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恆沉默了, 沒有再說話。
衛明桓亦是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勤政殿的宮人前來問候, 說是午膳備好了,請兩位主子過去用膳。
顧恆與衛明桓互看一眼,隨後慢慢起身,衛明桓喚了外頭伺候的小宮人青玉進來, 攙扶著顧恆出去。
“你問問殿下,若是不便,讓膳房另備一桌,直接送到這屋裡來,省得走來走去。”衛明桓先走幾步,已經在外間說話了, 青玉進來了, 上手攙扶顧恆。
顧恆自然也聽到了這話, 心想衛明桓果然記恨了, 這是連與他同桌都不願了。
那正好,他也不想看著這張臉吃飯,想到方才被這小子啃了一口, 便覺得連飯都吃不下了。
於是他道:“既然陛下有令,那臣便在此處等著吧。”
他的聲音很冷, 衛明桓聽到這話, 腳步頓了頓,終究沒有回頭,示意外頭的宮人,“按殿下的吩咐行事。”
午膳用後,衛明桓沒有再回來, 到了議政殿南書房處理事情,便連今日要批的折子也命人搬了過去。
顧恆自然是親眼瞧見宮人們進進出出,他冷著一張臉,什麽話也沒有說。
等那邊處置妥當了,他就叫青玉尋來了勤政殿的掌事宮人,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宮人,天生一張笑臉。
“殿下,您召奴才有何吩咐?”他跪地行禮,連聲音也十分恭敬。
顧恆自然認得他,不過當年這人在宮裡時還未做到這個位置,只是勤政殿裡比較討喜的一個小宮人,他師傅經常帶著他在禦前伺候,因而顧恆有些眼熟。
“沒什麽大事,既然李掌事是勤政殿總管宮人,那便幫我安排一個住處吧。”
李成愣了一下,他可記得這位主子剛進宮時,自己問過陛下住處安排,是陛下特地要求與他一同住在勤政殿的,怎麽突然要換了住處?若沒有陛下的命令,他一個小小的掌事宮人怎麽敢?
“回殿下,您住勤政殿,是陛下的安排,若是要換住處,可否容奴才去問過陛下?”
提起衛明桓,顧恆心下就不爽,他想換地方,不單單只是因為衛明桓今日的舉動太過出格,更因為這小子時常招惹他,戳他肺管子,他唯恐哪日就露了馬腳,教他看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來。
“若要換宮殿,自然要陛下安排。”顧恆淡淡回應,“我知道規矩,也必然不會率先來找你。”
“那殿下的意思是?”李成不禁問道。
“陛下讓我住勤政殿,也並未要求我非要與他同住,更何況,按照祖宗禮法,這似乎也不合規矩。”顧恆講起大道理來,整個人都散發著理性的光輝,很難讓人辯駁什麽。
“暖閣有不少房間,你隨便幫我收拾一間便罷了。”顧恆一錘定音,盡管面上毫無威嚴的樣子,但語氣卻不容質疑。
李成低頭,應了一聲是,但似乎又想說什麽。
顧恆瞧見了,想了想,又道:“今日我受傷了,不宜與陛下同住,免得擾了陛下的睡眠,陛下睡不好,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這就是個現成的理由,李成聽到這話,自然什麽顧慮都沒有了。
“是,殿下,奴才這就安排人去收拾。”
“盡快。”顧恆特意囑咐,他可不想再等一天半天的,鬼知道今日衛明桓有膽子啃他一口,晚上又會做出什麽行徑?
衛明桓在議政殿南書房批了一下午的折子,原以為會因為顧恆心神不寧,怎麽也看不進去,效率也會低下,誰知道沒看幾封折子就全身心投入,連時辰都忘記了,以至於肚餓難耐被小宮人提醒,這才從政務中抬頭,一看天色,夜色已然落下。
“陛下,晚膳備好了。”外頭候著的小宮人小心翼翼地出聲提醒。
衛明桓嗯了一聲,回過神,又問:“這時辰,貴妃殿下可曾用過晚膳?”
那小宮人自然是打聽了的,“一個時辰前就用過了。”
“那就好。”衛明桓起身去用膳,獨自一人面對膳桌上的各種菜式,忽然覺得沒什麽胃口,明明剛才還覺得餓極了。
草草吃了一些,墊吧了一下肚子,他便回了勤政殿歇息,想著待會兒同顧恆一起用些夜宵吧。
反正這小子食量大,長得又文文弱弱,合該多吃一點。今日惹惱了他,便拿些美食討好一番,總不至於還要記仇?
如今都進了他的后宮,往後親密的事自然會有,難不成要他一個有妻妾的男人還得清心寡欲不成?
衛明桓想得很好,一踏進勤政殿,掌事宮人李成就候在了門口,他不禁問:“有事?”
李成連忙應道:“陛下,受貴妃殿下吩咐,暖閣西間已經收拾出來……”
話還沒聽完,衛明桓就皺起了眉頭,“他要搬?”
李成偷偷瞧著衛明桓的神色,戰戰兢兢地回應道:“殿下說,他受了傷,怕擾了陛下睡眠。”
這話聽起來多麽虛情假意,衛明桓冷嗤一聲,“那敢情好,朕得多謝他的體恤,既如此,他要什麽你就做什麽便是了,不必再同朕稟報。”
衛明桓一揮袖,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內殿,心裡又憋了一口氣。
就知道這小子是個不安分的,看看,忙不及就搬走了,不願跟朕住一塊了是吧?
呵,朕哪兒願意跟他一塊住啊,床上多一個人,睡覺都不自在,不若自己一個人隨便睡都行。
衛明桓想了許久,不留神發現自己真沒吃飽,禦膳房那邊備了宵夜過來,本意是要同顧恆一起吃的,結果鬧了分房這一出,衛明桓懶得再搭理顧恆,乾脆自個兒一股腦兒全吃了,半點都不打算給顧恆留。
當然這一場鬧劇,搬了地方的顧恆並不清楚,他自個兒住了一屋,隻覺得哪兒哪兒都好,簡直沒有比離開衛明桓那隻瘋狗更好的事情了。
就連受傷的尾椎似乎也沒有昨日那般痛。
一覺睡到天亮,也不必被衛明桓打擾,待他醒了,伺候的宮人才進來,還是青玉在側。
這小孩子膽子不大,性格內向又規矩,不論什麽事都很謹慎,就這一點顧恆倒是喜歡,半點也不多話,縱然他說什麽便是什麽了。
白日裡沒什麽事,衛明桓也沒來找,顧恆心情很放松,讓青玉去把他常看的那本山海經拿來,沒事就翻上兩頁,權當是打發時間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顧恆感覺很開心,過了兩天,顧恆還是覺得挺好,到了第三天,他便有些不自在了。
成天在深宮裡混日子,雖說是養傷,卻什麽事都乾不成,腦子裡也不必思索什麽,他多少有些不習慣。
更可怕的是,衛明桓那個家夥竟然真的將他甩到了一邊,自顧自做自己的,半點也不在意他的行為和存在,這還是一個白月光應該有的待遇嗎?
顧恆心裡有些犯嘀咕,只可惜這種感覺只是一瞬的事情,沒了衛明桓的叨擾,他隻覺得是慶幸的。
許是太醫院的傷藥太好,又或者他本身沒傷得太嚴重,不過五六日,他便能下地正常走動了,但若是著力到了尾椎處,仍然很是疼痛。顧恆自個兒小心些,平日裡到跟個沒事人一樣,開始四處瞎溜達了。
別看這幾日衛明桓表面上沒搭理顧恆,心裡卻各種難受,跟貓抓了一樣。
生生忍了五六日,終究是忍不住,他開始將青玉找來詢問:“貴妃殿下這幾日都做了些什麽?”
青玉唯唯諾諾道:“並未做什麽,隻每日看書,用膳,睡覺……”
“就這?”衛明桓語氣很不好,“提到朕沒有?”
青玉搖了搖頭,“並未,倒是念著想出宮一趟。”
衛明桓冷嗤一聲,“他還想出宮?沒朕的允許,別想出去了。”
見青玉跪在下首愕然,衛明桓道:“朕尋你來問話這事,不許教你主子知道,明白嗎?”
青玉應是。
“出去吧,好生伺候著你主子,若是缺了什麽,直接去尋李成,若李成拿不準的,便來問朕。”
“奴才明白。”
青玉告退之後,衛明桓撐著手肘在書案上,食指按著太陽穴,忽然覺得有些頭疼,這個顧珩別看他是個旁系公子,怎麽就這麽難搞?
別說不打一聲招呼就搬住處,便是同自己相處時,也不見半點客氣,簡直就跟他的煞星似的,專門來克他的。
偏偏自己還心裡念著想著,舍不得讓他半點不好。
難道就這麽縱容他一輩子?那自己還活不活了?好不容易得了心上人,總不能就跟養個寶貝似的,只能看不能吃吧?
那小子倒是好受了,只怕巴不得就這麽跟他劃清界限,在后宮裡養老一樣,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光這麽想想,衛明桓心裡就覺得不平衡,怎麽能讓那小子如願以償呢?更何況,前幾日那輕輕的一吻……
衛明桓下意識撫摸著嘴唇,似乎那感覺還記憶猶新,軟軟的,如同觸電般,簡直不要太美好。
鬼使神差的,衛明桓就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徑直往勤政殿後殿去了,他倒要看看那招惹他的混蛋小子,到底在做什麽。
顧恆昨日命人在院子裡弄了一張搖椅,放在了樹下,他這會兒正躺在上面曬太陽,那本翻了幾十遍的山海經薄冊子,正攤開遮在他的臉上。
午後的陽光很暖和,他舒適地躺著睡個午覺。
衛明桓進門就看到這樣一副場景,心想這幾日他心情不平靜,偏生這混蛋小子倒是自由自在得很。
這鮮明的對比,教他心裡更加不平衡,氣衝衝就要上前去,準備掀了那本山海經,再痛痛快快罵一頓,好狠狠出口惡氣。
誰知道走近了,忽然問到一陣花的清香,他便止住了腳步,站定了,低頭看著眼前的人,竟是慢慢平靜了下來。
半點也不惱怒了。
沒過一會兒,顧恆似有察覺,小小翻了個身,挑起書冊露了個縫兒,就這麽隨意的一眼余光,嚇得他差點兒從躺椅上坐起。
怎麽回事?怎麽瞧見了那個死對頭的樣子?
顧恆掀了山海經書冊,定睛一看,果然,面前就站著衛明桓那隻瘋狗。
“陛下,這又是作甚?”
衛明桓見他醒了,便移開了目光,“許你躺在這兒休息,就不許朕溜達溜達?”
顧恆輕笑一聲,“天下之大,皆為陛下所有,自然陛下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你……”衛明桓覺得顧恆說話陰陽怪氣,可是在沒辦法,這人出口的言語似是很尊敬的樣子,倒叫他發不出火來。
“你傷處的藥水這幾日沒抹?”衛明桓目光移到顧恆的腰部以下。
顧恆下意識緊張了一下,“自然是抹了,太醫的話怎麽能不聽?”
“你叫青玉給你抹的?”衛明桓追問。
顧恆聽出了衛明桓的意思,這是覺著私密之處教一個小宮人看了,他身為夫君心裡不自在。
“不是。”顧恆有那麽一個念頭想膈應一下衛明桓,可最後沒那麽說,在這種小事上斤斤計較還鬧出一場誤會,著實沒必要。
畢竟衛明桓現在是一國之君,想折騰一個小宮人,簡直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臣又不是斷了手,怎麽連給自己上藥都做不到了麽?”
衛明桓聽了這話,倒是松了一口氣,“你今日脾氣倒是好些,沒一睜眼就推朕一把,罵朕耍流氓了。”
“你還提這一茬?”顧恆坐直了身體,“敢情陛下沒耍過流氓?”
衛明桓有心緩和二人之間的關系,不想再冷戰數日,便好心解釋道:“朕那日一如今日這般,並沒有想如何,偏是你心思齷蹉,非覺得朕有什麽意圖,又專門拿話刺朕,朕怎能忍得?”
“呵,聽你的意思,是臣自找的?”顧恆冷冷道,瞥了衛明桓一眼,便看向了另外一邊。
衛明桓心裡又堵了一口氣,可想了想,又算了,他歎了口氣,“罷,喜歡一個人從來是由不得人的,朕只是無法自控地想看看你而已……”
這話是真心實意的,顧恆自然聽得出來。
他原本以為之前這瘋狗的表白已經夠露骨了,誰知今日,這一聲歎息聽起來竟是讓人覺得有些難過。
從前同他相處,彼此都是牙尖嘴利的貨色,表露出來的都是凶狠與算計,根本沒有示弱的時候,而如今換了一個身份,連著幾日都見識到了對方的軟肋與無奈。
起初顧恆還在心裡暗暗得意,心想要是這瘋狗哪日要是知道自己是對著曾經恨之入骨的死對頭表露情思,恐怕真得瘋了不可,連找條地縫鑽進去都嫌不夠。
而今日,他聽得那一聲歎息,忽然覺得有些同情對方了。
“陛下,臣雖應了詔令入宮,可終究是沒辦法……”顧恆垂著視線,沒有看衛明桓的神色,頓了頓,才繼續道,“沒辦法回應你,因為臣不會對陛下動情,臣亦不會對哪個男子有別樣的心思……”
他的話說完,並沒有得到衛明桓的回答,甚至聽不到對方的一絲反應,耳邊只有微風拂過。
過了半晌,衛明桓問:“你為何不看著朕?”
顧恆便抬頭,看向衛明桓,“臣看著陛下,還是那樣的說辭。”
“你,不會喜歡上任何人麽?”衛明桓遲疑地問道。
顧恆淡淡道:“陛下,臣已是你親筆冊封的貴妃,除了陛下,還能喜歡上誰?若有,豈不是死罪?”
言下之意,不喜歡你就等同於不喜歡任何人。
“你不喜歡男子?”衛明桓又問。
顧恆思索片刻,“我不知道喜歡是什麽,但今日既然坦誠相待,那也要與陛下說清楚,那夜與君論盟友,今後亦然。”
衛明桓搖了搖頭,隨後又苦笑一聲,“你這般,教朕該如何?”
顧恆對此表示不解,“陛下坐擁天下,什麽樣的人求不到?三宮六院合該填滿了美人才是,並非非臣不可。”
“若朕說是呢?”衛明桓目光灼灼地看著顧恆。
顧恆被這眼神看得,心裡忽然漏跳了半拍,不知是什麽情緒,他來不及細想,很快被震驚覆蓋。
“陛下,你難道要為了臣一人,散盡六宮,從此再不選秀?”顧恆驚問。
衛明桓道:“若朕說是,你要如何?”
“不可能!”顧恆搖頭,急道,“這樣對你是不利的,京都世家虎視眈眈,外有強敵環伺,若只是選一個男妃倒也罷了,不過是挑起世家爭端而已。可若是要為一個男子做到如此地步,陛下這是親手給敵人送上攻訐的把柄啊!”
“你是擔心朕,而非擔心你自己?”衛明桓追問。
顧恆更不解了,“臣又有何擔心的?”
但很快他就想到了衛明桓話裡的意思,於是他笑了。
“陛下未免太小看臣了,不過是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妃罪名罷了,臣又有何懼?就算臣從了陛下的意,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國無儲君,陛下年邁之際如何掌控朝綱?到時候豈不是任由世家蠶食?別忘了,你這樣讓臣一人盛寵,臣也是出身世家,陛下就不怕長亭侯府挾天子以令諸侯麽?更有甚者,衛朝江山改朝換代也不無可能!”
顧恆心裡很清楚,當年的六皇子對權勢的眷顧之心有多濃重,今日的君王便忍不得臥榻之旁有他人酣睡。想來說得這般明白,衛明桓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也不必生出這樣一意孤行的心思來。
然而衛明桓並未在意顧恆說的什麽,他隻問:“你說了這麽多,是在勸誡朕,你還是在為朕考慮,對吧?”
“我……“顧恆突然覺得自己跟衛明桓說不通了。
這人從來也不是這個樣子,他們倆當年在邊關合作那會兒,自己的想法只要開個頭,對方就能立刻理解並加以補充。怎麽到了現在,衛明桓竟跟傻了似的,什麽都聽不進,還聽不明白了呢?
“算了,隨你去吧,臣無話可說。”顧恆起身,拿著那本山海經準備撤了,懶得再跟這木頭腦袋瞎扯。
衛明桓扯住了顧恆的袖袍,“阿珩,你說你不會對朕動情,那朕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回答便是了。”
顧恆隻當對方不死心,便道:“你問便是了。”
衛明桓問:“那日朕親了你,你覺得惡心嗎?”
顧恆愣了一下,沒想過是這樣的一個問題,衛明桓見狀,連忙要求道:“你要如實回答,不許騙朕。”
顧恆看了一眼衛明桓,被對方無比認真的眼神感染,他開始捫心自問,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氣炸了。
氣得恨不能揍這隻瘋狗一頓,後來想想也是覺得可氣,竟教一個死對頭啃了一口,他便當對方真是隻狗,就當是被狗啃了一口。
可若當真被狗啃了一口,恐怕他真的會覺得惡心。
而衛明桓,並沒有。
他從未覺得,被眼前這個男人親了拿一下,會從心底裡感到惡心跟不適。
他只是氣憤。
“你不覺得惡心是嗎?”衛明桓從顧恆的神情中看出來了,整個人都顯得比之前輕松不少。
顧恆遲疑地點了點頭,隨後又覺得不對,掙開對方拉扯的手,“陛下問這個作甚?還想提起來,讓臣以下犯上揍你一頓嗎?不會有第二次了!”
衛明桓笑了,眉眼嘴角都是笑,“你便揍朕一頓,朕也想再親親你。”
“滾!”顧恆趕緊離這瘋狗遠一點,生怕對方上前一個武力,真要對自己做什麽了。
衛明桓就只是笑,“晚上,朕來你屋裡歇著。”
顧恆一聽,簡直要瘋了,才過幾天安生日子,傷勢也將將才好,這人怎麽又要鬧么蛾子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