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雪泉方才痛到極致, 身體撕裂般的疼痛,像是失去了某部分的器官那樣。
而今總算是緩了過來,唇色已不再像剛才那樣蒼白。
身側的段景泉仍舊毫無反應, 帶著森森的死氣, 將房內的溫度都降了好幾個度。
她有滿肚子的話想問段景泉, 包括他失蹤的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又是怎麽死的。
然而思緒太駁亂, 猶如一團互相纏繞交織的線團, 根本理不出個頭緒來。
楚燎:“我問。”
段雪泉詫異的望向了他,畢竟楚燎對所有人、所有事都漠不關心,從不肯主動同她們說話的。
喬弋舟無奈的解釋:“楚燎大概是想知道一些情報, 畢竟大部分玩家在遊戲裡死去之後, 要麽成為喂養boss的養料,要麽成為boss。而他不但沒有,反而離開了主區。”
按理說, 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這個權利, 而段景泉卻死了。
段雪泉這才恍然大悟:“如果能知道的話,我們就能知道怎麽出主區了?”
喬弋舟:“對。”
此言一出, 所有人的表情皆是一變。
僅一面書櫃之隔的胖子興奮了起來:“師父, 你聽到了嗎?我們終於摸到出去的線索了!”
賀聞宣眼神微冷,不由重哼了聲:“那跟我有什麽關系?”
胖子:“額……師父你不想離開嗎?”
賀聞宣撇過了頭:“現實沒什麽值得我留戀的。”
胖子臉上燦爛的微笑, 一點點收斂了起來。
竟然有人願意留在危險的主區!
難不成比起主區而言, 他覺得現實更可怕嗎?
話題戛然而止,兩人都沒有再提。
那邊的對話仍在繼續, 胖子束起了耳朵,對接下來的談話十分在意。
手電筒的光束,無法完全照亮黑暗, 空氣裡也充斥著一種濃稠的腥氣。貼在窗戶的符紙只能阻止惡鬼進入,卻並不能阻擋他在外徘徊。
那佝僂而畸形的身軀,便虎視眈眈來回走動。
喬弋舟提醒道:“符紙快要燒光,時間不多了。”
段雪泉立馬詢問:“哥,你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主區的嗎?”
段景泉眼神空洞,猶如不會動彈的木樁,沒有絲毫反應。
段雪泉著急道:“大佬,我哥他為什麽一直呆呆愣愣的啊?”
楚燎:“需要外部刺激。”
段雪泉:“?”
正當此時,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陰風,令人毛骨悚然,不受控制的汗毛四立。
貼在窗上的符紙顫動著,就算燒得極慢,火焰仍舊把符紙燒得只剩下四分之一。
那個孔洞已經完全露了出來。
還未等段雪泉有所反應,楚燎捏住了段雪泉的後腦杓,按著她朝著那邊走去。
那細小的黑線蟲,便順著孔洞鑽了進來。它們全都在洞口堵著,等待符紙徹底燒完的那一瞬間。
段雪泉的眼瞳離它們僅僅一寸距離,她臉上滿是驚恐,牙關都開始打顫。
楚燎的動作太快,喬弋舟沒能來得及阻止:“楚燎!別!”
他都被嚇了一大跳,更何況段雪泉的哥哥呢?
對方果然有了反應,眼神頓時覆滿陰邪怨毒。天花板像是帶著吸力那般,讓段景泉的身體飄了起來,立馬便朝著楚燎攻擊。
楚燎早就等著這一刻,很快便松開了段雪泉。
他回過頭時,那附著著森森鬼氣的手指已然接近,驟然逼停於眼前。
楚燎卻對眼前的危險毫無所動那般,眨眼的功夫便扭住了段景泉的手臂。
然而伴隨著這個動作,楚燎臉上的黑紋像是充滿著生命力那般,逐漸朝著他的下顎滑動,想要侵佔他更多的肌膚。
這樣的楚燎看上去,竟比段景泉還要像惡鬼。
胖子看得心驚:“楚大神怎麽能直接觸碰到鬼魂的!?”
賀聞宣:“他不是掌控了部分主系統權限麽?在來人生電影院之前,他一定做了什麽事。”
胖子:“那他臉上的黑紋……?”
賀聞宣傷口發疼:“也許是身體出了岔子,不過唯一能確定的是,咱們結束這個遊戲之後,回到主區……可就得變天了。”
畢竟在進入人生電影院之前,陸執知曉了亡靈賭場的信息。
僅一櫃之隔,那邊卻風起雲湧。
楚燎緩緩露出一個笑容,詭異得宛若惡之花:“終於有點兒意識了?”
段景泉渾濁的眼瞳裡,充滿了怨毒,若非無法動彈,只怕要把楚燎的腸子都要嚼爛。
段雪泉回過了神來,連忙哀求道:“我哥會說的,求你別……”
楚燎:“只要他說了,我保證不動手。”
段景泉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吼聲,仿佛極其不滿楚燎對妹妹的態度。
雙方便這樣對持了起來,氣氛劍拔弩張到了極點。
喬弋舟沒有插手,心臟卻提到了嗓子眼。
符紙撐不了太久的!
乘著段景泉被製服,喬弋舟蹲下身去,同他直視:“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又是怎麽死的?”
段景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妹妹和楚燎身上,當喬弋舟的臉在他面前放大時,他渾濁的眼神閃爍了起來,好似恢復了一些神采。
並不是說有多相似,甚至一點兒都不像。
可還是……
段景泉緩緩開了口:“啟……七年前……”
他久未說話,話語含糊不清,連發音都找不準。
段雪泉擰緊了眉頭,努力調整著自己的語調,開始敘說起了自己死時的場景——
“許多事情,都記不清了,隻記得……”
他們所在的遊戲世界,是一個小鄉村。那裡四面環水,夜裡總會漂浮著一盞盞的冥燈。
冥燈由死人的人皮製成,裡面用蠟燭雕刻出幽冥之花的形狀。明明燭光是橙暖色的,可透過人皮灑在河面上的光,卻是詭異的藍色。
他們初次醒來,所有人都被綁在了河岸邊,映入眼簾的便是那些冥燈。
天色很暗,唯有那燈的顏色十分動人。
不用村民動手,就已經有好幾人受到了蠱惑,自己主動走入了河水裡,被裡面一躍而起的水鬼給剝了皮。
這些清楚明白的映在段景泉的眼底,令他無比驚恐。
許多同伴死了,只剩下了最後兩人。
他和隊友乘機逃了出來,一番艱難後,原以為終於通關了遊戲,卻發現誤入了村民的陷阱,被推下了冰冷的河水。
惡臭的河水從四面八方湧來,那味道帶著淡淡腥味,不像是水,而如同鮮血那般。
他們被水流衝到了下遊,附近總算沒有那些村民了。段景泉的手搭在了河岸的一根樹枝上,拽著隊友的手,打算帶著他起來。
然而他卻發現,那人的埋在水面的下半個身體,都被冥燈所圍住,無數隻鬼手從河面湧出,想要拉著他下去。
段景泉眼眶濕熱:“所有弟兄都死了,只剩下我們了,我不想你死。”
“放手吧。”他說這話時,竟然露出了虛弱的笑容。
段景泉的手越捏越緊,死活不肯松開:“不!”
可段景泉很快卻發現,河水裡散出了鮮血,在他附近蔓延開。
段景泉腦子嗡的一聲:“難道你的腿……”
他沒有說話,反而扯下了脖間的項鏈。
段景泉:“這是什麽?”
“微型錄音器,我從主區兌換的道具。我想見一個人,我還有很多話沒告訴他,我……”他說道最後,喉頭忽然哽咽,也不知道是不是痛的。
最想說的,只有一句話。
我不想死。
無論再多的話,親口告訴他,總比通過微型錄音器的強。
“為什麽買這個?進入主區後,你竟然就在考慮自己的死!?”
段景泉胸口上下起伏,“我不許你死!”
他願意將命托付的朋友,就只有對方一個!
他們一路從D區上來,終於抵達了C區,在一切順利往上時,命運卻給了他當頭棒喝。
這個遊戲之難,是他完全無法想象的。
段景泉隻恨自己為什麽,不像C區其他人那樣,可以開進化鎖,可以絕處逢生。
樹枝終於要支撐不下去了,段景泉面露驚恐,可到死也沒有將那隻手松開。
“沒用的……不想我們一起死的話,就放手。”
那人扯斷了項鏈,按下了錄音的按鈕,雖然渾身都疼痛得不像話,聲音也在顫抖,卻在一秒之內平靜了下來。
“楚……燎,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假如,你來了這裡,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段景泉在敘說這段話時,眼底滿是沉痛。
而喬弋舟已經明白了楚燎失常的原因。
他看向了楚燎,黑暗中,楚燎沒有再壓製著段景泉,而是緩緩將他松開。他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淚,順著那道醜陋的黑紋,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喬弋舟心裡難過,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楚燎哭。
這樣無聲無息,卻這樣沉重不堪。
楚燎聲音極度沙啞,猶如被刀刮過:“然後呢?前面的話我聽過,應該還有後續!”
段景泉:“你怎麽……”
楚燎的語氣裡夾雜著顫音:“因為我就是楚燎。”
段景泉這才第一次把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原本覺得駭人的黑紋,此刻段景泉卻像是透過那張皮肉,看清了下面那千瘡百孔的靈魂那般。
段景泉沒有再猶豫,終於道出了錄音的後半段。
“他說,我快死了,就當我任性一次吧。別找了,活著離開主區,就當是我最後的請求。”
楚燎:“……還有嗎?”
段景泉:“他說……時隔一年,回答得太晚,不過我還是答應了。”
漫長的窒息,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嚨。
喬弋舟心臟跳動得難受,撲通、撲通,那速度越來越慢,仿佛快要死去那樣。
他感受到了全身的冰冷,以及死亡時的恐懼。
明明只是講述,他卻感同身受。
楚燎抱住了他:“沒事,別害怕,我在這裡。”
他已經不是十九歲的他了。
六年孤獨飄零,獨自面對一切。他豐滿了羽翼,行事變得殘忍,不再對任何事產生波動,卻仍把最後的柔軟留給了他。
無論過去未來,那刻入骨髓的喜歡,終究會燃燒起來。
就好似星星之火,在重逢的那一瞬間燎原。
我沒有其他了。
朋友、家人,統統不剩。
唯有你,我一生喜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