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某人間歇性露出的脆弱、迷茫的神情、搭配過於誠實的語氣,李歐已經有點熟悉,尤其阿斯蘭德騷話連篇這一點,最最令李歐折服。
“歇歇吧,阿什蘭德。”
李歐揉著太陽穴轉身離開。
“去哪,”阿斯蘭德套著睡褲的軍靴再次出現。
“請不要跟著我,你不是休息嗎,快別浪費寶貴的時間。”
“我假期很長。”
“能不能去做點你感興趣的事情?”
“我目前隻對你感興趣。”
“……我指的是興趣愛好。”
“我的愛好是優秀。”
“……”媽的。
……
阿斯蘭德自從那天說他開始休息後,真的一直處在休息的狀態,時不時就會出現在李歐眼前。
李歐還住在醫療區,每天的活動很簡單,而阿斯蘭德跑過來,表現的像病區的其他病人一樣安靜,甚至會跟李歐以及護工一起散步。
有時李歐也能感覺到一道異常灼熱的視線,但回視過去,往往是阿斯蘭德專注上網的側臉——柔軟蓬松的發頂,寬松的衣物,觀察一些東西時神遊天外的模樣,簡直是這艘船上的孤兒。
李歐趕了他幾次也沒趕走,後者還要用清澈無辜的目光說出一些讓李歐腦瓜子嗡嗡響的成人話題,最終李歐只能作罷,反正下船的日子就在眼前。
終於到了這一天,李歐每經過一條走廊,都會看到成倍增加的守衛。
為快速輸送乘客,升降坪自行調整了形態,每一層平台旋轉錯落,宛如一串奇花,此時頂端巨大的艙蓋已經打開了,上面就是港口站台,一波波難民擰螺絲似的輸送上去,李歐在隊伍中間等待著。
伴隨視野快速上升,身邊都是一張張面臨未知境遇而有些緊張的臉。
手背被碰了一下,李歐轉過視線,阿斯蘭德那雙深色的眼睛,正在逐漸明亮的光線下被快速的解析,顯出透徹的棕調。
直到李歐被涼風撲了一臉,和身邊的人一樣,不自覺深呼吸著新鮮空氣,阿斯蘭德也抬起了頭,眸子沐浴在人造日光下,透出暖意融融的焦糖色,之後他隨意的拉住了李歐的手腕。
“走吧,我好餓。”
“……”李歐面無表情扒拉掉他的手。
阿斯蘭德沒再提過讓李歐別走之類的話,但越到下船的時刻,他越與李歐寸步不離,好像李歐真能在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完全陌生的首都星一落地就憑空消失似的。
李歐:“……”還真能。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心煩的氣息。
隨著人流走下升降坪,前方同樣是漫長的隊伍,舉目望去,四周無邊無際的白色金屬平台,包圍難民的是幕牆一般寂靜閃光的飛行器,昆蟲一般密密麻麻、嗡嗡作響的拍攝鏡頭,以及大量的記者穿梭在人群中。
一隻大手忽然抹過李歐的額頭。
“你在冒冷汗,”突然靠近的阿斯蘭德笑容變淺了,“身體不適應嗎,這裡的風有點大。”他立即從行李裡抽出那條顏色鮮豔的毯子,披在李歐肩上。
李歐沉默著,甚至沒注意到阿斯蘭德做了什麽。
漫天拍攝長灣難民的飛行器——被無數雙“眼睛”環繞凝視,並永遠的記錄下來——李歐提醒自己別露出異樣的情緒,但身體表面還是緩緩浮起戰栗的雞皮疙瘩。
上輩子李歐的臉很少出現在網絡上,攝影機、戰地記者、媒體,一切會泄露身份的渠道他都極度排斥,特殊時期的戰場,當李歐使用精神力的時候,連士兵機甲上的電子眼都會臨時關閉。
曾經有人提議過,將戰場的影像、他和族群的作戰影像散播出去,通過宣揚暴君級別的精神體,來振作民間士氣。
可僅僅一場前線戰役,全程跟拍的記者就變了個人,開始批判聯盟使用“滅絕人性的武裝精神體”,專指李歐的精神力凝結成的——那個暴君級別的精神體。
而遠在聯合星的大人物們在看過影像後,同樣覺得李歐做的“有點過火”,公布出去恐怕會適得其反,引發公眾的恐慌,所以將暴君的資料和影像刻意隱藏,最終隻透露李歐和他的族群在這場戰爭中的作用,極少提及暴君級精神力的事。
哪怕到了今天,戰時更多資料解密,關於李歐的真實畫面還是少之又少。
當然了,這些原因都不至於讓李歐冒冷汗。
上輩子起碼有八九年時間,他沒有讓自己和隊友們出現在公眾的視線下。
就算被拍到,李歐也已經采取了最簡單粗暴但有效的方式——遮擋他們的身形和面孔,同時使用掃描干擾裝置,所以當年民眾在網上對著圖片猜猜猜才是日常。
李歐這麽做不是反應過度,也不是像網上說的“佔有欲太強”,而是當年敵人的中央系統,代號“彌撒”,是一個自由活動的人工智能。
西爾莎很早就警告過李歐,但哪怕李歐再小心,彌撒還是能輕易挖掘到李歐族群的信息。
和某一次信息泄露事件間隔數年之久,一次疏忽,李歐兩名重要的隊友就在回聯合星複命時遭到暗殺,那時他們剛剛脫下偽裝,恢復日常的身份。
深知人工智能的可怕,李歐曾一直悲觀的認為自己穿越錯了陣營,星際聯盟會輸的一塌糊塗,但經過那次的事件,參加完葬禮的李歐,決定讓帝國流乾最後一滴血。
幾年後他在西爾莎的幫助下,粉碎了彌撒的核心處理器和原始數據,從那以後,聯盟再沒有輸過一場戰役。
但聯盟不斷勝利的代價,是李歐不斷的慘敗,一場接一場的簡陋葬禮,讓他慢慢不再懂得何為分寸。
啊……或許從那時候起,萊森他們才會恨上自己吧?
“李歐?李歐!”
李歐猛然回神,阿斯蘭德的臉近在咫尺,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說,“要我做點什麽嗎,不回答我就抱你了。”
李歐拉高肩上的毛毯,慢騰騰蒙在腦袋上,整張臉只露出一條縫,“趕緊走吧,風太大了。”他喉嚨發僵的說。
“因為這裡很高啊,”阿斯蘭德飛快攬住了他的肩膀,“你還在分化期,真的不要我抱你?那背你?”
“……有病,放手。”
正在此時,李歐感覺到一道刺人的視線,望向警戒線後,正要登上飛行器的萊森一動不動的注視著這邊。
李歐和阿斯蘭德被攔下了。
“報告,阿斯蘭德長官,萊森長官命令我們護送您身邊的實習醫師李歐去指定居住點,並盡快到一號棲巢的崗位實習。”
阿斯蘭德回以軍禮,“收到,請你這麽回復萊森長官,”他不緊不慢的說,“分化港零號基地接收部分二十歲以下、已分化的長灣難民為學員,進行為期三年的系統訓練,這是李歐進入進化引導班的錄取信息,等一下,好了,我給萊森發過去了,你們走吧。”
“呃,可,可是?!阿斯蘭德長官——”
“快回去吧,那邊可要走了。”阿斯蘭德示意他們看萊森,果然,收到消息的萊森怒氣衝衝登上了飛行器。
“……是!”
李歐呆呆望著萊森遠去的飛行器,違和感再次浮上心頭,不由探究的看了眼阿斯蘭德:“你們真的不熟?”
阿斯蘭德這次倒沒有再胡說:“我們是戰友。”
“你比他強?”還得是強很多,不然萊森怎麽能容忍吃癟?
可在李歐看來這幾乎不可能,無論是職位還是精神力,萊森不該比阿斯蘭德弱。
“你呢?”阿斯蘭德突然反問:“你跟他很熟嗎?”
“不熟。”
沉默幾秒,阿斯蘭德將隨身的行李往上提了提,再次跳躍性的發言:“我不是比他強,而是我辦到了一件他沒辦到的事,萊森·金欠我一個人情。”
“……”
李歐啞口無言,能讓萊森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得是天大的人情,或者極深的友誼,這兩樣他都想象不出會是什麽情景。
阿斯蘭德看起來頗為沉靜,既不得意,也沒誇大,“一個他還不起的人情。”
李歐好奇心迅速膨脹:“能詳細點……?”
阿斯蘭德撓了下鬢角,忽然朝遠處招手,隨即拉著李歐走出了難民的隊伍。
來接阿斯蘭德的是個大塊頭的中年軍官,一舉一動表現出對阿斯蘭德身體痊愈的激動,以及習慣性的絕對服從——這讓李歐想起從第一次見阿斯蘭德,還有哈裡薩號上,不少軍人對阿斯蘭德都又敬又怕,而且詭異的是,和他的軍銜似乎無關。
恕李歐眼拙,每當想要仔細分析這一點,腦海中就閃過阿斯蘭德獨自玩彈子遊戲機的畫面……
上了飛行器,短暫的溝通後,阿斯蘭德緩緩睜大眼,盯著眼前的空氣,紅潤的嘴唇哆嗦了兩下:“你再說一遍?”
中年軍官頗為尷尬:“您離開的時候,命令我將您的私產全部變賣,並按您的遺囑將現金轉到您幾位父親和弟弟的個人帳戶上,另外退回了您的公職住房……”
“你……”阿斯蘭德快速瞄了一眼李歐,有些氣虛:“賣出去了怎麽沒通知我……”
老實的下屬大聲回應:“您當時說不要打擾您的旅途……”
李歐咧嘴一笑,阿斯蘭德臉色終於變了,他解開最上方的紐扣,頭疼不已的思索起來,結果李歐還沒高興多久,阿斯蘭德就再次綻開了無憂無慮的笑容,“我知道了。”
“您的住處已經申請好了,後天……”
“不,”阿斯蘭德說:“作為單身族裔,零號分化港顯然沒有盡到它的教學責任,卡裡,送我去零號基地,讓我去繼續我未完成的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