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生的榻邊又多了一個燒得很旺的火盆。
屋內溫暖如春。
夏花和秋蟬皆脫了外衫,一人煎藥,一人給手爐換炭,唯有夏朝生裹著狐裘,時不時咳嗽一聲,蒼白的指尖在攤開的書卷上遊走。
他心不在焉地望著窗戶,後知後覺,這個時辰,他爹應該已經進宮了,就算黑七生出翅膀,也追不上。
但夏朝生仍固執地生出一絲小小的希望。
他既然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一定可以改變些什麽。
“小侯爺。”臥房外傳來敲門聲,“王府來人了。”
秋蟬打開門,用身體擋住門縫,不讓冷風吹找夏朝生:“侯爺不在,怎麽將人帶到小侯爺這裡來了?”
“……就是來找小侯爺的!”敲門的小廝壓低聲音,用眼神示意秋蟬往院子裡看。
背對他們而立的紅五,正在欣賞一株在寒風中盛開的臘梅。
“讓他進來。”秋蟬猶豫的時候,夏朝生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讓夏花去倒茶,“王爺身邊的人,不能怠慢。”
夏花依言退下,秋蟬也將人放了進來。
紅五身上帶著初冬的寒意。
他與黑七不同,褪下玄甲後,著一身青衫,做書生打扮,進屋後,跪在屏風後向夏朝生行禮。
夏朝生抱著熱滾滾的手爐,心想,他果然沒記錯,穆如歸身邊最得力的,除了黑七,就是紅五。
“……小侯爺,請寬心。”
他回過神的時候,紅五的話已經接近了尾聲。他雖然沒有聽全,但也猜了個大概——黑七盡可能地去攔他爹,而紅五就是那個回來報信的人。
夏朝生晃了晃手爐,把熱一點的那一面貼在手心裡。
他心裡的希望又被零星的無力取代。
有些時候,就算看透了命運,有些事還是會被無形的手推著前進。
倘若今日他爹在朝堂上替他抗婚……
晦暗的光穿過雲層,在巍峨宮牆上流淌。
“侯爺!”鎮國侯身邊的小廝忽地回頭,“那是……”
紛亂的馬蹄聲打破了宮城前的寂靜。
夏榮循聲望去,待看清騎馬狂奔而來的人後,眉心狠狠一跳。
“侯爺。”黑七在宮城門前,堪堪攔住了夏榮山,“侯爺請留步。”
夏榮山的手撫上了腰間的刀,冷笑:“怎麽,王爺知道我今日上朝要參他,特遣你來攔我?”
現在全上京還有誰不知道,鎮國侯府的小侯爺被九王爺嚇吐了血?
黑七自然也聽見了上京城裡的流言,但他就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似的,嬉皮笑臉地拱手:“侯爺說的哪裡的話?……是小侯爺讓我來的。”
“朝生?”夏榮山自是不信,“他就算真的要尋我,也會叫身邊的人來。”
比如那個叫夏花的侍女,手裡也有幾分功夫,夏朝生以前就喜歡讓她幫著傳話。
“侯爺,還請借一步說話。”黑七見宮城內急匆匆地跑出來幾個太監,立刻收起了玩笑的心,語氣也帶上了焦急。
“借一步就借一步。”鎮國侯沒好氣翻身下馬,“本侯還能怕了你不成?”
黑七將鎮國侯引到了宮牆下。
“侯爺,我知道現在說什麽您都不會信。”黑七雖弓著身子,做足了謙卑之態,語氣裡對鎮國侯卻沒有多少恭敬,“但我若說小侯爺不好了,您就算明知我在撒謊,也肯定會回侯府瞧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個道理我都懂,您怎麽會不懂呢?”
“……你!你竟敢!”
“屬下是九王爺身邊的侍從,見慣了大風大浪,沒什麽不敢的。”黑七低眉順眼地笑,“屬下之所以這麽說,就是想要侯爺明白,屬下既然來了,那麽就算拚出一條性命,哪怕背負詛咒小侯爺的罪名,也不會讓您踏入宮城半步。”
寒刀出鞘,夏榮山握著刀柄,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了半晌,冷風一吹,終於尋回神志,暴呵出聲:“豈有此理,你……你真是個瘋子,居然敢言語詛咒我兒?!”
“侯爺言重。”黑七順勢提高嗓音,“侯爺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屬下方才之言究竟為何。”
還能為何?
夏榮山眼前陣陣發黑。
不就是為了攔住他,不讓他在朝堂之上替兒子抗婚嗎?
坊間傳聞,九王爺穆如歸,性情乖戾,行事作風異於常人,如今連他身邊的侍從都敢對一國鎮國侯出言不遜,可見傳聞當真沒有半點誇大其詞!
夏榮山在心裡將穆如歸罵了個狗血噴頭,實際上漲紅了臉,一言不發。
因為他心裡明鏡似的,知道黑七的話半點無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心系夏朝生的安危,若黑七當真說夏朝生“不好了”,他定然要回府一探究竟。
“侯爺息怒。”黑七見夏榮山的手從刀柄上移開,再次嬉皮笑臉起來,“屬下出言頂撞侯爺,日後自會去王爺面前領罰,可屬下說的是實話……的的確確是小侯爺讓屬下來此處攔侯爺的。”
“侯爺——”
“侯爺!”
從甬道而來的太監終於來到了宮門前,氣喘籲籲地跪拜在地:“恭迎……恭迎侯爺!”
夏榮山斂去滿臉的暴躁,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滾。”
黑七笑容不變,攔在夏榮山面前,紋絲不動。
“本侯……”夏榮山額角青筋直跳,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忍住將黑七直接斬於宮牆下的欲望,咬牙切齒,“本侯心裡有數。”
黑七的目光落在鎮國侯驟然攥緊的拳頭上,心下了然,施施然讓到一旁。
夏榮山重重地“哼”了一聲,雙手背在身後,望向跪在地上發抖的太監:“何事?”
“侯爺……侯爺……”太監們瑟瑟發抖,“陛下賜你一頂……”
“不必!”夏榮山甚至沒有去看那頂軟轎,撩起衣擺,大踏步地走進了宮城。
——嘩!
奏折散落滿地。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宮女太監跪了滿地,梁王搖搖晃晃地跌坐回去:“朕……朕賜的軟轎,九弟不坐也就罷了,區區一個鎮國侯,居然也敢……也敢……”
——砰!
龍案上無奏折可砸,梁王直接扯下腰間的羊脂玉龍佩,狠狠摜在地上。
“陛下息怒!”手持拂塵的內侍監在玉佩碎裂的刹那,推開了宮殿的門,“陛下息怒啊!”
“長忠,你來的正好。”梁王捂著額頭,向年邁的內侍監伸出了手,“快……幫朕……幫朕……”
“陛下莫急,奴才將藥給您拿來了。”長忠邁著小碎步弓著腰,一邊跑,一邊示意殿內的宮女太監離開。
等他跑到梁王身邊時,剛剛還在大發雷霆的帝王已經面色發青,單手支著額頭,疼得止不住的呻/吟了。
長忠連忙跪在龍椅前,從袖籠中取出一方木盒:“陛下……”
“人都趕出去了?”梁王顫抖著伸出手,在木盒內費力地摸索片刻,尋到一顆圓潤的丹藥,立刻迫不及待地將其從盒中摳出來,塞進了嘴中。
長忠奉上一盞熱茶。
梁王捂住額頭:“不必。”
“陛下,您多少喝一口,潤潤嗓子。”長忠苦口婆心地勸道,“待會兒,您還要去上朝呢。”
“上朝?”梁王從喉嚨裡擠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冷哼,“上朝聽鎮國侯指桑罵槐,罵朕賜婚害死他的兒子嗎!”
“陛下息怒!”長忠將茶盞倉促放在面前,起身替梁王拍背,“陛下,鎮國侯就是那個脾氣,你何必與他計較?”
“朕就是氣不過,”梁王慢慢緩過神,示意長忠將茶盞遞過來,“朕知道他把自己的兒子當個寶貝,朕的太子就不是寶貝了?!”
“……他兒子想嫁,朕的兒子就得娶?!”
“可不是這個理兒嗎?”長忠賠笑,“陛下賜婚,是天大的喜事,鎮國侯不謝恩也就罷了,怎麽還能反過來埋怨陛下呢?”
“是朕這些年太縱著他了。”
“陛下,荊野十九郡的戰事已經平息,您何不……”
“不可。”梁王望著內侍監,勾了勾手指,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荊野十九郡多蠻夷,朕驟然貶斥夏榮山,恐再次戰亂。”
長忠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內侍監笑著勸慰梁王:“既然如此,陛下應該高興才是。”
“……若是鎮國侯不為自己的寶貝兒子抗婚,陛下何來貶斥他的理由?”
梁王被長忠的話逗得勾起唇角,氣也順了,笑罵道:“還用你來提醒朕?……朕不過是氣不過罷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鎮國侯那個性子……朕從前不同他計較,實在是覺得和一個粗鄙的武人沒什麽好說的!”
“陛下心裡跟明鏡似的,自然不用奴才提醒。”長忠扶著梁王的手,陪他往金鑾殿前走。
“可若今日朝堂之上,他不提賜婚之事呢?”
長忠依舊是那副笑臉:“那奴才就要恭喜陛下,不用和粗鄙之人生氣了。”
梁王哈哈大笑,倒不覺得鎮國侯會隱忍。
要是鎮國侯懂得隱忍,他的兒子夏朝生也不會張狂到違抗聖旨,寧死不嫁了。
鍾聲幽幽,梁王來到了金鑾殿前,內侍監高唱:“跪——”
眾臣皆跪,山呼萬歲。
不出梁王所料,他的屁股還沒坐穩,“臣有本上奏”之聲不絕於耳,說的,還都是九王爺穆如歸將鎮國侯獨子夏朝生嚇吐血之事。
梁王一邊做出震怒的模樣,一邊偷偷觀察鎮國侯的神情,卻見平日裡三言兩語就能點爆的夏榮山居然神遊天外,不禁有些詫異。
“夏卿,諸位大臣所言,可屬實啊?”梁王忍不住旁敲側擊,“可要朕多派些太醫去你府上瞧瞧?”
夏榮山恍然回神,高呼“陛下”,然後悲痛欲絕地跪拜在地。
梁王精神一震,緩緩挺直腰背,準備借著鎮國侯府抗婚的名義貶責夏榮山。
卻不料,夏榮山跪下後,二話不說,先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含淚謝恩,道當年沒有陛下和太后的恩準,犬子定沒有當太子伴讀的福氣。
“朕……”
夏榮山才不管梁王要說什麽,他的目的是將眾人的注意力從“賜婚”上轉移開來:“犬子重病在床,不忘陛下和太后的聖恩,氣息奄奄之際,仍求陛下恩準,許他回太學,哪怕不做太子殿下的伴讀,也心甘情願!”
鎮國侯的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不止彈劾穆如歸的言官怔住了,連端坐於龍椅之上的梁王也怔住了。
說好的抗婚呢?
怎麽扯到太學了啊!
難道夏朝生已經被打擊到寧可跑太學裡聽酸儒念書,也不成婚了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