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天寒,鬱寧在窗外看了一會兒,就合上了厚厚的轎簾。
馬車裡面有一張小床,對面是可以坐的軟塌、坐墊和一張小桌。
鬱寧捧著手爐坐在上面發了會兒待。
念念趴在他腳邊像是要睡去。
他以前從沒想到成年前離開晟都,忽然生出想法後,竟然當夜就離開了。
沒有緊張和害怕,反而在皇宮中無法呼吸的窒悶一一絲絲消散。
他這才能細細梳理宮裡的事,並說給席廷聽。
鬱寧:“我覺得白妃沒理由會騙我,她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留戀就是女兒,不會置女兒的安危不顧。”
【對,這麽大的事她知道你會去查證,不會騙你,她是在拿這個消息跟你換女兒的平安。】鬱寧:“是皇上做的這一切,是他的籌劃,白妃是在協助他。”
“所以,一開始白妃才那麽堅定地說皇上不會殺她。”
席廷想起鬱楚離開湘水宮那天,白妃追出來看到鬱寧,瘋狂笑著說的那四個字。
“傻子,可憐。”
那時鬱寧以為是白妃害死他外祖父和母妃,是白妃口中的傻。
鬱寧的親生父親一手謀劃害死他母親一家,是白妃口中的可憐。
鬱寧問:“你驚訝嗎?”
鬱寧覺得他沒怎麽驚訝。
他忽地抬頭看向天書,“小時候,你不讓三皇兄告訴我外祖父的死因,是不是就意識到這其中必然有些沉重的東西?”
天書上沒出現文字,鬱寧把這當成一種默認。
“你什麽時候有這種感覺的?”
【秋闈之際,大皇子講林老的時候。】
站在歷史之上去看一個統治者,尤其是封建王朝的統治者,基於其為人,揣測其心理變得簡單很多。
一個想名垂青史的皇上只需要一個把大晟文化發展起來的人,不需要一個聲名震主,指點江山的人。
這樣的統治者太多了,鳥盡弓藏,推墳鞭屍,其中不乏真的成為明君的。
如果太師真的差點害死了皇上,心胸並不寬廣的皇上還對他們一家如此寬厚,這可能性並不大。
【我只是猜測,皇上一開始並沒想護住太師府。】【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說,你那時太小,不必為猜測背負這些。】鬱寧眨了下眼,“你在跟我解釋嗎?”
在鬱寧心裡,席廷應該是一個做事從不解釋的人。
席廷頓了一下。
【對,我的做法在一些人看來是錯的,每個人因生活環境和經歷不同,看重的東西也不同。】鬱寧聲音放緩:“我知道,你想讓我有一個輕松快樂的童年。”
小機器人告訴他的。
如果他七歲就知道這一切,那時內心稚嫩,承受不住可能會一生都活在壓抑之中不說,或許還會有生命危險。
鬱寧把手埋進念念松軟溫暖的毛發中。
他擁有了快樂的足以撐起一生的童年。
以後或許不長的人生也要好好度過。
不沉溺其中,做他該做的事,做他想做的事。
鬱寧:“席廷,我想去外祖父創辦的書院看看,或許還能在那裡讀書。”
“我想在書院不遠處買一套小院子。”
“想繼續研究熱武器,學習賺錢。”
鬱寧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兒。
席廷每一句都應和一聲。
馬車在黑夜中平穩前行,不知到了哪裡,窗外有細微的風聲嗚咽而過,鬱寧漸漸安定下來。
【睡覺吧。】
鬱寧和衣躺到床上,天書一直在。
以前他要去睡覺時,天書都立即消失。
鬱寧問:“你一直在嗎?”
【對。】
鬱寧以為發生了這種事後,在這個偶有顛簸的馬車上,他會睡不著。
沒想到合上眼不久後,他就陷入沉眠。
太學的早上和往常沒什麽區別。
少年們一個個進了學堂。
六皇子進學堂時,看到他的座位旁邊空空的,不禁唔了一聲。
以前鬱寧都比他來得早,今日竟還沒來學堂。
等到快上課時也沒見鬱寧來,六皇子有點急了。
鬱北征也發現了,“小寧弟弟怎麽還沒來?”
想到昨天下午鬱寧蹲在牆角的場景,他心裡莫名有些慌。
先生來上課時,鬱寧也沒出來,倒是黎世子晚先生一步,匆匆趕來。
他神情緊繃,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
“你說,小寧弟弟病了嗎,怎麽還沒來?”鬱北征隻想著鬱寧,對黎世子緊繃的神情一點不關心。
黎世子看了他一眼,見先生已經開始講課,什麽都沒說。
這一節課兩人都神思不屬,沒怎麽聽進去課。
第一節 堂課一下,鬱北征就站起來要走。
黎世子拉住他,“你去哪兒?”
“我去找小寧弟弟。”
黎世子:“別去找了,他走了。”
“什麽!
這一聲吼把整個學堂的注意力全都吸引過來了。
“七皇子離開晟都了。”黎世子說。
“你怎麽不早說!”
“我早說你不得在課堂上喊出來?七皇子已經走了,你又不能跑出去把他拉回來。”
鬱北征閉上了嘴。
“到底怎麽回事?”太子聞言走了過來。
“早上黎王府收到一封信,是七皇子親手所寫,說他得到天書指示要離開晟都一段時間,歸期不定,信我已拿給皇上看了。”
學堂中一陣沉默。
他們沒想到七皇子會離開,還這麽突然。
昨天下午他離開學堂時,還衝他們眉眼彎彎地揮手再見,和平日無異。
“他那麽小,又從未離開過晟都,一個人在外面遇到危險怎麽辦?”鬱北征眉頭皺得死緊。
“他找了鏢局護送。”黎世子說:“別擔心。”
而且幾乎大晟每個城市都有七香火鍋店的分店。
鬱北征還是憂心。
小寧弟弟昨天蹲在那裡說是在和天書建立聯系,晚上得到天書指示離開晟都,看似很合理,鬱北征卻總覺得不安。
公主得到這個消息時一樣不安。
她回來後竟一直沒機會單獨跟鬱寧說說話,想問的事也一直沒能問。
從離開晟都那天,她心中便一直有些紛擾,因鬱寧那句話。
他說一定會接她回來做大晟長公主。
在大晟,皇上嫡長女是大公主,皇上姊妹中嫡長的一個才能稱長公主。
她一直想問鬱寧是什麽意思。
如果不是鬱北征半途把她帶回兵馬司,他想做什麽。
她還沒問,他就離開了。
公主問:“父皇什麽態度?”
鬱北征:“父皇沒阻止。”
想來也是。
皇上真正把鬱寧當成神使了,鬱寧得到天書指示要離開,皇上怎麽可能阻止,何況鬱寧不是一句話都沒留就走了,他還給皇上留了信。
兩人心裡都有些低沉不安,望著窗外祈禱鬱寧一路平安。
此時,鬱寧正坐在一個小城的餛飩攤上吃餛飩。
他穿著灰撲撲的衣服,透白的臉上灰一道白一道,看著像個小叫花子。
擔憂一整夜,時間一到立即上線的玩家們,看到這樣的崽崽嚇了一跳。
【握草!這是哪裡!崽崽怎麽了!】
【崽崽昨晚去刺殺皇上,被狗逼皇上流放了嗎?】【看著像是被追殺。】
鬱寧:“……”
他只是換了一身樸素低調的衣服,至於臉上,第一次從馬車上下來時,太多人盯著他看,他怕生事,就在臉上摸了一把土。
“我離開晟都要去青城了。”
旁邊桌上的幾個鏢師拿杓子的手頓住。
昨晚在路上趕車,有風聲、馬蹄聲和車軲轆聲,他們好像聽到了馬車裡的聲音,但不是很確定,現在終於確定,這個有錢的小公子真的是在自言自語。
作為晟都最有名望的鏢局中最優秀的鏢師,他們業務素養高,自然不會多看一眼,但紛紛豎起了耳朵。
“我不想待在那裡了,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哥哥和姐姐們。”
哦,原來是離家出走的小公子。
“我去青城看看外公和娘親去過的地方。”
“那裡正戰後重建,或許能幫上忙。”
鏢師們:“……”
【啊好的!】
【太好了!崽崽就該出來看看,窩在那裡容易瞎想,心情會越來越差,我們去看世界啊。】【狗皇帝不是答應把青城給崽崽了嗎,我們去搞基建吧!】【崽崽太厲害了,竟然一個人從晟都出來了,這行動力,聯邦軍見了都要說一聲牛逼。】鬱寧撓了下臉。
他呼嚕呼嚕把小餛飩吃了,對鏢師說:“我想去逛逛,買點路上吃的東西。”
鏢師很不放心,叮囑他:“不要走太遠,這裡之前發生過暴亂,不安全。”
鬱寧應下了。
他帶著念念遛了一會兒,買了幾本書和筆墨,以及一些吃食,和鏢師們一起回馬車上。
這裡的街道很窄,他們的馬車不好通過,吃飯時停在城外的官道旁。
等他們回去時,馬車周邊擺了許多食物,雞蛋、乾糧、鹵肉、蜜餞等等。
“啥情況?”幾個鏢師一頭霧水。
【崽崽,石頭後有兩個小孩。】
鬱寧直接走過去。
兩個小孩頓時跑出去,跑了幾步,又回頭,一起給鬱寧磕了個頭。
鬱寧:“……”
鏢師們:“……”
他們看鬱寧的目光變得奇怪。
【那兩個小孩穿得挺破舊的,不像是富裕家庭出身的,為什麽要給崽崽送食物?】【他們不會是那次崽崽放糧時的難民吧?】
【很有可能!這裡離晟都不遠,晟都城門外的難民不正是周邊城市趕來的嗎?】【啊,好暖,還有肉呢,他們自己都不一定舍得吃吧。】鬱寧心口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又悶又軟。
在某些地方,妻可殺,子可舍,血緣抵不過權勢。
在另外的地方,有人會因為一口吃的一直銘記恩情。
鬱寧心裡那股鈍鈍的感覺,竟被兩個小孩戳開了一個出口。
鬱寧拿著自己剛買的吃食追上去幾步,放在他們能看到的地方。
兩個男孩看到後,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眼巴巴地看著他。
鬱寧問:“你們父母呢?”
其中小一點的男孩說:“餓死了。”
鬱寧一愣,把腰上的一個玉佩摘下來放在吃食旁,“如果你們無處可歸,就去七香火鍋店。”
這一路上,鬱寧遇到不少這樣沒有家人的孩子,小的剛會走路就出來乞討,大的比鬱寧大個一兩歲。
前面的城市是因旱災缺糧,靠近青城的地界是因為戰爭。
並不是發了災糧事情就解決了,也不是平息了戰爭就沒痛苦了。
見得多了,鬱寧心中有些想法。
“我想收留他們。”
席廷問:“收留他們做什麽?”
鬱寧:“做我的人。”
席廷:“……”
鬱寧:“我在外面沒有人。”
席廷:“……”
鬱寧想了想,說:“其實在晟都也沒有人。”
席廷:“好好說話。”
鬱寧:“?”
看著他茫然的眼神,席廷按了按太陽穴,“你想培養自己的心腹勢力?”
鬱寧點頭,“對。”
席廷:“他們確實非常合適。”
都是經歷過苦難的人,其中很多是孤兒,而且不少對鬱寧心懷感恩。
得到肯定,鬱寧笑了一下,好久沒出現過的輕松愉悅的笑。
席廷跟著勾了下唇。
從離開晟都至今,不過十天,他已經從無措、悲傷和憤恨等消極情緒中走出來,並明白不能像以前那樣自在活著,開始下意識籌備一件或許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他依然笑得很輕松。
他才剛要十三歲而已。
席廷忽然想到,剛知道他是一個皇子時,席廷問過他想要一統天下做皇上嗎,小孩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如果現再問這個問題,或許他會得到不一樣的答案。
“不只是大晟有這樣的人,南蜀北越都有,西北還有奴隸,青城位於邊境,做這件事正好。”鬱寧一邊在地圖上畫,一邊說:“那首先要許多錢。”
他把自己身上剩余的銀票取出來數了數。
看著挺多,可如果真要做這件事,不夠他謔謔多久的。
沒了黎世子他要自己學著賺錢了。
以後還要省吃儉用一點。
第二天鬱寧安全到達青城,並如願在玄塵書院不遠處買下了一個小院子。
玄塵書院地勢較高,鬱寧站在院子裡抬頭可以看到書院中蒼勁的松柏。
念念在新院子裡撒歡圈地,鬱寧看了一會兒外祖父創辦的書院,心裡無比安寧。
接下來要出去買被褥等生活用品。
之前匈奴在青城又燒又搶,青城滿目瘡痍,正在恢復之中。
好在底子還在,作為一個商貿大城,驅逐匈奴後,街上很快恢復熱鬧。
鬱寧買了好多東西,他拿不了,每家店都加錢讓送到小院去,自己隻抱了三身衣服回去。
從熱鬧的街道到他住的小院,要穿過一條幽靜的小巷子。
【崽崽啊,找個小廝和侍女吧。】
【對,還有廚子和護院。】
鬱寧怕冷,買了些厚重的棉衣和狐裘,只是抱著它們走一段路就開始氣喘虛虛了。
他確實需要一個幫手。
他剛應了一聲,看到天書上在刷“小心”。
【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在跟蹤崽崽!】
【從街上跟過來的!】
【他一定是注意到崽崽花了很多錢,想打劫!】
【崽崽快掏錢,全部給他!】
“啊。”鬱寧茫然地停住腳步。
他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想了一下,從善如流地要準備掏錢。
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鬱寧要掏錢得先把衣服放下來,可沒有乾淨的地方讓他放下。
“我給錢,你別……”
“啊!疼疼疼!”
鬱寧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陣慘叫聲。
【哇哇哇!好帥的小哥哥!】
【好會打!這就是傳說中的武功嗎?】
【咦,屏幕怎麽又髒了,我再舔舔。】
鬱寧抱著衣服,慢半拍地轉過身來。
一個賊眉鼠眼的中年男人正被一個黑衣少年踩在腳底下。
黑衣少年確實如天書上所說,長得很好,劍眉星目,高鼻薄唇,像是三皇子和六皇子的結合,臉上像是做不出表情,冷若冰霜,那雙眼睛卻幽深又熱烈。
尤其是看過來時。
“謝謝,謝謝……請問你是?”鬱寧遲疑開口。
黑衣少年打量他半晌,聲音如雪:“落魄劍客。”
鬱寧:“……”
鬱寧再次看向他,腰間確實有一把劍,只是感覺“落魄”二字有點多余。
鬱寧:“有多落魄?”
黑衣少年:“……特別落魄。”
鬱寧:“……”
鬱寧思考片刻,“落魄到一個月五兩銀子能被包?”
黑衣少年:“……”
【崽崽你在說什麽!】
【崽崽你是什麽意思,好好說清楚!】
“啊,”鬱寧解釋:“我是說一個月五兩銀子可以請你做我的護院嗎?”
黑衣少年沉默。
果然不行。
雖然鬱寧長這麽大也沒見到多少人,但還是覺得眼前的人不像為金錢折腰的人。
這錢還是區區五兩白銀。
他就是今天花太多錢,感覺荷包又癟了一點,聽到“落魄”兩字有點心動。
黑衣少年沉默片刻,說:“那得包吃包住。”
作者有話要說:黑衣少年:包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
崽崽:還有這種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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