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逢又是有一段時日沒見林奇了,上回分別的太不像樣,他也是沒多少臉面去見林奇,今日總算鼓起了勇氣過來,立在門口,低垂著頭,藏起心頭惴惴。
林奇起初腳步還算沉穩,慢慢地越走越快,擦肩而過的齊甚君隻來得及說一聲“子……”,林奇就過去了,隻留下一點淡淡的香氣。
齊甚君目瞪口呆地轉身,“這是急什麽呢?”
遠遠地瞧見門口,林奇的腳步又慢了下來,一步一步調勻了呼吸,深吸了口氣才過去。
“韓大人。”
韓逢聽到呼喚聲猛然回頭。
秋雨乍停,碧空如洗壓著朱紅門楣,修長的身影在身後縱深的庭院中顯出壓倒般的清豔絕塵,林奇負手而笑,韓逢從他面上覺出一點別樣的情致,像是欲語還羞般的怯,仔細一看,林奇目光明亮,又哪裡有半分的不坦蕩?
分明是他自己心有愛意,徒添相思,韓逢心中輕歎了口氣,“林大人,你今日可算忙?”
戶部沒有一天不忙,林奇在背後手壓著手,回避道:“韓大人找我有什麽事?”
“前端時日承蒙大人照顧,我感念在心,也沒什麽能報答林大人的,翡娥山楓葉正濃,借紅獻君,望君允準。”韓逢微一拱手,烏發從兩側垂落,他的病雖然是還未好全,高大的身形在林奇面前,即便是躬身也顯出不凡威儀。
林奇嘴唇一抿,側著臉,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好。”
韓逢讓國舅府的馬車半道去了工部,又騎了自己的馬來,林奇也叫仆從牽了他的馬,那馬兒似乎認識韓逢,見到韓逢還親昵地上去拱了一下韓逢的肩膀。
看到這馬,韓逢便想起上回兩人同乘一騎所發生的糗事,面色紅了一下。
林奇牽了馬,輕拍了一下馬背,鎮定道:“韓大人馬術不錯,它念念不忘。”
話音落下,兩人俱是寂靜臉紅,林奇說的尋常,說完卻覺得自己像是在跟韓逢調情,忙住了嘴上馬,多說多錯,乾脆不說了。
韓逢與林奇並肩騎馬,往郊外翡娥山行去。
兩人沉默不言,兩匹馬倒是要好,緩慢走著,還時不時地耳鬢廝磨一番,韓逢看得惱火,用力拽了一下馬韁,哪知他騎的這匹馬脾氣也大得很,立即忿忿地嘶鳴了兩聲,搖頭擺尾的像是要把韓逢甩下去。
林奇被動靜吸引過去目光,柔和一笑,“韓大人何必與它較勁。”
“不通人性的東西。”韓逢尷尬道,手上還是聽了林奇,略微松了勁,那馬果然又向林奇的馬湊了過去。
林奇道:“許是到了時候了,不如就成全了它們。”
動物發情,緣總是擋不住的,非要疏解了才好。
韓逢目光如電地在兩匹要好的馬頭上掠過,“我這匹馬是公的。”
“這……”林奇邊說邊轉過了頭,“我這匹馬也是公的……”
他說話聲音漸漸微弱,最後一點尾音飄散在了空中,讓人抓不住了。
韓逢握著馬韁望向林奇,兩人並排,他視線中的便是林奇清俊的側臉,林奇的相貌並不似王玄真那樣陰柔若好女,他輪廓分明,下顎線是一個鋒銳的弧度,暗藏傲氣。
韓逢收回目光,心無旁騖。
翡娥山的楓葉是京郊盛景,上山看楓的人不盡其數,韓逢與林奇將馬栓在山下茶棚讓人看管,一起邁上了石階。
昨夜剛下的雨,石階上冒出了密密的青苔,韓逢注意著腳下,對林奇道:“林大人小心路滑。”
“不礙事,”林奇成天在戶部埋頭在文書之中,又因為陰雨綿綿,好久沒有像這樣外出步行,頗覺趣味,深吸了一口氣,對韓逢笑道,“山間清新,真是爽快。”
韓逢被那一笑花了眼,也回以一笑,“連日秋雨,今日總算是天晴了。”
日光從茂盛的樹中投下,照射出重重樹影與疊疊光斑印在石階上頗有意趣,身旁有人似乎著急過去,飛快地從林奇身邊擠過,林奇肩膀被人一打,人微微一側腳步一個打滑,韓逢一直留心著,立刻伸手穩穩地攬住了林奇,“當心。”
韓逢的臂膀十分有力,箍在肩側給人以強大的安全感,林奇微低了頭,“多謝。”又感覺聞到了韓逢身上淡淡的藥味,多看了韓逢一眼,“韓大人,你的病還沒好?”
“快了。”韓逢松了手,未曾多言,悄然走到林奇右側,讓林奇靠著欄杆一側,這樣也會避免再有人推擠林奇。
越往上,人越少,韓逢聽著林奇的呼吸聲漸漸有些急促,停下了腳步,對林奇道:“就到這兒吧。”
翡娥山漫山遍野的楓樹,從石階往岔道上過去有數不清的亭子,正適合三五親友賞景論詩。
韓逢帶著林奇入了一個僻靜的亭子,還無人佔領,於是他抬起袖子,用袖面去擦拭石凳。
“不必了,”林奇忙過去攔韓逢的手,“就這樣坐吧。”
韓逢偏頭笑了一下,“山上涼,凳面結了霜,不擦乾淨等會兒弄濕了褲子才叫糟糕。”
林奇無措地站著,韓逢手腳麻利,很快就將一面石凳擦淨,對林奇道:“坐。”
林奇坐下之後,韓逢草草擦拭了另一張石凳,也坐了下來。
亭子四周楓樹環繞,楓葉紅得發了紫,層層疊疊地壓墜著,天地一片都在這種紅中變暗了。
林奇仰頭,不禁讚歎:“紅葉青山,勝春色何止幾分。”
白皙面容襯著絕美景色,雙眼明亮清透,霜雪一般,韓逢心中默默地想:傲骨天成,勝紅葉青山又不知幾分。
“林大人喜歡就好。”韓逢道。
“韓大人之前在林府時病中曾稱過我的字,”林奇狡黠一下,“如今何必這麽生分呢?”
韓逢哽住。
林奇的性子外冷內熱,韓逢重生以來從未對他傲慢過,一直對林奇恭敬有加,兩人便沒有向前世那般從一開始便起了衝突,之後一發不可收拾,韓逢才得以見到剝開冷傲外表下的林奇,也愛笑,心善又心軟。
韓逢喉間微熱,千斤之重的兩字在他舌尖滾了又滾,還是咽了回去,“林大人說笑了。”
林奇並未因為韓逢的回避而退卻,反而興致勃勃道:“韓大人,你我如今也算是朋友了,成日以官職相稱,未免生分,不知韓大人小字?”
韓逢出生貧寒,名字也是隨便取的,從來也沒有小字。
入朝為官之後,也一直不在意這件事,直到……林奇死後。
韓逢,字子非。
前世回憶湧上心頭,韓逢心中一顫,卻是滿臉肅然,“林大人,你想不想——入刑部?”
林奇徹底愣住了。
韓逢這個人物的命運無論是正反哪個方向,躲不開的一定是刑部,生殺予奪這四個字就像是貼在了韓逢身上的標簽,權臣、奸佞,都躲不過去。
而林奇,在戶部兢兢業業只差一步便能成為戶部尚書,但卻含冤枉死的可憐人罷了,兔死狐悲,他的死激起了韓逢想要站到權力頂峰,不為人魚肉的權臣之心。
林奇,終其一生也沒有真正握住過權利這把雙刃劍。
韓逢想過他要護住林奇,用他的一切心機謀劃將林奇保護在他的羽翼之下,為林奇尋覓一世的安寧,他能做到。
但他不願。
林奇——該揚名天下,舉世皆知,而不是在無知無覺中被他的羽翼所保護和束縛。
將相無種,何人不成!
“刑部……”林奇低頭沉思,韓逢一定會去刑部,如果跟著韓逢去刑部倒也不錯,能看著點兒他,按‘林奇’的人設,其實內心也有對權勢的渴望。
凡苦讀科考入仕者,有哪個不想建功立業執掌天下?
林奇沉默片刻,抬頭對目光灼灼的韓逢微微一笑,“韓大人,這種事,豈是想就能成的?”
韓逢心中一松,嚴肅的面上也露出了一縷笑容,“實不相瞞,有位貴人看重,能助我入刑部,我想我孤身一人,前路艱險總是惶惶,所以我就想到了林大人你。”
林奇道:“為何是我?”
韓逢移開目光,望向面前燦爛的紅楓,“林大人你又為何會路過國舅府?”
微風吹拂,楓葉搖曳,林奇與韓逢望著同一片景致,靜默不言,默契正悄悄滋生在二人之間,君子之交淡如水,無聲無息暗藏洶湧。
兩人又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有人從岔路過來的聲音時,韓逢才起身提議下山。
山腳下的茶棚一見他們就笑了起來,“兩位公子,你們可算回來了,再不回來,那兩匹馬我們可拽不開。”
原來是兩人走後,茶棚的小二順勢將兩人的馬牽在了同一根柱子上,那兩匹馬親熱要好,頭臉相碰地在一塊舔來舔去,不知不覺竟是韁繩纏繞,分不開了。
韓逢上前拽住自己那匹馬,冷著臉喝道:“畜生,還不老實!”
那匹馬似乎也感覺到韓逢動了真怒,悻悻地將馬頭挪了開來,頗為依依不舍。
林奇也牽回了自己的馬,打賞了小二,輕拍了下馬背,對韓逢道:“韓大人別動氣,這也沒什麽。”
韓逢對自己的兄弟和坐騎要求都很高,見不得它們在林奇面前丟人。
為此,他天天喝藥扎針,現在已經成功成為一個清心寡欲冰清玉潔的好男兒。
孽畜,休再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