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鬱北征如約來找鬱寧。
他從太學直奔鬱寧的白夏苑,跟他一起做了會兒弓弩。
那晚天書上的草稿紙新奇有趣,鬱寧時常琢磨,有一些想法,說給鬱北征聽後,鬱北征開心得不行,一邊喊著寶貝一邊跟鬱寧一起實踐。
鬱寧動了一會手,稚嫩的掌心被磨得通紅,鬱北征看到後再不讓他做力氣活。
“小寧弟弟這雙手要留著握筆。”
鬱寧笑笑,給他搭手。
兩人就這樣熟悉起來,連鬱寧的小狗念念都會對鬱北征搖尾巴了。
這天鬱北征下學後,回初陽宮喝了口水就要向外衝,被他母妃德妃在門口堵住。
德妃乃將門之女,卻像在杏花煙雨中長大的女子,眉如柳葉,眼眸含水,看起來溫婉柔軟。
“你要去哪裡?”德妃問。
鬱北征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德妃溫柔淺笑,“要去找七皇子吧。”
“母妃你聽我說!”皇宮小霸王有點緊張,連連後退,“這件事值得我們好好說說。”
他多懂他母妃,知道她笑得越好看越是可怕。
淺笑的德妃向前一步,她長得溫婉纖細,身高卻是比一般女子高不少,長腿一邁走到鬱北征面前,手伸到他身後對他溫柔一笑。
鬱北征被母妃整個拎起來了。
鬱北征被拎回初陽宮。
鬱北征懸空扭胳膊蹬腿用力掙扎。
“母妃,小寧弟弟是寶貝!”
“是寶貝啊
德妃聽他這麽說,原本走向寢宮的腳步換成了小偏房,用力把鬱北征扔了進去。
“再說一句試試?”
鬱北征見她臉上的笑意更深,知道母妃這是生氣了,一般這時候他不會再說什麽惹母妃生氣的話,可這次他梗著腦袋說:“小寧弟弟是寶貝!你們都不懂!”
德妃笑得異常溫柔,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杓上。
鬱北征捂著腦袋蹲在地上,疼得直吸氣。
“皇上有意遺忘的人你上趕著親近,鬱北征,你是不是傻!”
鬱北征捂著腦袋不說話。
“你給我在這好好反省!”
另一邊,鬱寧還在等鬱北征。
他和鬱北征已經做出能連發三箭,以及同時發出三箭的弓弩,鬱北征說等他們再完善一下,他就帶給想他外祖父,鎮國將軍。
昨天他們說好今天一起試驗的,可鬱北征一直沒來。
鬱寧把玩著小弓弩,他有個新的想法想說給鬱北征聽。
【鬱北征怎麽還不來?】
【鬱北征是個守信的人啊,上次他沒來,還專門派人來傳話。】【他人不來,也沒有小太監傳話,是不是出了什麽事?】鬱寧看了一會兒天書上的討論,把小弓弩裝進書袋,斜跨在身上準備出門。
【崽崽要去找鬱北征了嗎?】
【崽崽帶上雨傘,等下可能要下雨。】
“好。”鬱寧多添了一把雨傘。
太學下午只有一個時辰,也就是天書上說的兩個小時的武課,鬱寧在太學下學後等了半個時辰,出門時天還亮著,正是落日十分。
皇宮的西南角已經很安靜了。
因為鬱北征,鬱寧最近出來的次數比往常多,但多數是在這一片區域,沒走太遠過。
要是去找鬱北征,他只有三個地方可去,溪下宮,初陽宮和太學院。
鬱寧在溪下宮門口跟太監確認鬱北征今日沒來,那就只剩下初陽宮和太學院。
初陽宮鬱寧暫時沒打算去。
四皇子深受皇上喜愛,四皇子母妃德妃又是后宮四妃之一,他們所在的初陽宮,必然位於皇宮中心區域,那裡,他不適合去。
鬱寧想了想,抬腳向太學院走去。
太學院已經下學,應該沒什麽人了。
至少那裡還有他認識的兩個教頭。
大晟皇宮遍布梧桐樹,源自鳳凰非梧桐不棲的古老傳說。
鳳凰只在梧桐上棲息,不知道這后宮的梧桐樹上有多少鳳凰,也不知道后宮的嬪妃們是否都找到了可以安心棲息的梧桐。
這些梧桐就這樣在皇宮佇立百年,枝葉延展交纏,目睹一場興衰盛亡。
不知道是烏雲來了,還是天色暗了,繁茂的梧桐遮蔽出一個個小天地,隱秘晦暗。
鬱寧停住腳步,正考慮要不要回去時,隱隱聽到了啜泣聲。
【好像有人在哭。】
【右前方有一個白影。】
【崽崽別怕……】
【崽崽沒怕,是你在怕吧。】
鬱寧向前走兩步,果然看到一個白色的背影,在黯淡天色,影影綽綽的晦暗樹枝下,顯得有些陰森。
鬱寧腳步聲很小,沒有驚動那個白影。
他扶住梧桐樹粗壯的枝乾,悄悄探頭看過去。
那個背影很纖細,應該是個女子,加之她是蹲著,顯得很瘦小。
白色蠶絲衣裙邊緣金線勾勒祥雲,純潔,飄逸且貴氣。
鼻尖嗅到一縷草紙燃燒的氣息,一撮煙氣在空中四散,還能尋到蹤跡。
女孩忽然回頭。
鬱寧嚇了一跳,小腦袋立即收回梧桐樹後。
【好漂亮!】
【好美的小女孩!】
【氣勢十足的小姐姐!】
確實很漂亮,鬱寧腦海裡回想剛才那一回頭,最讓人記憶尤深的是那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的杏核眼,眼尾較長,微微上翹,裡面蓄滿未乾的淚水。
看到那淚水,鬱寧知道他不適合待在這裡。
小男孩拉了拉書袋,抱著傘,假裝傍晚樹枝能讓他隱身,小步向前跑了幾步。
然後停住。
他抱緊懷裡的傘,掉頭回去,跑到女孩不遠處,把傘放下,更快速地跑了。
這下也不想去太學院的事了,鬱寧直接跑回白夏苑。
果然如天書上所說,六月的天陰晴不定,稀裡嘩啦下起了雨。
好在這裡離白夏苑不遠,他跑回去時沒成落湯雞,只是體弱的他還是咳了起來。
跑過之後的咳嗽難以止息,咳得他眼尾泛紅,彎腰扶住了膝蓋。
【崽崽是個體貼的小紳士。】
【嗚嗚嗚崽崽一定注意啊,你只是個體弱的小孩而已。】【因為那個小女孩看著也挺可憐吧。】
【哪裡可憐,從她的衣服看就不可憐,不知道是什麽身份。】【在皇宮裡的女孩,應該是個公主?】
鬱寧換了身衣服,出來時見天書上討論,仔細回想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他說。
他已經兩年多沒怎麽離開這裡,即便他過目不忘,小孩一年一個樣,三年前見過的皇子還能認出來,不怎麽見的公主們,已然在記憶裡模糊。
何況那條路可通太學,太學不只有皇子公主,還有王侯家的公子小姐。
雨來得急去得也快,稀裡嘩啦一陣急雨伴著一陣大風後,漸漸小了起來,直到雨停風止,連天色都亮了一點。
鬱寧又想到那雙含淚的眼睛,隱約好像知道那是誰了。
他抿了抿唇,拿一把新傘向外走。
【碧沙公主:崽崽要回去看看嗎?】
鬱寧:“嗯。”
這一路上小少年沒再說什麽。
原來那個地方女孩不見了,只剩下一把傘。
【崽崽專門把傘留給她,她就扔在這裡了?】
“不是。”鬱寧說:“不是扔。”
他原來把傘放在離女孩幾步遠的地方,也沒有撐開,此時這傘被撐開放在女孩原本蹲著的地方,好像在給什麽擋雨。
傘下一塊土地個別處有些不同,像是被翻新過。
鬱寧響起他給女孩送傘時,看到的草紙剛燃盡的灰燼,神情怔然。
這雖不是皇宮中心,一把傘放在這裡,也難免被發現。
鬱寧看了一會兒又回去了。
他從房裡提出一盞宮燈,在院子裡走了一圈,落腳在一簇星辰花旁。
夜晚來臨時,星辰花中間黃色的花蕊格外閃亮,像夜空中的星子一樣,而四周一圈藍色的花瓣顏色並不濃鬱,是晴日裡天空的湛藍,小巧而精致。
小狗念念歡快地在他腳邊晃悠,鬱寧把小宮燈放在小狗嘴邊,小狗熟練地叼住手柄,追著鬱寧走。
鬱寧找出一把木鏟,小心翼翼地把一簇星辰花連根帶泥土挖出來,看得玩家們膽戰心驚,生怕星辰花死掉。
這些天他們對鬱寧院子裡的植物都熟悉了,植物在他們心中本就是美好珍貴的存在,何況是長在崽崽院子裡,被崽崽精心養護的,每一株都跟他們的心頭肉一樣。
鬱寧用麻布裹住帶了一團土的根部,帶著念念一起回到那裡。
雨傘還在黑夜中悄然護著那一塊小土地,埋著一個女孩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
念念舉著小宮燈,割破黑夜,照亮傘下土地方便鬱寧挖坑,偶爾它也伸出爪子幫主人扒拉一下。
鬱寧把星辰花種在那一小塊翻新的土地旁,星辰花個頭很小,花朵也小,但被養得旺盛,一整簇舒展開來遮住了部分翻新過的土皮,即便露出些翻新的土,因為移植過來的花,也顯得理所應當。
星辰花陪伴著那裡,也護著那裡。
鬱寧把原來那個小傘,換成新帶來的更結實的四十八骨紫竹傘,面向西北方,傘柄插入土地。
為星辰花和那一小塊土地,護住一方風雨不侵的小天地。
鬱寧安靜地站在原地看了許久,小小的身軀隱於黑暗之中,在夜色的掩護下,伸手揉了揉眼睛,沾著泥土的手指在眼尾抹了一下。
天書上莫名很安靜,許久,在鬱寧提著小宮燈往回走時,才稀稀落落地冒出些話。
【星辰花好好看呀,尤其是夜裡,黃色的花蕊像是小星星一樣。】【這星辰花好像我在歷史課本裡看到的勿忘我呀。】【植物院易名:因土壤和環境不同,花瓣略微有些差別,應該就是勿忘我。】天上的星子一顆顆亮了起來,照亮了男孩和小狗回家的路,也照亮他們身後地上的小星星。
這天晚上,席廷看到小孩安靜地趴在書桌上,昏暖的油燈下,在日記裡只寫了一句話。
[母妃化成天上一顆星,我在地上養了很多星辰花。]
星河璀璨,眨眼間即是一夜。
太學早課按照現代的時辰來說是早九點,不算很早,但對於已經連續上了八天學的皇子公主們來說,依然起得很艱難。
每到休息日前夕,小少年少女們幾乎都是踩著鈴進院門。
今天有一例外。
陽光剛綻放,太學院下就出現了三個繞路而來的人。
為首的女孩十一二歲,身著一身明豔華服。燦如晚霞的紅裙上,繡女精心繡製的祥雲華貴但不過分誇張,隨著少女的步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赤霞流光。
女孩眉眼偏長,眼尾上翹,看人時自帶一股傲氣和尊貴。
“公主,慢些。”她身後跟著兩個宮女,小聲念叨著,“殿下昨夜剛淋了雨,今日可不能出什麽差錯了。”
“不然奴婢們要被嬤嬤打死。”
公主根本不理會她們,似是被念叨煩了,快步轉入另一條小道中,想躲開宮女。
另一條小道挨著粗壯的梧桐林,梧桐葉遮天蔽日,免了日光灼熱。
向前走了幾步,公主的視線似有若無地掃向梧桐林深處。
路邊的梧桐枝丫肆意生長,遮天蔽日,而林子裡梧桐樹間隙較大,留足了生長空間,細碎的陽光撒落在地上。
昨夜又下了雨,定然也起了風,濕潤地土壤上遍布被吹落的殘葉,稚嫩一點的小草也被吹彎了腰。
只有一處例外。
那裡一把斜插在地上的紫竹傘,撐在一簇旺盛的星辰花上。
小小的花朵開得格外緊湊,一朵挨著一朵,像是陽光下笑眯眯的藍色小星星。
公主久久凝視,晨風拂動她眼角的頭髮,眼尾的水紅隱約可見。
“咦?”不知道什麽時候身邊冒出來一個男孩,疑惑道:“這花?”
四皇子鬱北征覺得這花熟悉,疑惑地要向前走,忽地被人拍了一下腦袋。
鬱北征痛苦地捂住腦袋,兩次恰好被拍到同一個地方,昨天還沒好,今天又傷一層,疼得他隻吸氣。
回頭憤憤地看向始作俑者,“皇姐,你為什麽打我?”
他也隻敢說這一句,還說得很沒氣勢。
要是換個其他人,哪怕是太子,皇宮小霸王語氣都沒這麽好。
可他眼前這位大公主,他真不敢。
鬱北征鬱悶地想,這大晟皇宮,最可怕是什麽,是女人啊!
他從小到大隻被女人打過。
大公主聽他這麽問,頓了一下,眉眼一揚,“鬱北征,你今日來這麽早,是不是又做錯事被德妃娘娘罰了?”
鬱北征:“……”
“被罰還不早點去太學,還瞎逛?”
鬱北征嘗試跟公主講道理,“皇姐,要就事論事吧?”
公主:“誰說我沒就事論事了?”
鬱北征眼神移向外面那條大路,想找一個主持公道的盟友。
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皇子悄然而過,假裝什麽都沒看過。
接著,一位狐狸眼的皇子路過,只露出一個略顯陰鬱的笑。
又一位皇子路過,五皇子鬱超終於探頭過來,一看到公主,討好一笑退了。
鬱北征:……
你們還是皇子嗎?出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