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暖意從診療室的方向飄過來,李歐意識到門開了,眼前亂七八糟的網頁同時關閉。
和剛剛在診療室外看到的不同,進化師顯然已經冷靜下來,立在門前一言不發,神情硬邦邦的,等待自己的病人穿好外套離開。
現在只有窮人才會穿防護等級較低的普通衣物,今天在棲巢,李歐就見到了眼前這一人。
那名病人高挑而清瘦,背對著李歐,站在敞開的門裡,十根修長蒼白的手指出現在頸部兩邊,各自從後向前整理著柔軟寬松的衣領,那動作不疾不徐,透出一股慢性子。
從這個角度,李歐看到頗為俊秀的進化師一直盯著病人的臉,惡狠狠的盯著,終於,在病人將要轉身之際,進化師忍不住了:“阿斯蘭德,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語氣近乎請求。
病人的腳步於是猶豫了,片刻的停頓後,李歐聽到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誠懇地勸慰道:“你有點煩了,我說過不行。”
進化師一噎,臉色都漲紫了,不顧還有其他人在,壓低聲音威脅起來:“……你可以拒絕我,但我的族群不會放過你。你真的對我太無理了,阿斯蘭德!我是這裡最好的進化師領袖,和我結契,你的身體才有一絲希望,否則……”
“噓。”病人輕噓一聲。
“你!!”進化師惱羞成怒。
李歐心情忽然好了不少。
病人毫不留情的轉身。
李歐敏銳的覺察到,當病人露出面容的時候,等候區裡的其他人,呼吸和動作都一起停滯了,尤其是不知什麽時候醒來的中年軍官,更加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名病人。
李歐感到奇怪。
那人發色、眉色都略淺,天然的帶著暖意,白皙的皮膚則透著年輕的氣息。
柔軟凌亂的額發下,是一雙形狀精致、也令人感到真摯的深色眼睛。筆挺高聳的鼻梁剛透出冷峻的意味,又被那薔薇一般水潤柔軟的唇瓣衝淡了。
他的唇邊帶著輕快的微笑,好像不知道有一位頗有地位的進化師在他身後怒目而視。
李歐奇怪的是,這人俊美、明朗,有男孩般的氣質——但不至於讓貴族出身的軍官看一眼就露出那樣垂涎的眼神,更別說進化師追在屁股後面要和他結契了。
進化師顯然被病人的轉身徹底激怒了,在對方身後道:“做好準備,我的族裔很快就會去拜訪你。”
阿斯蘭德見到不遠處的李歐幾人,心不在焉的回應:“請不要這麽做。”
“現在才害怕,已經晚了!”進化師冷冷的說:“回頭見,阿斯蘭德。”
含糊的笑聲忽然響起來,進化師眼中迸出銳利的光芒:“沃爾長官,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你有幾名族裔?”沃爾答非所問。
“四名,”面對沃爾,進化師更加冷靜,但想到自己剛才在這些人面前被拒,臉色很不好看:“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聯盟只要求普通領袖遵守‘三人以下族裔’的規定。我是領袖,更是進化師,我的族裔不會因為我結契的次數產生心理問題,聯盟對我這樣的特殊領袖自有另一套規則,”沃爾沉聲說:“我的族群當然越強大越好。”
自認為及時製止了沃爾的廢話,進化師又頗為煩躁的說:“不過有些活不了多久的族裔,我是為了救人才說要和他結契,他竟然這麽無知……”
“不,”沃爾打斷了他,看來還是要說廢話了:“尊敬的卡魯醫師,我是說,假如您有四名族裔,讓他們去找阿斯蘭德的麻煩,第二天,您可能就連一個活著的族裔都沒有了。”
名為卡魯的進化師宛如沒聽到那樣僵立,但他想必已經換了個角度思考問題,惱火的神色逐漸發青。
現場卻沒人再理會他,沃爾晃悠悠撐起了身體,讓自己顯得精神一些,說:“既然在休假,就別太壞心眼了,阿什蘭德。”
最後的稱呼圓潤順滑,語速很快,像是某種方言的叫法,比星盟通用語顯得更加親昵。
又是港口守衛軍?
李歐這麽想著,就見阿斯蘭德隻多看了自己一眼,就散步似的走了。
沒得到任何回應的沃爾臉色沉了下來,直到阿斯蘭德慢吞吞的身影消失在升降台上,他才收回視線。
“到你了,”沃爾恢復了微醺的模樣,對李歐說:“進去吧,我在這等著你。”
進化師像是同時恢復了神智,壓根沒有提起阿斯蘭德,仔細打量李歐後,向他伸出了手:“過來,別怕。”又玩笑般道:“不會疼的,我保證。”
李歐條件反射抿唇,免得露出惡心的表情。
在幾人不容反抗的注目下,李歐緩慢的走進了診療室。
由於他是未成年人,卡魯問都沒問,直接讓他躺在了引導台上。
透亮的滑動門悄無聲息關閉,外面的沃爾已經起身,視線穿過診療室的透明牆壁,一眨不眨的看著李歐,真是萬分關心他的治療情況了。
“你的檢測報告我已經看過,”卡魯這時宛如另一個人,溫和地說:“放心,你還有很大的希望繼續分化。不過引導時間太長也沒有益處,今天先用半小時適應適應,引導的時候,你自己也得努力,否則多少次引導治療都只是浪費時間。”
通常引導都是兩小時,看來沃爾長官的錢還是沒給夠。
李歐盯著蜂蜜色的天花板,卡魯在他身邊坐下,搓搓手指,好像在思考該從哪裡開始。
屬於進化師的手伸向李歐的太陽穴。
當這隻手不輕不重落在李歐的額角上時,李歐忍著沒有閉眼,但那幾根指尖很快傳來強烈的麻癢感,猶如一股電流,捋著他的神經閃電般鑽入後頸。
瞬間,他握緊了拳頭。
見他反應這麽大,卡魯的聲音忽然變得興致盎然:“才剛開始而已,別動……啊!!”
卡魯猛然慘叫一聲,抱著自己的手栽倒在地。
那聲音實在是太痛苦了,而且叫了一聲還不夠,卡魯在地上邊翻滾邊大喊不止,好像只有吼叫才能宣泄他現在的感受。
短短幾秒鍾,卡魯大汗淋漓,臉色憋的紫紅,手腕上的終端滴滴滴對他的身體情況進行警告,但卡魯根本無暇顧及。
某個瞬間,卡魯的喊聲減弱了,狼狽的行為也被按了暫停鍵一般,李歐見他坐在地上,瘋狂的來回翻看自己的手,也坐起身關切的詢問:“你怎麽了,卡魯醫師?”
“我……”卡魯有些迷茫。
他左手攥著右手,兩隻手都完好無損,哪怕剛才那仿佛有一個世紀般漫長的疼痛中,他始終以為右手被一點點碾成了肉泥。
卡魯喘著後怕的粗氣,抹掉眼窩裡的汗水:“阿斯蘭德……一定是他……”
李歐垂下目光。自己現在毫無自保能力。
剛才進門的時候,他本已經打算要乖乖忍耐,不過三次引導治療而已,但他低估了眼下這個身體脆弱敏感的程度。
這還是第一次,他有點感謝自己那該死的能力,竟然跟著他一起重生了。
這恐怕也是他身上唯一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公之於眾的秘密。
哪怕現在是戰後十年,聯盟解封了很多當年的資料,可唯獨自己的這個能力,牽扯到太多人,到現在也無法在星網上找到蛛絲馬跡。
那是哪怕被人冠以殘暴的名頭,李歐也只能承認的能力——
他是一名進化師,而他特殊的精神力,與其他任何進化師都截然相反。雖然效果驚人,但只要使用,就會帶給別人煉獄般的痛苦體驗。
李歐敢說,世間沒有幾個人能忍受那種折磨。
像剛才,他隻碰到卡魯一丁點兒,就把他疼得滿地翻滾,也真夠丟人現眼。
比起當初自己的“隊友”可差遠了。
危機暫時解除,李歐才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不好受,疼痛同樣殘留在自己的手上,心跳的有點快。
李歐卻舒暢的呼出口氣。
現在沒有戰爭,沒有莫名其妙的責任,他乾脆當一個永遠無法分化的“殘疾人”,死也不接受什麽狗屁引導。
反正在他看來,這裡的未成年人,和地球人也沒什麽區別。老天既然讓他醒過來,他就到處轉轉,多活一天賺一天,隨時可以去死,畢竟這樣的能力,違反了一切人性,就應該徹底消失。
莫名其妙的疼痛消失後,卡魯氣勢洶洶的站了起來,李歐也趁機從引導台上下來,看著卡魯衝向門口。
因為剛才卡魯慘叫的景象,門外顯然有人小題大做,已經出現了不少人。只是沒等卡魯開門,門邊的內部聯絡器突然發出了優美的音樂聲。
卡魯停頓數秒,最終深吸一口氣:“什麽事?”
“卡魯醫師,”聯絡器那頭道:“799號病人情緒非常不穩定,他一定要見你,說有話要對你說。”
“799?”卡魯心情已經差到了極點,強自按捺:“夏佐?他的數據怎麽樣,給我發過來。”
很快,卡魯翻看新收到的檢測數據,緩緩道:“可以,讓他過來,只要再引導一次,他就分化了。”
這個叫夏佐的病人顯然是個未成年人,想起他似乎讓卡魯心情好了不少。
於是沒等李歐識相的說出要走,那邊卡魯直接把門打開,將李歐推了出去,塞進隨便兩個人之間的空隙,同時撂下一句話:“別浪費時間了。”
等副官的族裔將他從對卡魯噓寒問暖的人群裡拉出去,一名護工接手了李歐:“治療結束需要留觀一小時。”說著就要帶走他。
“沃爾·金長官要他做完治療立即回到分化港。”副官的族裔精神仍然很差,對護工道:“這孩子沒有進去多久……”
“沃爾長官在哪?”
“他有些事情要處理,剛離開不久。”
護工疏離的笑了,“規定就是規定,”說完拉著李歐直接走向升降平台。
李歐這才發現,外面這麽多看熱鬧的人裡,竟然沒有沃爾和他屬下的影子。
他望向遠處,棲巢外的天空,似乎和來時的晴朗略有不同,發紅的很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