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夏朝生淨面的夏花一驚,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上。
他循聲睜眼,懶洋洋地問:“人走了嗎?”
夏花結結巴巴:“走……走了。”
“你慌什麽?”夏朝生打了個哈欠,見侍女三魂嚇去七魄,好笑地敲了敲面前的銅鏡,“去做你該做的事。”
夏花渾渾噩噩地走開幾步,又急匆匆跑回來:“小侯爺,您跟奴婢透個底兒,您到底想上誰的花轎?”
夏朝生端坐在鏡前,並未直接回答。
他托著下巴,鏡中人膚若凝脂,巧笑嫣兮,眼神中並無猶疑。
“到了此時,你竟還懷疑我的心意?……罷了,去把你們不許我看的嫁衣拿來吧。”
夏花不讓夏朝生看的嫁衣,自然是先前王府送來的那一身。
“小侯爺……”
“你真當我那麽傻?”夏朝生見夏花躊躇不前,登時有些哭笑不得,“非要違抗聖旨,去和太子私奔?”
“奴婢當然知道小侯爺的選擇。”夏花揉了揉眼睛,“奴婢只怕小侯爺日後會後悔。”
道理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夏朝生的手指從眉間輕輕滑過,臉上的笑意淺了幾分:“夏花,我心已決,不僅僅是為了侯府,也是為了我自己。”
“……我知你是擔心我,只是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
他怕穆如歸聽到,多心。
夏花用力點頭:“奴婢只求小侯爺平平安安。”
“會的。”夏朝生垂下眼簾,自言自語,“今生……一定會的。”
屋內靜了會兒,秋蟬怎怎呼呼的驚叫聲打破了沉默。
開臉嬤嬤來了。
侯府的小侯爺出嫁,來的開臉嬤嬤是崔氏族中的全福夫人,也是有誥命的命婦。
夏朝生尊稱她一聲“姑母”。
全福夫人長得一團和氣,實際上心裡滿是苦楚。
夏朝生抗婚之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這婚事,明面上是喜事,暗地裡,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子呢!
若不是崔氏仰仗鎮國公府已久,她還真不想攬為夏朝生開臉,這等吃力不討好之事。
全福夫人料定,今日見到的小侯爺,必定不會給自己好臉色,卻沒想到,淨完面的小侯爺笑吟吟地坐在鏡前,等她進屋,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有勞姑母。”
全福夫人愣愣地應了聲,好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擠出一絲笑意來:“小侯爺,快坐下,今兒個累著你的時候多著呢!”
此言不假。
夏朝生出府前,先要去祠堂祭拜先祖,再與爹娘辭別,同時,侯府需派人裝模作樣地攔門,鬧到吉時,他才能戴上鳳冠霞帔出府。
這是禮數,不管兩府人對婚事是否滿意,既然陛下賜了婚,明面上的規矩就一樣都不能少。
夏朝生老老實實地仰起頭,讓全福夫人給自己開面。
前世,他也體會過開臉。
也是這位全福夫人,戰戰兢兢地拿著棉線,替他絞面。
那時夏朝生滿心都是穆如期,壓根不在乎臉上傳來的輕微刺痛,等全福夫人一停手,立刻尋了個借口出門,從偏門離開了侯府。
而今,他閉著眼睛,靜靜感受,每一絲細微的刺痛,都在提醒他,自己已經踏上了另一條道路。
未來如何,要好好走,慢慢走,和穆如歸一同走。
他肩上即將擔負的不止是侯府的未來,還有王府的未來。
而他要面對的,是尚未薨逝的梁王,還有一個未來必定登上王位的穆如期……
“心肝兒。”裴夫人不知何時來到了門前,垂淚看夏朝生開臉。
全福夫人輕聲安慰:“夫人,今日是小侯爺大喜的日子,您可不能惹他哭。”
“大喜,哪裡是大喜?”裴夫人含淚接過夏花遞來的梳子,顫抖著撫摸垂在夏朝生肩頭的青絲,“我兒病弱,王爺……王爺又和你爹一樣,都是粗人,哪裡懂得疼人?”
夏朝生按住肩頭的手,吸了吸鼻子:“娘,你怎麽說王爺是粗人?”
“娘說就說了,你不許說。”裴夫人瞪他一眼,手上動作不停,繼續認認真真地替他梳頭。
“一梳到白頭……”
裴夫人話音未落,淚再次落下來。
“心肝兒,你讓娘如何安心?”
全福夫人已經悄無聲息地退到了門外。
夏朝生轉身,歎了一口氣:“娘,王爺很好,您別難過。”
“還沒嫁過去,就說他好?”裴夫人氣不打一處來,“朝生,你可知九王爺是什麽人?”
“那是上陣殺敵的粗人,娘雖未見過,想來也和你爹差不多……你瞧瞧娘這些年,哪天不和你爹發脾氣?”
“可是娘和爹吵架的時候,爹從不還嘴啊。”
裴夫人柳眉一挑:“他敢!”
夏朝生止不住地笑。
裴夫人也跟著他笑了片刻,然後憂愁道:“生兒,你爹縱著娘,不願與娘爭吵,那是因為你爹有情義,可九王爺……”
“娘,先前去驪山獵場,我與九……九王爺有過接觸。”夏朝生連忙替九叔做擔保,“他絕對會和爹一樣慣著孩兒,不讓孩兒吃苦的。”
“胡說八道。”裴夫人被他的話逗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婚姻之事,與你爹有什麽關系?”
“九王爺會像爹對娘一樣,對我啊!”
“你……你你真是不害臊。”裴夫人的淚徹底被夏朝生氣沒了,撂下梳子,奪門而去,等走出院子,才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
她不奢望九王爺能像夏榮山對待她一樣,對待她的生兒。
她只求自己的心肝兒平平安安。
送走了裴夫人,夏朝生松了口氣,扭頭便見夏花和秋蟬將王府送來的嫁衣捧了出來。
鳳穿牡丹,滿室流光。
金色的絲線藏在鳳鳥雍容華貴的羽毛裡,簇擁著鳳鳥的牡丹嬌豔欲滴。
夏朝生在宮中當了五年伴讀,什麽好東西沒見過?
可他看清王府送來的嫁衣時,依舊倒吸了一口涼氣。
夏花和秋蟬也看呆了,捧著嫁衣,不知該如何是好。
“藥香?”還是夏花先回過神,低頭湊近嫁衣,狐疑地聞,“像是小侯爺歇下時,點的……香。”
夏朝生快步走過去,低頭輕嗅,果然聞到了安神香的味道。
“王爺有心。”秋蟬感慨不已,推他到鏡前,幫著換嫁衣。
大紅的嫁衣,層層疊疊,如夢似幻,全部壓在了夏朝生瘦弱的肩膀上。
男子婚嫁,嫁衣不及女子繁瑣,但夏朝生身上這件,也是世間少有的華貴了。
他尚未弱冠,只能束發,等會拜別爹娘的時候,鎮國侯會親手替他戴上簡潔的鳳冠。當然,到了王府,禮畢後,還是要摘下來,等二十歲後,才能繼續戴金冠。
“小侯爺,時辰到了,該去祭拜宗祠了。”全福夫人再次出現,笑著扶住夏朝生的手臂,攙他往侯府的宗祠走。
鎮國侯府的宗祠在西南角,梅林的背後。
夏朝生走到梅樹下時,腳步微頓。
“小侯爺?”全福夫人不明所以。
他回過神,搖了搖頭:“無事,走吧姑母。”
梅花似雪,紛紛飄落,落在夏朝生的肩頭,也落在一牆之外,太子迎親的寒酸花轎上。
“該是去祭祖了。”太子親隨聽見了牆內的人聲,算起時辰,“咱們還要再等等呢。”
另一位親隨跺了跺腳,哆嗦著嘀咕:“真冷啊。”
“都給我老實點!今日接的可是侯府的小侯爺,就算凍死,也得忍著。”
“小侯爺可是個病秧子,若坐上轎子,喊冷,我們怎麽辦?”
“那……那就叫轎夫快些跑。咱們還能幫他將暖爐搬上花轎不成?”
…………
“王爺,暖爐可不能放在花轎裡。”王府前,紅五哭笑不得地攔在穆如歸面前,用眼神示意黑七把暖爐搬走。
穆如歸眉頭緊蹙:“他會冷。”
“那就放手爐。”紅五退而求其次。
黑七依言捧著三四個手爐跑回來,滿頭大汗地往花轎裡塞。
穆如歸還覺得不妥:“鋪上狐皮。”
黑七隻得繼續跑去拿狐皮。
“熏香。”
黑七任勞任怨地熏香。
“軟墊。”
黑七氣喘籲籲地找軟墊。
穆如歸還欲開口,紅五急中生智,高唱:“吉時到!”
“王爺,可不能錯過吉時啊!”
穆如歸這才不情不願地翻身上馬。
大梁的九王爺成婚,除了太子和五皇子,剩下不得寵的皇子都來道喜,還有年紀小的皇族子弟,壯著膽子嘀嘀咕咕:“如果侯府那邊攔門不讓進,怎麽辦?”
迎親攔門,向來圖的就是個熱鬧,出嫁之人的兄弟姐妹總要在門前出題,給新姑爺下馬威。
“小侯爺並無兄長,”紅五聞言,謹慎地分析,“怕是從族中找了些適齡之人攔門,想必不會鬧得太厲害。”
皇族子弟安下心,緊跟著翻身上馬。
他們平日裡與穆如歸連話都說不上一句,今日為了面子,都擠出喜氣洋洋的笑臉,熱熱鬧鬧地往侯府去。
王府娶親,萬人空巷。
穆如歸凶名赫赫,上京的百姓平日裡不敢提他的名字,大喜的日子卻都忍不住跑出來湊熱鬧。
身形挺拔的男子端坐高頭大馬之上,著一身紅,身上煞氣全無,豐神俊朗,似世間尋常成親男子,神情之中有期待,也有淡淡的窘迫。
路邊未出嫁的姑娘家紛紛紅了臉,看了又看,目光止不住地往花轎上飄。
誰心裡沒有鳳冠霞帔,端坐閨中,等著八抬大轎來迎親的美夢呢?
看完花轎,又看聘禮。
大紅的綢緞綁著成箱的聘禮,一抬又一抬,竟是望不到盡頭。
穆如歸為了一樁世人皆知的玩笑般的賜婚,做到如此地步,路人皆驚歎不已,也敢抬頭去看所謂的“殺神”了。
大梁的殺神也有七情六欲,也願傾盡所有,去迎一個心有所屬的男子。
迎親的隊伍穿過大街小巷,經過宮城時,金吾衛送來了梁王再次賞賜的賀禮。
穆如歸面無表情地謝恩,態度比平日裡更冷漠。
金吾衛和隨行的皇族子弟都當他不滿這狀婚事,唯有熟悉穆如歸的黑七和紅五明白,穆如歸這是緊張了。
穆如歸的確緊張。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夏朝生是在等他的花轎,還是在焦急地想辦法逃出侯府的囚籠,掙扎著飛到東宮去。
他只知道,自己即將面對命運的裁決。
他不求上天垂憐,只求夏朝生多看他一眼。
吹拉彈唱又一曲,迎親的隊伍終究還是來到了侯府門前。
侯府掛滿了大紅燈籠,攔門的公子哥早早候在一旁。果然如紅五猜測的那般,都是崔氏族中挑選的生面孔。
兩邊都不熟悉,沒人先開口。
皇族子弟怕崔氏子弟出的問題太刁難,崔氏子弟怕皇族子弟不給面子,不願意回答,兩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半晌,勉強對答了幾個簡單的問題,總算是糊弄過去了。
攔門沒能熱鬧起來,眾人的目光就落在穆如歸身上。
指望穆如歸說些好話,自然不可能。
但今日畢竟是九王爺的大喜之日,總有人大著膽子耍嘴皮。
侯府門前的小廝就是個膽子大的:“奴才鬥膽,問問王爺,若是娶了咱們侯府的小侯爺,該如何對待?”
穆如歸循聲垂眸,眼角的傷疤隨著蹙眉的動作,抖動一下,小廝瞬間像是被一盆冷水從頭潑到腳,腿一軟,跪在地上,剛欲求饒,就聽那人沉聲承諾:“與君相知,白首不離。”
言罷,紅五眼疾手快地往小廝懷裡塞了把金瓜子。
眾人見了金瓜子,哪裡還顧得上恐懼?
連湊熱鬧的百姓都爭前恐後地往前擠,侯府前一時亂作一團,徹徹底底地熱鬧了起來。
躲在一旁看熱鬧的太子親隨,見迎親攔門冷場,先是笑作一團,後因為穆如歸的回答,面面相覷。
“怎會如此?”有人不安地張望,“如此熱鬧,萬一小侯爺……”
“不可能。”很快就有人站出來反駁,“小侯爺為了太子殿下,心甘情願在金鑾殿前跪到暈厥,怎會因為幾句甜言蜜語,就嫁去王府?”
“可……”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最先開口那人頓了頓,“若是接不到小侯爺,太子殿下那邊我們也不好交差!”
親隨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尋到了恐懼,繼而四散開來,融入了吵吵鬧鬧的人群。
不和諧的聲音很快傳了出來。
——小侯爺不是心悅太子殿下嗎?
——奪妻之仇,太子殿下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我看小侯爺壓根不想嫁進王府!
穆如歸何等耳力,腳步微頓,向著人群中冷漠望去。
太子親隨見勢不妙,腳底抹油。
黑七和紅五對視一眼,追了上去。
電光火石間發生的變故並沒有太多人注意,穆如歸收回視線,走進了侯府。
侯府門前發生的事情,也有人說給夏朝生聽。
當提到穆如歸說的那句“與君相知,白首不離”時,他面頰飛起紅雲,把全福夫人逗得直樂:“小侯爺這下可安心了?”
夏朝生羞紅了臉,攥著衣擺,不好意思說話。
他前世逃了婚,哪裡知道九叔還說過這樣的話?
當真是又急又感動,恨不能省去繁瑣的禮節,這就跑到門前,撲到穆如歸懷裡去。
當然,夏朝生只能想想。
他還要去拜見爹娘呢!
夏榮山早已和夫人等在了房中。
裴夫人早前去見了夏朝生一回,此刻心安不少。倒是鎮國侯夏榮山,恪守禮節,不敢去兒子房中,此刻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背著手,在屋中轉圈圈。
他一會兒吩咐人檢查鳳冠,一會兒讓人把桌上的糕點熱一熱,冬日的天,愣是急出了滿額頭的汗。
“生兒出府之前是不能吃這些的。”裴夫人沒好氣地捏起一塊糕餅塞進嘴裡。
夏榮山不以為意:“我許他吃,誰敢攔著?”
裴夫人當然不會攔著,夏朝生可是她的心肝兒,她比誰都心疼,別說吃糕點了,就算他要吃山珍海味,裴夫人也能將王爺扣在侯府,陪著夏朝生吃山珍海味。
她說話,只是想讓夫君冷靜些。
誰料,夏榮山聞言,更加焦慮:“生兒身子不好,坐著花轎一路顛到王府,骨架都要顛散了,要不,讓他坐馬車去算了!”
“胡鬧!”裴夫人瞪著杏眼,將夏榮山拉到身邊,“生兒大婚,哪兒能坐馬車去王府?你是想讓我的生兒淪為全上京的笑柄嗎?”
她言罷,沒好氣地嘀咕:“暖爐和毛毯,我早讓人備下了!等到你想起這些事,我的生兒才是真要凍著了!”
夏榮山聞言,長舒一口氣,湊到裴夫人身邊,長歎短噓:“還是夫人考慮得周到。”
裴夫人冷笑不語,聽屋外傳來下人的通報,說夏朝生來了,登時渾身一個激靈,顧不上和夏榮山爭吵,兩人攜手走到門前,迎上穿著嫁衣的兒子。
大紅的嫁衣,火一樣燒著。
夏朝生常穿紅色,裴夫人原以為自己瞧見穿著嫁衣的兒子能忍住眼淚,但當夏朝生隨著全福夫人進屋時,她的淚還是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好看,當真好看。
她的生兒風華絕代,上京無人能及。
與裴夫人不同,夏榮山見嫁衣暗光流動,綢緞柔軟似雲,上面繡的鳳鳥牡丹精致絕倫,才算是安下一半的心。
他雖不懂繡工,但時常出入宮中,也曾見過梁王后宮嬪妃所穿錦衣。
沒有哪個比得上穆如歸送來的這一件。
夏榮山之前都想好了,倘若穆如歸送來的嫁衣粗製濫造,他絕不會替生兒戴上鳳冠。
這是他夏榮山的唯一的兒子,就算嫁入皇家,也不能受半點委屈。
若是受了委屈,大不了鬥個魚死網破。
夏榮山眼底閃過一道狠勁,心底那道“忠君”的念頭緩緩動搖。
“爹,娘。”
夏朝生跪下,行了大禮,再抬起頭時,眼前霧蒙蒙一片。
全福夫人見狀,連忙將蓋頭遞到鎮國侯手邊,急急道:“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惹小侯爺哭!”
夏榮山恍然回神,訥訥地抓起蓋頭,想要蓋到夏朝生的頭上時,才想起還未替他戴冠,又手忙腳亂地抓起金冠,顫抖著戴到夏朝生的發間。
夏朝生規規矩矩地跪在他爹面前,余光裡是晃動的光影,耳邊徘徊著夏榮山的自言自語。
“可不能戴歪了,今日是我兒大喜的日子……”
他鼻子發酸,哽咽道:“爹……”
“生兒。”夏榮山總算擺弄好了那個複雜的金冠,不顧全福夫人的催促,一把捉住他的手腕,“若是王爺對你不好,就回侯府,爹和娘都在這裡,你什麽都不用怕。”
夏朝生再也忍不住,淚撲簌簌地落下。
他想再抬頭看一看爹和娘,那張赤紅色的蓋頭卻在此時落下,遮住了他所有的視線。
“小侯爺,快些吧。”全福夫人催促道。
夏朝生不得不往屋外走。
裴夫人又忽然撲過來:“生兒!”
她往夏朝生的手心裡塞了一塊溫熱的糕點。
“路上……路上……”裴夫人哭得說不出話來。
夏朝生會意,攥住糕點,再次轉身,對爹娘的方向行大禮,帶著哭腔,高喊:“孩兒走了。”
“小侯爺哎!”全福夫人催了三次,夏朝生才真真正正地從屋中走出來。
他含著淚,攥著糕點,不敢也不能回頭,踏過前世今生走過無數遍的路,終於聽見了侯府外的鞭炮聲。
吉時到了。
牽著夏朝生的全福夫人忽然一頓,懊惱道:“壞了,小侯爺上花轎,得由兄長背上去啊,你們誰來?”
她問得是崔氏中挑選出來,為夏朝生的婚事湊數的公子哥。
公子哥們苦笑搖頭。
不是他們不願意背,是他們不敢當小侯爺的兄長啊!
“這可如何是好。”全福夫人急得直哆嗦,不斷地給夏花和秋蟬打手勢,寄希望於她們能想出法子。
可夏花和秋蟬都是未出嫁的姑娘,連大婚的禮節都沒記住,哪裡懂全福夫人的意思?
眼見夏朝生離侯府的大門越來越近,全福夫人身上的冷汗也越出越多。
“姑母?”夏朝生察覺到全福夫人的異樣,悶聲悶氣地問,“可有不妥?”
全福夫人連忙將成婚的規矩說給他聽:“小侯爺,是我事先考慮不周,沒想到這一茬……得有人背您出侯府啊!”
其實也不是全福夫人考慮不周。
尋常人家婚嫁,有兄長的自是不必說,肯定由兄長背著新婦出府,至於沒有的……也總要在族中早早挑選一個合適的來背新婦出府。
鎮國侯府出嫁的是男子,鎮國侯膝下也只有這麽一個兒子,才會鬧出如今無人可背的局面。
夏朝生還當出了什麽要緊的事情,聞言不甚在意:“我自己走出去吧。”
全福夫人第一個不同意:“小侯爺,出府的時候,您的腳不能沾地,這是禮數。”
“可我並無兄長。”他無奈地歎息,“想來,王爺也不會介意吧?”
九王爺介不介意,全福夫人還真不知道,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因為穆如歸就站在侯府門前,雙手背在身後,定定地注視著夏朝生來的方向,在確定他真的穿著嫁衣款款走來後,瞳孔狠狠一縮。
原來夏朝生穿上嫁衣……這般好看。
鞭炮聲更響,淹沒了笑鬧和道賀聲。
他們隔著一層紅色的蓋頭,遙遙對視。
夏朝生看不清穆如歸的神情,只能隱約瞥見九叔和自己一樣,著一身紅,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
他在等他吧?
夏朝生的眼睛又濕了,甩開全福夫人的手就要衝過去。
全福夫人不是第一回 參加喜宴,眼疾手快將人拽回來:“小侯爺,不合禮數!”
他藏在蓋頭下的臉兀地紅了,支支吾吾地道:“還……還不能……?”
“得背過去!”全福夫人固執得很,轉頭,目光一一掃過崔氏族中子弟,準備挑一個長得周正得背夏朝生之際,穆如歸忽地動了。
這世上有比夏朝生還不守規矩的人。
穆如歸一聲不吭地走到夏朝生面前,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我背。”
全福夫人差點嚇暈過去,連呼“使不得”,硬是把夏朝生巴巴遞過去的手掰回來:“不吉利!”
全福夫人快氣死了:“王爺,小侯爺還沒過門呢,您現在背他,不吉利!”
正正是吵吵鬧鬧的檔口,夏榮山急急跑來。
原是裴夫人在屋中哭哭啼啼半晌,猛然想起無人背夏朝生出府,立刻將夫君踹出門。
“我背。”夏榮山將穆如歸擠開,二話不說,彎腰背起夏朝生。
全福夫人愣了愣,在王爺背和侯爺背之間權衡片刻,最後還是覺得侯爺背好些,便不再糾結,重新擠出滿臉的笑意,招呼著大家往府外走。
而夏朝生趴在他爹背上,吸著鼻子喃喃:“爹……”
“生兒,爹背你出府。”夏榮山聽見了他的聲音。
夏朝生哭著點頭,在蓋頭被風吹起的刹那,瞥見了他爹額角的白發,睫毛顫顫,又抖落一串冰冷的淚珠。
鎮國侯夏榮山,征戰沙場數載,將夏朝生背出侯府的時候,背卻是佝僂著的。
“生兒,不要怕。”
震天響的炮竹聲裡,夏榮山清晰地聽見了父親的承諾。
“無論是王府,還是陛下……在爹心裡,都沒有你重要。”
夏朝生渾身一震:“爹……”
他話未出口,夏榮山已經背著他,停在了花轎前。
不遠處,紅五和黑七分別逮住一個太子親隨,踩在腳底。
“說,你們在這裡做什麽!”
太子親隨誓死不答。
紅五甚是不安,將腳下親隨交給黑七,飛奔至侯府的偏門前,果然瞧見一頂簡陋小轎,瞬間變了臉色。
而未被他逮住的親隨已經回到了東宮:“殿下……太子殿下!”
穆如期老神在在地站在案前,面前的山水圖就差最後幾筆。
“慌什麽?小侯爺抗婚,父皇必然動怒。但父皇的怒氣是對侯府,又不是對東宮。”
“不是,殿下……”
“那就是九皇叔追來了?”穆如期淡淡地笑著,在山水圖上提了字,“追過來又何妨?夏朝生自己願意嫁,又不是我逼他上的花轎。”
“殿下……”
“行了,多大點事?”穆如期不耐煩地抬頭,“大不了,我明日進宮向父皇請罪就是,九皇叔還能吃了我不成?”
他想好了,請罪時就說,夏朝生甘願屈居側妃之位,只求嫁入東宮,不求正妃的名分。
如此一來,就算父皇再生氣,也不好說什麽。
至於王妃和側妃……穆如期覺得夏朝生更不會在意。
退一萬步講,就算夏朝生在意,哄哄就好。
他那麽想嫁進東宮,就算當個侍妾,也肯定感恩戴德。
穆如期念及此,笑意重回嘴角:“還不滾?”
親隨打著哆嗦,硬著頭皮答:“殿下,小王爺……小王爺剛出侯府,並沒有……”
穆如期的神情,在聽見“沒有”的瞬間,陡然扭曲:“什麽?!”
親隨本想實話實說,說小侯爺沒有上他們的花轎,但他想起穆如期篤定的神情,立刻改口:“小侯爺並沒有找到東宮的花轎,因為……因為九王爺身邊的侍衛發現了屬下的蹤跡……好幾個兄弟已經折在他們手裡了啊!”
“殿下……殿下您快想想辦法!”
親隨話音剛落,就被太子一腳踹出了房門。
穆如歸身邊的侍衛,可都是上過戰場的玄甲鐵騎,他身邊的這群親隨,哪裡比得上?
可前世,夏朝生明明上了他的花轎,今生……今生怎麽會……
穆如期忽地逼近哀嚎的親隨,面目猙獰:“你們去送嫁衣時,遇到了誰?!”
“殿下……我們……我們遇到了九王爺身邊的……”親隨剩下的話,隨著穆如期的拔出的劍,化為了哀嚎。
劍尖帶著銀芒,刺入親隨的心口,再帶出一絲紅線。
“原來如此。”穆如期徹底冷下了臉。
前世,他並未給夏朝生送過嫁衣,自然也不會引起穆如歸身邊紅五的主意。
弄巧成拙,真真是弄巧成拙。
穆如期憤怒地將親隨踢到一旁:“來人,備馬!”
既然夏朝生沒能找到他的花轎,他就去把人接回來。
而在宮中的梁王,也在聽長忠匯報情況。
“陛下,太子殿下的花轎果然停在了侯府的偏門邊上。”
梁王暗暗點頭:“夏榮山家的小子會出來嗎?”
“太子殿下肯定給小侯爺傳過話。”長忠替梁王輕輕揉著肩,“陛下莫急,只等著給鎮國侯降罪便是。”
梁王聞言,將長忠推到一旁:“快,筆墨伺候,朕要先將降罪的聖旨寫好,不能給夏榮山那個粗人申辯的機會!”
長忠連忙招呼伺候的宮人:“還愣著做什麽啊?筆墨伺候啊!”
夏朝生還沒上花轎,夏榮山的降罪詔書已經被梁王擺在了龍案前,愛不釋手地把玩。
金鑾殿外,時不時有金吾衛進來稟報。
“九王爺出王府了!”
“九王爺領了陛下的賞賜!”
“九王爺到侯府門前,攔門者無人敢刁難,侯府前很是冷清!”
…………
起初,金吾衛的稟報都讓梁王很滿意,可是後來,事情開始往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先是王爺說出了“與君相知,白首不離”的誓言,後是鎮國侯親自將夏朝生從侯府門前背了出來。
“混帳!”梁王暴跳如雷,一腳踢翻了龍案,“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朕的太子不是去搶親了嗎?!”
跪在殿下的金吾衛,如實稟報:“九王爺身邊的侍衛似乎發現了太子殿下的花轎。”
“怎麽會發現?!”
“大概……是因為太子殿下遣人往侯府送嫁衣時,碰到了王爺身邊的侍衛。”
梁王心口一緊,雙眼發黑,踉蹌著跌回龍椅,喘了半天粗氣,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金鑾殿內鴉雀無聲。
長忠眼疾手快地從袖籠中取出裝著丹藥的盒子,遞到梁王面前。
“好端端的,他往侯府送嫁衣做什麽?”梁王顫顫巍巍地伸手,摳出丹藥,塞入嘴中,“他可真是朕的好兒子,好兒子啊!”
梁王罵完,揮袖將長忠手裡裝丹藥的盒子打翻,再次跌坐在龍椅內,大口喘息。
與太子和陛下在宮中的情狀不同,侯府門前,堪稱劍拔弩張。
夏榮山背著夏朝生,緩緩直起腰杆:“九王爺,今日,本侯將生兒交到你的手裡,你就得像本侯一樣,背他進王府……你能做到嗎?”
“爹。”夏朝生一聽就急了,“這不合禮數。”
“你住口。”夏榮山輕哼著不讓他繼續說話,轉而面向穆如歸,目光灼灼,“王爺,你能做到嗎?”
穆如歸望著趴在鎮國侯背上,蓋著紅蓋頭的夏朝生,目光漸漸癡了。
“本王……能。”
“一諾千金。”夏榮山滿意點頭,掀開花轎,目光在暖爐和軟墊上過了一圈,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了。
夏朝生被放進花轎,紅色的轎簾一下,他與侯府的關系就仿佛刹那間斷開來。
他眼含著淚,顫聲喚:“爹!”
他的呼喚淹沒在再次響起的炮竹聲裡,只有穆如歸聽到了。
穆如歸已經翻身端坐在了馬背上,循聲,遲疑地靠近花轎。
他們隔著一道紅色的轎簾對視。
“我……會帶你回來。”穆如歸嗓音乾澀,安慰的話聽起來甚是嚇人,“你……別哭。”
夏朝生愣了愣,意識到自己此舉落在九叔眼裡,必定是不願嫁入王府的表現,連忙擦乾淚,急急道:“九叔!”
花轎外穆如歸的身影已經遠去,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的呼喚。
夏朝生歎了口氣,透過蓋頭的縫隙瞧見了還是熱滾滾的手爐,破涕為笑。
九叔雖不與他多言,關切卻藏在小小的細節裡,也暖到了他的心窩裡。
轎身微晃,是轎夫抬起花轎,往王府去了。
穆如歸艱難地將視線從花轎上收回來,紅五也剛好來到了他的面前。
“王爺,太子殿下當真派了花轎來,就在侯府的偏門邊上,屬下們瞧得真真的!”紅五壓低聲音,焦急地詢問,“王爺,我們該當如何?”
“就在侯府的偏門?”穆如歸兀自咀嚼著這句話,心中五味雜陳。
夏朝生心心念念想上的花轎,是那一頂吧?
穆如歸的唇抿成了一條線:“攔住了嗎?”
“攔住了。”
穆如歸握緊了韁繩。
夏朝生已經坐在了他的花轎裡,哪怕是陰差陽錯,他也不想他離開。
哪怕夏朝生往後怨恨,隻今日……就一日。
穆如歸悲哀地想,大喜的日子,夏朝生本該屬於他,哪怕是一日也好。
可天不遂人願。
花轎行至宮牆下,穿著喜服的太子,領著隨從,烏泱泱地趕了過來。
穆如期勉強湊齊了一套看上去還算可以的聘禮,帶著七零八落的迎親隊伍,攔在了王府的八抬大轎前。
眾目睽睽之下,穆如期衝到了穆如歸的馬前:“九皇叔,您就成全我和朝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