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與錢不換留在了院中。
對於這個小世界的人物,林奇了解得不算多,錢不換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從錢不換渾身上下散發的冷冽氣質,林奇就知道這個人絕對不好惹,也沒跟他說話,默默地坐回去整理公文。
錢不換的目光移向林奇,他認識林奇。
韓逢抓住了他的把柄,他也不能坐以待斃,可惜他要時刻跟在王玄真身邊脫不開身,每月也頂多有兩日休息的時間,錢不換抓住了那麽一點時間去調查韓逢。
韓逢身家清白,可以說是乾淨得如同一張白紙,韓逢能知道他是王太后的人,那麽他就不可能看上去如此簡單。
錢不換對韓逢粉飾背景的手段感到悚然不已。
不過很幸運的是,他發現韓逢似乎很在意這位林奇林大人。
“林大人。”錢不換主動上前搭話。
埋頭公文的林奇抬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平平無奇,正因為太平淡了,反而讓錢不換感到心頭顫動。
林奇露出一個疑問的表情。
錢不換道:“刑部這個地方好像不怎麽適合林大人。”
林奇微笑了一下,“我適合在什麽地方?”
錢不換道:“戶部。”
林奇笑道:“你與國舅說的一般無二。”說完,他便低頭重新埋頭於公文之中,似是不怎麽將錢不換說的話放在心上。
這是個很矛盾的人,又柔和又堅定,柔中帶剛,令錢不換立刻想到了另一個人,他一聯想才發覺林奇方才看他的眼神與那人也像極了。
錢不換沉浸在震驚中時,韓逢回來了,對錢不換道:“錢侍衛,國舅在外頭。”
“是。”錢不換收斂神情,轉身離去。
林奇放下手裡的公文,站起身靠近韓逢,低聲道:“怎麽了?王國舅來做什麽?”
“沒什麽,”韓逢余光落在錢不換的背影上,“時候也差不多了,去審張風喜。”
張風喜入刑部後一直沒停過受刑,從起初的震怒到之後的忍耐再到現在的恐懼也不過短短幾天而已。
他發現面前的兩位刑部官員是真的奔著‘弄死不論’的心態在審他。
“張大人,”那個看上去相對溫和的林大人又開口了,“你挪用軍餉,偽作證物陷害下屬,這兩件都是證據確鑿,按律例,這可是抄家流放的大罪。”
張風喜嘴裡正滴滴答答地流著血沫與唾液的混合體,眼白布滿了血絲,整個人由鎖鏈吊著,才不至於跪落在地。
人的承受能力往往要比自己想的更強。
張風喜還保留最後的一絲希望。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抄家也比殺頭強,他本就出身不高,大不了不過是從頭再來,他還有希望……
“你是不是覺得你還有希望?”韓逢沉沉地開了口,“有人會幫你?”
張風喜背上一涼,韓逢與林奇卻都不再開口,轉身一起走出了牢獄中。
出了獄中,林奇繃著的臉色放松了,“張風喜應當撐不過今晚了,明天他這張嘴就該撬開了。”
時間對於張風喜來說格外漫長,尤其是在黑暗陰森的牢獄中,人已經被放了下來,躺在潮濕的地面,接連幾日所受的刑罰在暗湧的記憶中悄然浮現,一點休息的時間並未讓他感到解脫,而是讓他終於有時間來回味那些噬骨的疼痛。
韓逢留下的那一句似是而非意味深長之語更讓張風喜沉溺於可怕的幻想中。
他會被放棄嗎?
肉體的折磨與心靈的惶恐交織在張風喜脆弱的腦海之中,往事樁樁件件好壞參半地一齊向他湧來。
他目光呆滯地望向頂上那一扇流動著月光的小小窗戶。
頭懸梁錐刺股,曾小窗借月光。
“咳咳。”張風喜咳出一點血絲,他進了刑部三天,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張風喜目光遊移,腦海中浮現無數種可怕的死法,已然混亂無比,甚至都沒曾察覺有人暗中潛入了牢房內。
“嗚——”一道麻繩鎖喉,張風喜眼珠暴突,雙手拚命地去往上夠,雙腳在濕滑粘膩的地上用力磨蹭,連日來的受刑已經讓他的體力透支到了極點,他已根本無力掙扎。
面前一陣五彩斑斕,在強烈的眩暈中張風喜昏了過去,而他身後的人也撒開了手。
韓逢從獄中走出,面色尋常地對緊張的林奇道:“他快撐不住下去了,隨便勒了幾下就昏了過去。”
“此法卑鄙,不過有用,”林奇摩挲了一下掌心的玉佩,天氣越來越冷,眼看將要入冬,掌心的暖玉聊作安慰,對韓逢道,“走吧,回去養精蓄銳,明日又不知是場什麽樣的硬仗要打。”
韓逢輕一點頭,卻道:“你回去休息,我守在這兒,萬一真有人來滅口,我帶人防備著。”
“那我也不走了。”林奇輕吸了下鼻子道。
“你看你臉色都不好了,”韓逢忽然伸出手輕握了一下林奇的手,垂眸道,“手這樣冰,回去吧,牢獄陰寒,有我就夠了。”
韓逢的手倒是的確火熱,林奇被他的掌心燙了一下,微笑道:“不礙事,我陪你。”
韓逢又伸了手,握住了林奇拿玉的手,他握住了便不放開,目光凝神望著林奇,“你陪我,我反倒不安心。”
這舉動略有些過界,林奇也不由愣住了,韓逢待他一直行為規矩,便連眼神都帶著克制,忽然如此,像是一根無形的手指用力捅了下彼此之間的窗戶紙,林奇忙抽出手,低聲道:“那你留下,我走。”
韓逢收回手,負手背在身後,“路上當心。”
林奇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了頭,就像白日一樣,韓逢人隱沒在陰影中,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接連幾日吃住在刑部,林奇也真的是有點累了,渾身酸疼地坐上馬車,隻想回去舒舒服服地泡個澡。
頭撐在額邊,手背似乎還殘留著韓逢手上的熱度,林奇若有似無地微笑了一下,心裡既甜也酸,他與韓逢的距離什麽時候才能有契機真正地拉近呢?他看得出來韓逢對他是有顧忌的,他真想告訴他,其實根本不需要疏離拉扯,他們早就是兩情相悅的人了。
隨著馬車的搖晃,林奇有點困意半閉著眼睛,腦海裡還想著韓逢突然緊握著他手掌的模樣,他是終於克制不住了嗎……
等等,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韓逢從重生以來一直忍耐著,甚至不惜吃藥施針,怎麽忽然就忍耐不住了?
他的行為與其說是情難自已,倒像是用這樣的舉動逼走他似的。
林奇猛地睜開眼,“掉頭!回刑部!”
黑暗之中,張風喜幽幽醒來,脖間的刺痛猶如烈火般炙烤著他的嗓子,又像一把無形的銼刀正從裡向外割著他的咽喉。
死裡逃生的滋味令他終生難忘。
大約是那人見他昏了過去才匆忙離開了。
張風喜輕喘了口氣,竟不由自主地‘嗚嗚’痛哭了起來,哭也極疼,張風喜身上如今沒有一處不疼的,人間煉獄,不過如此,他現在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懷疑和動搖,他真的能熬過這一劫?
門被輕輕推開了。
嗚咽哭泣咽喉泣血的張風喜這次如驚弓之鳥般地翻了個身,從淡淡的月光中認出那高大身影是韓逢之後,頓時松了口氣,他喉間火辣,仍是忍著尖刺般的疼痛啞聲道:“韓……大……人……我……招……”
韓逢慢慢靠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如螻蟻般痛苦掙扎的人,面上淡淡一笑,“不必了。”抬手一條粗麻繩便勒上了張風喜的脖子。
張風喜吃驚地差點跳起來。
他以為是嚴甫昭擔心他牽連他所以悄悄派人來滅口,萬萬沒想到是一心想得到他口供的韓逢。
張風喜兩手抓著麻繩用力掙扎著,他想求饒,想說他什麽供詞都肯寫,可他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耳中傳來轟鳴之聲。
他……大約是真的要死了。
銀色的月光下,韓逢的臉色冷酷到了極點,以致於讓去而複返的林奇驚得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張風喜翻著白眼要倒下時,林奇才從喉間擠出了兩個字,“——住手!”
韓逢猛然回頭,那完完全全屬於韓太師的目光對上林奇震驚的面容時一瞬慌亂,手上不由松了力道,奄奄一息的張風喜沉重落地,在地上抽搐著發不出聲音。
林奇扶著刑部大牢的牆才沒倒下。
這是他第一次直觀地看到什麽是百分百的黑化值。
靦腆的杜承影
沉穩的孟輝
冷酷的李遊
開朗的狄嵐
他們都擁有所謂百分百的黑化值,但他們都像系統所描述的那樣——‘黑化不代表他是壞人’。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面前的韓逢一樣。
月光像一道牆,將兩人分割在明暗之中,韓逢朱紅的長袍血一般蔓延開,他手上攥著麻繩,玉雕般的面上神情可怖,猶如修羅。
韓逢內心震驚到了極點,他已完全僵住,不能動彈。
“為什麽?”林奇輕聲道。
韓逢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已經被凍結,他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林奇面前,以一種他完全沒想過的方式,而他在極度的慌亂中反而冷靜了下來,“張風喜身後站著的是嚴甫昭。”
林奇道:“那又如何?明日從他嘴裡撬得口供,就能狀告嚴甫昭。”
“不能,”韓逢道,“嚴甫昭權傾朝野,動不得他,就算有張風喜這個人證,也傷不了他,只有我暗殺了張風喜,他羽翼下的人才會震動、害怕,互相猜忌,千裡之堤潰於蟻穴,也必要從他們內部瓦解崩塌才有效應。”
林奇聽懂了韓逢的意思。
張風喜一死,知情人都會懷疑是嚴甫昭下手滅口,唇亡齒寒之下,對領導者的信任就會崩塌,猜忌的種子一旦種下,結出來的必定是走向滅亡的種子。
這一招夠精準,也夠陰毒。
也全然違背了一個執法者的初衷,越俎代庖,以私刑替公器,以人命為籌碼,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林奇望著韓逢,目光中複雜難當。
韓逢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震驚、難過……還有很大成分的憐惜。
唯獨沒有厭惡失望,一絲也無。
林奇抬腳走入獄中,地上躺著的張風喜仍在抽搐呻吟嗎,他抬手從韓逢掌心抽了麻繩,韓逢沒動。
“他看見你了?”林奇輕聲道。
韓逢不信任任何人,只有親自動手,他抱著必殺的心情過來,自然不顧忌,他未曾作答。
下一刻,林奇勒緊麻繩俯身便向張風喜脖子上套去!
韓逢出手如電,立即拉住了林奇的手臂,“你做什麽?!”驟然拔高的聲音回蕩在冷寂的牢獄中。
“他看見你了,”林奇低頭,他穿了一身青衫,人如翠竹般挺直,語調略微顫抖,“不能留著他。”
韓逢從未對自己的決定有過一刻後悔,而此時潮水般的悔恨向他湧來,他腦海內來不及再去多思,“你松手,我來!”
“與其讓我看著你視若無睹,裝作自己清清白白的樣子,”林奇低著頭晦暗不清的面容上沒有什麽表情,將麻繩絞在了手掌上忽地用力,“不如我親手來!”
與此同時,林奇腦海裡機械的聲音尖銳響起——【警告:協調者黑化值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