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長高了一大截兒的身體,依舊處於身後人的陰影下。
想到兩人上一次見面的糟糕結果,李歐僵立了片刻。
可身份暴露也有暴露的好處,這時候偽裝顯然已經不能得到想要的結果,李歐不由放松了下來,甚至過於放松了——
“那麽你呢,”李歐目視前方,緩緩眨眼,“為了揭穿‘這種人’的偽裝,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李歐直接揭開了兩人間那心照不宣的謎底,無所顧忌的口吻令萊森徹底安靜。
沒多久,萊森嗬嗬低笑起來,簡直樂不可支了。
他笑的站立不穩,腦袋貼著李歐,喉嚨裡陣陣氣音,手上的力道更令李歐肩膀發痛,像是要將身體的全部重量都放在李歐身上。
李歐雙膝和後背陣陣虛軟,眼前也應景的搖晃,萊森按著他的每一下輕微的晃動,他都像來了一次劇烈的暈船。
總算,萊森不再笑了,似乎在調侃,但聲音莫名的嘶啞,“這才是你。”
李歐很想回頭送他一個死亡凝視,但恕他受條件限制,忍不住撫上眉心,沉默數秒,才勉強找回正常的聲音:“什麽樣才是我,萊森?”
“毫無耐心,”生平第一次,萊森評價起了對方:“連偽裝都懶得維持,雷歐,你一向狂妄。”
李歐面無表情,有些煩躁,但沒有反駁,“我覺得你說的很中肯。”李歐重新抬起視線,目光恰好回到治療艙上,又被萊森揪住這點不放:“還總是習慣以惡意去揣測別人。”
“我只是習慣拿惡意去揣測你。”李歐漫不經心的回答。
“你覺得是我把他搞成這樣?”萊森冷笑:“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麽跟你沒關系?”
萊森停頓片刻,在李歐肩上撣了撣不存在的灰塵,“不,是我做的。他在我面前有些得意忘形了,活該吃一些教訓。”
“你也有點得意忘形。”李歐漠然的說,“但既然不是你做的,我就原諒你這一次。”
萊森壓抑的深吸一口氣:“什麽?!”
李歐懶得理會。
他才不會告訴萊森這個雞腦袋,自己其實能輕易聽出他有沒有說謊。
畢竟所謂的“狂妄自大”、“不屑於偽裝”,誰比得過萊森·金?而要論偽裝,李歐自認為,目前還沒有人能比得過自己,也沒人倒霉的過自己。
“但我還是希望你把手拿開,”李歐向自己的肩頭撇了一眼:“像你說的,我不是很有耐心,萊森。”
人高馬大的萊森·金,那手掌如同蒼白的石雕,緩緩離開了李歐的肩膀。
“很好,”李歐故意說,“我離開這麽久,你可能變了,但我沒變,別太大意,萊森·金。”
余光看到那隻手痙攣般攥成拳頭,李歐心中不由十分緊張——自己真的沒變,萊森在他心裡,還是難以馴服的可怕存在。
尤其那張臉,毫無疑問,給萊森增加了突襲的砝碼,當他冷不丁的狂躁起來,每次都讓李歐難以消受。
“萊森長官,”柔和的聲音突然從門口的方向傳來。
李歐懊惱的閉了閉眼,他又一次沒發覺有人靠近。
耶合亞猶如擔憂沉睡中的病人,聲音輕而飄忽,“我應該已經取消你的權限了,請你以後不要再踏進醫療區……順便說一句,你這種瘋子,最好哪也別去。”
“沒人能取消我的權限,何況只是一名普通的醫師。等等,你這種人也算醫師?”
“那麽當面通知或許效果更好,滾出我的病房,謝謝。”
“可惜還不是你的病房,剛好這個修複艙還空著,送你進去躺幾天怎麽樣?”
“我明白,你的強硬一向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淚水……李歐?”耶合亞終於看到萊森身後還有一個人。
有些不巧,耶合亞是李歐現在除了萊森最不想看到的第二人。
耶合亞原本輕盈的腳步聲加重了,“你怎麽在這?你應該多休息……李歐?”
當耶合亞叫他第二次,李歐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慢了,立即回應:“我來探望阿斯蘭德,現在就走……”
“走?”耶合亞的聲音有些嚴肅了。
萊森的身體突然倒退一步,像是被誰大力推開。
身邊安靜了兩秒,李歐被人抓住了手臂。
登時宛如脆皮的洞穴塌陷一般,病號服絲毫阻止不了皮膚接觸的溫熱,隻感受到對方的觸碰,李歐心中便升起一股莫名的饜足——心態當場就崩了。
李歐猛然抽回自己的手臂,誰料動作太急,還沒完全褪去的眩暈強勢席卷而來,李歐身體不由搖晃,耶合亞沒有再碰他,李歐憑記憶扶住了身邊一把椅子,但好好坐下難免是種奢望。
就在他做好出醜的準備時,胸口一緊,耶合亞扶著他坐下了。
李歐雙手撐著膝蓋喘氣,一時沒臉抬頭。
“你……”
從李歐過激的反應裡看出了什麽,萊森的聲音近乎暴怒:“該死的,你對他做了精神引導?!”
“你有意見嗎?”耶合亞的聲音也冷了下來:“無論你和阿斯蘭德有什麽恩怨,李歐都是我的病人……算了,請你別說話,你一說話就顯得更蠢了呢,萊森。”隨即,耶合亞又淡淡的補充:“還是你對李歐有什麽期待嗎?隻聞到一絲他的味道就要發瘋了嗎?”
“……”李歐手一打滑,閉眼向地面倒去,半途被撈了起來,耶合亞嚴肅的說:“收起你的精神力,他才剛剛分化,根本受不了……這是什麽?”
耶合亞的聲音戛然而止,下一秒,李歐感覺領口被快速拉開了,略熟悉、冰涼柔滑的手指落在刺痛不已的肩膀上,讓他忍不住躲避那隻手帶來的信任和依賴感——根本想都別想,耶合亞抓的更緊了。
一陣死寂後,萊森的呼吸聲也變了。
“……你怎麽能這麽對他?”耶合亞的聲音徹底聽不出喜怒:“他才剛剛成長起來,骨骼還是全新的……”
難得,萊森聲音有些虛弱,“我——我沒發覺……”他眼睛盯著李歐敞開的病號服領口,那露出的皮膚上有大片的血瘀,不知不覺,萊森主動收回了暴躁的精神力。
……
空氣中無形的壓力驟然消失,李歐宛如浮出水面一般,本能的深呼吸,終於緩過來了。
這個過程中,房間裡沒有絲毫聲音,只有李歐無序的呼吸聲,等他後知後覺發現身邊過於安靜,已經是幾分鍾之後了。
“你不是說他分化成了族裔嗎?”萊森乾澀的說,“有這麽脆弱的族裔嗎?”
李歐:“……”
“你聞不到嗎?”耶合亞在萊森面前,似乎很少表現出溫和,這點著實讓李歐大開眼界。
“聞到什麽?”
“什麽都沒有。”
耶合亞無情的嘲弄讓李歐抬起頭,並注意這次動作不要過猛——看向萊森,以期望看到後者的“蠢相”。
結果叫他失望了。
甚至李歐萬萬沒想到,萊森的臉頰毫無血色,甚至眼眶微微泛紅,似乎是很久沒有睡眠導致的,還有一絲奇異的濕潤,這幅神情倒讓李歐受到了衝擊。
萊森回視了李歐,無可挑剔的唇角露出譏諷的弧度,用嘶啞的聲音,問了一句耶合亞聽不懂的話:
“你不是說,你沒變嗎?”
“……”
李歐冷淡的收回視線,假裝完全沒聽到這句話,也趕忙忘掉萊森臉上的表情,免得接著回憶下去。
好在不用他主動打斷僵持,頭頂燈光猛然發生了變化,一時整間病房顯出血一般的深紅。
萊森與耶合亞沉默了數秒,耶合亞對李歐說:“你先回病房,不要亂跑,你的肩膀需要治療。”
萊森一言不發的轉身,等他大步走到門前,腳步猛然停頓,下一刻,李歐似乎收到了一個頗為凶猛的視線,很快萊森的身影徹底消失了。
“耶合亞醫師……”好幾名護工匆匆趕來,看到耶合亞好端端在這,臉色也沒有好到哪去。
耶合亞將李歐推給其中一名護工:“把他送回去再來匯合。”
“可是……”
耶合亞恢復了淡然溫和的模樣:“先轉移病患。”
“可是!”
耶合亞耐心的聽了下去,後者說:“他們要阿斯蘭德長官出面……”
接下來李歐就聽不到了,他已經被步伐很大的護工送出那間病房,一走出醫療區,令人心跳加快的警報聲就堂而皇之的穿刺在空氣中。
走廊上許多沉默不語的軍人,踏著警報的節奏一路疾走,只有難民慌裡慌張,無頭蒼蠅一般往自已以為安全的地方跑去。
隨後某一瞬間,警報突然停止了,走廊天頂的光線恢復了正常。
但人群的嘈雜沒有結束,一個聲音朝李歐的方向大喊了一聲,李歐身邊的護工站住了腳步。
李歐暈頭轉向,只聽到扶著自己的護工撂下一句:“你得自己回去了。沿著這條路到盡頭左轉,再順著安全間的梯子爬上兩層——現在飛行坪已經停了,你可以的,注意安全。”
李歐能聽出對方的不忍,但現在醫療人員顯然仍是最稀缺的。
護工將他小心送到了走廊邊緣,抓住了冰涼的扶手,隨即火燒屁股的跑開了。
李歐倒自在了,他靠著扶手休息了片刻,猜想現在的情況,恐怕不是普通的賊鷗來襲,而是敵人已經在飛船內部了。
但這和他實在沒什麽關系,李歐老老實實抓住扶手,逆著人流向前走去。
好景不長,還沒順利的摸到安全間的門,一股大力自身後傳來,頃刻間,李歐隻感到耳朵一陣清涼,隨即四周陷入了啞劇般的寂靜。
“……”媽的我助聽器呢?
結果才眨眼工夫,他低頭尋找的設備,就在軍人的靴子底下分成了三片。
“……”
眼前一紅,警報第二次閃爍,很快再次消失。
但顯然在李歐聾了的這段時間,廣播應該是通知了什麽,導致人群的走向完全變了,很快整條走廊變得鏡面般光潔空曠,連個人影都沒了。
李歐隱隱感到不妙,回頭看向安全間的位置,覺得自己活著可能是爬不上兩層了,於是順著人群消失的方向慢騰騰走過去。
剛才還紛亂的走廊,此時寬闊的不可思議,李歐跟著人群的尾巴越走越遠,終於,身後也出現了聯盟軍人,拿槍對著他,示意他別墨跡,嘴裡還不斷的在大喊什麽。
李歐充分理解對方急切的心情,跟在人群最後,直到面前一道巨型閘門打開,眼前驟然出現斷崖般的圓形護欄,從下往上連續五層,宛如五彩斑斕的牆壁,護欄邊密密麻麻的人影,仔細看,人影后都有持槍的軍人,穿著聯盟以及長灣和平軍的防護服。
李歐:“……”哦,還以為聯盟軍人的質量下降的厲害,原來誤會了,這些是賊鷗啊。
……
李歐在五層的最下一層,前方是難民區的中央廣場,透過瑟瑟發抖的人群的間隙,李歐看到前面人數比四周要稀疏的多,只有一小隊軍人,以及幾灘暗紅的血跡。
為首的人顯然在叫囂什麽,那激烈的情緒,讓李歐在人群後都感覺到了不適。
四周偽裝成聯盟軍人的賊鷗,顯然也同樣激憤,翕動著鼻翼,臉上露出仇恨的表情。
李歐努力分辨,終於認出了賊首大喊的一個口型——
“阿斯蘭德。”
忽然,李歐感到身邊的人群集體一縮脖子,像是聽到了什麽可怕的聲響,紛紛驚懼的回過頭,看向李歐的方向。
李歐為他們的視線讓開了位置。
原來身後控制人質的兩名賊鷗正在地面抽搐,捂著破洞的腹腔,可惜手掌不夠大,看他們猙獰的面容,應該是發出了了不起的慘叫。
正在李歐迷茫時,一個高挑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
這人邁著輕快的步子,路過李歐身邊時,側目看了他一眼。
李歐心中驚歎,畢竟後者清澈的瞳仁,稱得上真正的“目中無人”,漫不經心自他臉上轉過了視線。
——不久前還在治療艙中奄奄一息的阿斯蘭德,摸著後頸,宛如剛剛睡醒,神色中露出對前方賊首的些許抱怨。
恐怕只有濕潤的發梢,才能讓李歐記起這個人適才急促的呼吸和艱難起伏的胸膛。
李歐突然笑了。
他竟然對這樣的腳步感到一絲熟悉。
年輕軍人赴死的腳步,似乎都是這樣無憂無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