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陽光照進房間,屋內陳設分外乾淨,幾張空白稿紙整整齊齊放在桌上,滿滿當當的筆筒豎立,周遭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工具:鋒利的美工刀、刻度清晰的尺子、筆尖削得分明的鉛筆、彈性柔軟的美術橡皮和若乾色彩不同的畫筆。
稿紙最前端的鋼筆已然用舊,漆身暈開黑色墨痕,一瞧便知曉頗有年代感。此刻正捏在一隻膚色白皙的手中,被人溫柔摩挲。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電腦屏幕下方的消息時不時跳出來,滴滴作響。
倪箏轉著筆,一邊漂亮的臉蛋朝窗外神思飛揚,一邊懶洋洋地翹著腿,白玉般的腳上掛著一雙夾趾拖鞋,正在椅子下晃悠著,沒有半分人前的優雅端莊。
不過他也習慣了,作為一名生性散漫的全職畫家,他一個大老爺們沒在剛上任的小助理面前摳腳,已經是他為了維持偶像光環做出的最大妥協了。
小助理年紀輕輕,今年才剛畢業,正拎著一袋子零食飲料,從旁提醒道:“老師,您已經發呆一整天了,今天還畫嗎?”
她的口氣分外小心翼翼,順著倪箏的目光看向窗外,除了蔚藍色的天和幾朵軟綿綿的雲,她不認為景色有什麽稀奇,老師為何滿臉生無可戀?
“順便,敏哥喊您回消息。”她看了一下手機。
敏哥是倪箏的責編,他發消息,無外乎催稿、催稿還是催稿,倪箏這裡不回消息,他就往助理這裡發,把倪箏所有助手都騷擾了一遍才肯收手。
小助理雖然才到倪箏身邊工作幾天,但她憑直覺,今天老師的稿子多半趕不完了。
倪箏幽幽地歎了口氣,拿起被他冷落了兩三天的手機,果不其然,上面一堆消息都在催他交稿。
“在嗎?”
“不要不回答,倪箏你別裝死,我知道你在家!”
“距離你上次交稿,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下期雜志要開天窗了,網站那裡你也沒畫,你再不回消息,我就要報警了,說你失蹤人口![刀][刀][刀]”
後面還有一大堆威脅的話,倪箏懶得翻了,直接打字回道:“最近沒靈感,你幫我掛上假條,說我身體不適畫不了,請假一期吧。”
敏哥大怒,手速飛快:“你又身體不適,你這個‘體弱多病大美人’人設倒是經營得好,你不知道每次看到你的假條,有多少馬甲在微博開噴,罵我苛待手下寶貝搖錢樹,讓人家好端端的生病了,明明那人活蹦亂跳,氣色絕佳,一點生病的影子都沒有,你說我冤不冤啊?你自己拍拍胸口,看看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倪箏冷酷地回道:“不會。”
敏哥繼續狂怒:“我不管,反正這一期不準請假!你今天畫多少了,有多少交多少過來!”
倪箏:“……”他能說自己看了一天的雲,然後半個木頭人都沒畫嗎?
知他者莫若責編,敏哥警惕道:“別告訴我,你半張稿子都沒有?”
倪箏很不害臊地發了句“嗯”。
敏哥哀嚎:“我怎麽攤上你們這些老是拖稿的家夥。”拖稿也就算了,問題是連稿子都不交,請假理由一個個五花八門,自然意外的有台風來了房子被吹沒了、宿舍著火了不湊巧稿紙正好燒沒了,人為因素的有要去參加高考沒時間,懷著寶寶好艱難不能畫畫,打籃球手骨折了,為了繼承家產回家宅鬥去了,外出旅遊取材,打麻將沒空等等,還有什麽我生理期來了,尼瑪要不是他知道屏幕那頭是個孩子都有的大叔,他差點就信了。
最奇葩的理由當然還是“一不小心穿進自己的漫畫裡了”。
這個作者畫的是男性向后宮漫,也不知道他穿的是左擁右抱的龍傲天,還是被龍傲天左擁右抱的妹紙。
季敏只能憐憫地祝他一路走好,別和誠哥一個下場。
幾年前他剛入職時,還抱有一腔熱血,遇到每一個有潛力的新人作者就不遺余力的培養。現在時光逝去,他老了五歲,胖了十斤,只剩下跟這些搖錢樹們鬥智鬥勇的無情了。
發過火後,季敏就冷靜了,他大手一揮,下最後通牒:“今天是你最後一天快活日子了,你好好享受,明天我親自去你家逮著你畫,下一期不畫出來不準吃飯上廁所!”
倪箏:“……”
季敏這男人真是一如既往的醜惡。他百無聊賴地癱在椅子上,一上一下拋著橡皮玩,對著面前的空白稿紙沙沙沙畫了起來,簡單的雛形躍然紙上,人物肢體表情逐漸豐滿,互動對話也萬分甜蜜,就是缺乏了靈魂。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倪箏自己也意識到了,他可能到瓶頸期了。
不是江郎才盡,是真的暫時畫不出了,畢竟他前期的所有名氣都來自於蹭市場熱度的作品,一旦市場變得風雲暗湧,人就容易迷失自己。
他現在就站在這個卷著漩渦的交叉口,萬分迷茫,是否要轉型的選擇擺在他面前。他對自己曾經的作品感官複雜,畫是畫不下去,貿貿然轉型又有風險。轉型不是一朝一夕且一蹴而就的事,成功了他能堪堪站穩腳跟,但失敗了就萬劫不複,一路跟隨他走來的粉絲可能還會失望。
他需要一段時間沉澱。
倪箏胡思亂想地拋橡皮,心中有想跑路的念頭,理由就乾脆用“一不小心穿越了”來應付一下敏哥好了。就在這時,拋到半空的橡皮突然掉在了地上——
視野陷入了一片黑暗。倪箏目瞪口呆,直起了身。
2020年6月15日夜晚七點,群星閃爍,天邊恰好有一顆流星劃過。無論身處城市還是深山,見到的人都情不自禁歡呼了一聲,虔誠地將雙手合十,高高興興許下心願。
這裡沒有光,沒有電,沒有聲音,就像一間完全封閉的小黑屋,連一扇能打開的窗戶都沒有,視野裡所能囊括的色彩唯有黑白兩種。明明倪箏該惶恐該困惑,但在這片單調的虛無中,他卻倍感親切,仿佛面對的只是一張粗糙的塗黑畫稿,正亟待他手持一根畫筆到來,將其改變。
盡頭有一個書櫃,上面放著幾本漫畫單行本,封皮很澀情:一個柔弱少年衣衫不整,從背後抱著一個高大俊美的成年人,那臉色極為蒼白,痛苦地皺著眉,嘴巴微張,似乎在說,對不起,不要走。
這......像極了他臥室床底下的那一批不健康小漫畫,接下來如果發生什麽少兒不宜的事情,倪箏都不奇怪。
沒有作者名,出於某種職業病,倪箏挑剔地取下來翻開,他在業內頗有名氣,他打算先用“批判”的眼光審查一下,看看這是哪個同行的手筆。披馬甲是沒用的,畫風越是特立獨行的人,換馬甲畫這種小黃漫還是會被人揪出來。
結果越看越心驚,這是一部集都市愛情、虐身虐心、互相救贖、偽血緣於一體的偽兄弟骨科漫,名字雖然叫《哥哥請再愛我一次》,畫風卻該死的眼熟。
主角段霜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年輕影帝,相貌俊美脾氣溫柔哪哪都好,唯獨一點美中不足——他有個喜歡攀附他,宛若吸血鬼投胎一般的弟弟,名叫林箏,從母姓。
這個弟弟長得極好,仗著自己是家中備受寵愛的二胎,頭頂有一個大牌哥哥,便在娛樂圈內為所欲為拚命作妖,肆意點評圈內緋聞,拍照和老戲骨搶c位,還企圖潛規則哥哥旗下的女星,惹出了不少禍事,甚至還得罪了國際名導,讓影帝哥哥本該耀眼百倍的星途間接腰斬。
就在哥哥身心疲憊的時候,公司裡有一個小新人來到了他的身邊。
小新人有一顆善良溫柔的心,還有跟影帝相似的家庭背景,他說:“我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一直想要一個哥哥。如果他讓你失望的話,你來做我哥哥吧。”
兩個經歷相似的人就這樣漸漸相互吸引,相互了解靠近,相互舔舐傷口。
而不斷作死的惡毒弟弟就是兩人感情的催化劑,一罐哪裡乾澀不通哪裡滴兩下的潤滑油,也是假二胎身份暴露後,影帝和家裡決裂的□□。在被哥哥徹底放棄後,一直利用哥哥、榨乾哥哥價值的弟弟終於意識到了哥哥的重要性,發現他其實是深愛著哥哥。可這時木已成舟,在戶口本上他跟人家再沒關系。
反倒是哥哥和那個小新人越走越近,他心生嫉妒,怒火攻心之下發現自己居然流鼻血了,頭暈眼花血流不止,送往醫院後才發現自己得了白血病。他的血型還極其特殊,找不到適合的骨髓進行配型。
這相當於直接被判了死刑。
封面上的一幕,就是弟弟生重病住院後,躺在病房內,不惜踐踏自己的自尊,獻身挽留哥哥的一幕。這場勾引最後自然沒成功,倪箏直接跳到結局,惡毒弟弟被炮灰,而擺脫了家庭束縛的影帝在事業上越走越遠,直至巔峰。
燈火輝煌的國際頒獎禮上,他笑著親吻話筒,深情地說生命中要感謝一個人,那個人溫暖了他的生命,治愈了他的人生。燈光正好投射到另一人身上,全場都是尖叫和鼓掌。弟弟在電視機前眼睜睜看著這一幕,臉龐慘如白紙,毫無血色。長時間的化療,不僅讓他失去了所有頭髮,也讓他變得醜陋,那曾經被粉絲稱為被上帝吻過的天使臉蛋,在死亡陰影的覆蓋下,也漸漸失去了所有神采。
他竟連最後一個可能挽留哥哥的優勢都沒了。這本名叫《哥哥請再愛我一次》的同人漫畫完全顛覆了倪箏的原作。
是的原作,倪箏的原作也是圍繞著偽兄弟骨科展開的一系列故事,但原作中這個叫林箏的假二胎弟弟並沒有那麽胡攪蠻纏,也沒有強行參與別人的愛情。這本同人畫得跟真的一樣,少年那活靈活現的惡毒感撲面而來,雖罪有應得,可又下場極慘。
這私自改編經過他同意了嗎?
倪箏罵罵咧咧地翻到漫畫背面,發現了一句高亮的話——“因為作者原作爛尾,世界法則崩潰衍生出新文本,請閱覽者認準跟自己同名人的戲份,現在準備穿越倒計時,3,2,1……”
倪箏:“……???”
與此同時,脾氣暴躁的責編季敏,第二天大早殺到倪箏家裡,卻只見到一塊掉在地上、毫無生氣的橡皮、和一雙沒有了主人體溫的夾趾拖鞋。
經過仔細查探後,他發現陽台上的植物盆栽沒有被澆過水的跡象。他忍不住分析,如果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潛逃,極珍愛綠植的屋主人臨走前也會心生不忍,給這些小可憐澆上一次水。
憑著經驗,他再翻了翻抽屜,發現錢包沒拿,手機也沒拿,屋主人如原地蒸發似的……這一幕幕都像極了,他們雜志社最新連載的一部懸疑推理漫畫《午夜驚魂!高人氣漫畫家居家離奇失蹤事件》。
“難道真穿了不成?”季敏喃喃自語,隨即頭疼地扶額,“不省心的家夥,逃跑就逃跑吧,還把現場偽裝得跟真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