秘殿(二)
“不可。”

 第五級台階上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

 扶嵐默默望過去,眸中殺意徐徐褪了下去。

 那裡坐了一個佝僂的人影兒,眾人聽見他慢條斯理地道:“此妖身上下了咒術,若強行點魄,他將會爆體而亡,此妖少說也有兩百年的道行,一旦爆體,我等皆會被殃及。”

 有人大驚,“怪不得他不肯回話,原來打的是與我們同歸於盡的主意!”

 “好生歹毒!”

 元尹朝那人影兒輕輕頷首,“多虧枯殘長老識破奸計,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枯殘長老是誰?”戚隱小聲問雲知,“他的道號怎麽和旁人不一樣?”

 “他原先不是無方山的,好像是哪座荒山的野道士,去年年底被無方挖過來,當了這兒的咒法長老。”雲知說,“這老頭兒厲害得緊,無方十二長老分為上四座和下八座,這老頭兒一來就是四座之一。他自創了一套枯殘秘咒,據說威力了得,搬山舉嶽不在話下。咱們聽學的咒法課是他教,我問了問無方山的,他們說他的課業松泛得很,隻考一些結冰噴火之類的小咒術,不用怕。”

 那邊廂豬妖冷笑一聲,“想不到你們無方竟多了個咒法大拿,還以為今兒能在無方點個大炮仗,讓大夥兒一同賞賞血肉煙花。”

 元尹搖頭道:“孽畜頑劣,罷了,今日時辰已晚,擇日再審。”

 什麽也沒問出來,無方山的弟子進來把豬妖押走了。大家散了,各自出了秘殿。剛從黑暗出來乍見天光,直晃眼睛,戚隱眯了一會兒眼,禁不住回頭看了看秘殿裡頭,無方幾個長老聚首在階上,大約在商量怎麽處置那隻豬。戚靈樞一個人跪坐一旁,孤零零的背影,白衣罩上陰影變成灰色,像一隻離群的孤雁。

 葉清明他們說,戚隱摹戚慎微的貌,而戚靈樞摹其骨。戚隱總是禁不住想,他那個未曾謀面的狗劍仙老爹是不是也是這般模樣?離群索居,煢煢孑立,妻子兒女什麽的,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累贅,一把劍上只能坐一個人,哪能坐一家子呢?

 “無方山失蹤的那幾個到底怎麽回事兒?各大仙門皆有失蹤道士,究竟和無方有沒有聯系?”葉清明揣著袖子沉吟。

 雲知搖搖頭,“不知道,總之血羅盤指的方向是在無方附近,昨兒定了定方位,應當在南禁林,那是戚師叔墳墓的位置。”

 “無方怎麽把我爹埋在禁林?”戚隱問。

 雲知道:“無方山的規矩是這樣,死了之後都埋在禁地,意思是死了以後也要鎮妖伏魔。”

 葉清明摸了摸下巴,道:“會不會無方也不知道元微還活著,稀裡糊塗就把他葬了?”

 “現在掌握的信息太少,說什麽都是瞎猜。”雲知道,“師叔,你留了神識在師父的曉世鏡裡吧,讓他托人去吳塘看看姚小山有沒有回家。”

 戚隱一怔,道:“你懷疑我表哥也失蹤了?”

 雲知聳聳肩,“別太擔心,我只是懷疑而已。”

 “知道了,”葉清明拍了下戚隱的肩頭,“我去找你們清和師叔商量商量,看什麽時候去禁林探探。無方山的禁地和經天結界不同,咱那兒的妖怪長蘑菇的長蘑菇,唱曲兒的唱曲兒,過得比咱們還舒坦。無方山這兒的可不一定,得從長計議。不過也不擔心,元微不死不活這麽久了,也不差這麽一時半會兒。”

 話說完,他自個兒提袍過了垂花門,往藏經閣去了,嘴裡還哼著“梯格嚨咚嗆”,一副二百五的模樣。戚隱看了很鬱悶,這副德行當真能指望麽?改日去藏經閣拜會拜會那位醫斷弟子好腿的丹藥師叔,他倒要瞧瞧鳳還節操的底線到底有多低。

 仨人肩並肩往回走,雲知在扶嵐肩頭拍了拍,道:“明兒就是打擂,咱們都要上場。黑師弟就不說了,師哥先給你提個醒兒。打擂千萬別露真招兒,過個兩三招也就得了。現在道法日衰,很多仙門亂七八糟,不像咱鳳還清澈見底。”

 戚隱無語,這臉皮當真是厚得沒邊兒了。

 扶嵐懵懂地點頭,雲知還是不放心,叮囑道:“知道自己對手是誰之後,記得打聽打聽他什麽來歷。比方說若是姑娘,你得打聽打聽她有沒有乾爹。”

 “乾爹?”扶嵐問。

 “就是專乾女兒的爹,”雲知道,“遇見這種人,千萬不能打贏,咱鳳還惹不起。”

 戚隱驚呆了,“現在還興這風氣?”

 “你倆都能斷袖,不興別人認乾爹?”雲知一臉笑嘻嘻。戚隱氣得想打他,雲知一退步,踩著有悔劍徐徐滑走了,還一面揮了揮手,“師弟回見!”

 回到空山小院,卻不進門,戚隱拉著扶嵐到梅花樹下的僻靜處,道:“哥,那隻豬妖你當真不救?”

 扶嵐還沒說話,黑貓冷不丁地從牆頂跳下來,“那隻豬不能救。”

 戚隱嚇了一大跳,道:“貓爺,您下次現身能不能先打聲招呼?”

 扶嵐彎腰把貓抱起來,黑貓抱著兩隻爪子道:“小隱,你知不知道它為何要冒充扶嵐到人間搗亂?”

 這他哪裡知道?戚隱剛想回答,又想起那隻妖怪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行,呐呐答道:“它該不會是想挑起人妖戰事吧?”

 “答對了一半兒,確切地說,他是想逼你哥出手。”黑貓歎了聲兒,道,“九垓一戰以來,妖魔式微,人間得勢。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妖魔內耗,元氣大傷,另一半的原因就是呆瓜。”

 扶嵐默默瞧著他,戚隱看了看這家夥淡淡的神色,道:“因為我哥不理政事麽?”

 黑貓點頭,道:“南疆二十八個妖族,有主戰派也有主和派。主戰派看中呆瓜法力高強,力主呆瓜征戰人間,朱明藏就是其中一個。主和派質疑呆瓜非妖非魔,寧願把你哥當成鎮守南疆的吉祥物。有你哥在,有魔刀在,妖魔就不會內戰內耗。”

 “魔刀?”戚隱皺眉。

 “用魔龍脊骨鍛成的刀,”扶嵐解釋道,“我把它鎮在九垓入口了。”

 “魔刀有結界,這樣魔物就進不了南疆。”黑貓道。

 難怪從未見過扶嵐拔刀。戚隱恍然,“所以那隻豬盜用我哥的名頭四處燒殺擄掠,就是想要激化人妖矛盾,若仙山忍無可忍,攻打南疆,我哥不想出手也得出手。”

 “沒錯,所以它最好死在這兒,它死了,豬妖一族就算想要復仇,也無法說服主和派,南疆和人間至少還能維持和平的局面。”黑貓聲調憂愁,“不過你哥見死不救這事兒千萬不能被南疆知道,要不然會被他們的唾沫星子淹死。唉,好歹頂著妖魔共主的帽子,非到萬不得已不能殺妖,要不然我們早把那隻專會添亂的死豬殺了。”

 戚隱低低地嗟歎,他不了解南疆,但也能夠料想這個皇帝不是好當的。原先見扶嵐閑雲野鶴,還以為只是掛個名頭罷了,沒想到還有這麽多糟心事。其實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主戰還是主和,而是在於扶嵐壓根兒不適合當皇帝。

 這個呆瓜……戚隱抬頭看他黑蒙蒙的眼眸,想起他系著襻膊炒菜煮飯洗衣服的模樣,他挨家挨戶把師兄師姐的衣裳送回去的模樣,這樣乖巧恬靜的大男孩兒,他適合當勤勤懇懇的煮飯夫,當戚隱的小哥哥,偏偏不適合當妖魔的君主,南疆的帝王。

 “就不能禪讓麽?讓給別的大妖怪總行了吧,反正他們不是還疑神疑鬼覺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麽?”

 黑貓一愣,滾綠的眸子忽然變得深寂起來,像是籠上了一層慘霧。

 “沒有了,”黑貓低低地道,“南疆沒有超過三百年道行的大妖怪了,它們都死在了那場打了十二年的妖魔之戰裡,屍骨躺在九垓的墨水澤、流黃野……再也回不了家。”

 扶嵐也垂下眼睫,那是他和黑貓共同的記憶,是他們生命中最為殘酷和激烈的歲月。魔族悍然入侵南疆,一波又一波的生力軍投入前線,妖族花費整整兩年的時間將戰線壓回九垓。

 有時休戰,但更多的時間是戰鬥。戰役持續得太久,很多妖自愈能力失效,於是它們開始啃噬新死同伴的屍體,吮吸泥土裡的鮮血以加速自愈。他還記得充盈口腔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也記得沒過腳踝的血河,記得妖魔巨大又蒼白的骸骨遍布流黃野,堆滿在漆黑的淵山腳下。

 “小隱,”扶嵐輕聲道,“戰爭很殘酷,會死很多很多生靈。我希望,你一輩子平平安安,永遠不要經歷戰爭。”

 這是戚隱頭一回看見他們臉上這樣哀傷,戚隱心裡有淡淡的酸楚,他輕聲問:“魔很強麽?”

 “很強,”扶嵐緩緩道,“它們的壽命比你們和妖族都要長,凡人數十年,妖類數百年,而魔的壽命可達千年。有的魔會奪取你們的肉身,有的魔會吸食腦髓,還有的魔會蠱惑人心,讓你們自相殘殺……”扶嵐抬起眸子,“小隱,如果將來有一天你遇見魔物,我卻不在你身邊,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告訴它,你是我的弟弟。如果它依然要殺你……”

 “怎麽辦?”戚隱呐呐地問。

 扶嵐凝視著他,道:“我會給你報仇。”

 到晚上,打擂抽簽的結果出來了,戚隱和扶嵐這種剛入門的最先開始打,分到的對手也是剛入門不久的青瓜蛋子。戚隱淡定得很,反正他連禦劍訣都不會,上去走兩招直接認輸。鳳還山本來就沒皮沒臉,不怕給門派丟面子。扶嵐自然更不用怕了,他的對手名叫“方辛蕭”,一看就知道是個姑娘,屆時隨意切磋切磋,說不定還能憑借一張俊俏的臉蛋俘獲對方的芳心。

 夜深人靜,該安歇了。星子低垂,月洞窗外的臘梅開得正好,橫斜著映在素白窗紗上,是疏疏淡淡的幾枝影兒。後來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陣曲曲折折的琴聲,彈得婉約悠長,猶如晚風拂過,化開一池江波。

 一眾師兄洗漱完上床,頭一回睡大通鋪,還和扶嵐擠在一塊兒,戚隱躺在被窩裡有些不自在。翻過身面向雲知的方向,過了會兒,扶嵐也爬上來了,在他身後躺下,手臂碰到了戚隱的後背,隔著一層細細的綢料,戚隱能感覺到他溫熱的皮膚。

 過了好半晌,大家都睡熟了,平穩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偶爾聽得見有人在夢裡哼哼和貓爺的呼嚕,還有窗外琴聲仍幽幽蕩蕩。身後也沒動靜,戚隱慢吞吞轉過身,朝向扶嵐。月光打窗紗照進來,映著扶嵐恬淡的輪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

 這樣的家夥當南疆皇帝,不知道那些妖魔是不是痛心疾首。聽黑貓說,剛打完仗回到南疆那會兒,百廢待興,各族原有結盟共商大事的打算,然而扶嵐三天兩頭鬧失蹤不見人影兒,政議根本無法推進。後來為了不讓扶嵐亂跑,各族進獻妖姬充盈后宮,九垓那邊也獻了兩個魔女。妖姬魔女什麽的,一定有晶瑩得能掐出水兒的肌膚,鴿子一樣圓嫩的胸脯,筆直白淨的大腿,他哥真是得了大造化。可惜桃花飄到這廝身上只能白瞎,一眾女姬追著扶嵐要求交《》媾,扶嵐一路狂奔,跳進了洶湧奔騰的嘉陵江。

 戚隱撐著腦袋無聲地發笑,手指輕輕戳了戳扶嵐的額頭,又撫上他的鼻梁。

 大呆瓜。

 正打算收回手,清亮亮的月光下,扶嵐睜開了眼,兩個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對。

 “……”戚隱沉默了一會兒,道,“哥,你竟然裝睡。”

 “我睡著了,”扶嵐很誠實,“你把我吵醒了。

 “是嗎?”戚隱故作鎮定地收回手,“我不信。”

 “這裡不安全,不能睡熟。”扶嵐小聲地辯駁。

 “哪兒不安全,你發現什麽蛛絲馬跡了?”戚隱問。

 扶嵐搖頭,道:“直覺。”

 戚隱沒再回話,兩個人眼對眼陷入沉默。

 扶嵐看了戚隱一會兒,忽然閉上眼,拉出戚隱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我睡著了,給你摸。”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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