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用過晚膳, 早早回屋休息。
秦詠和許氏今晚可謂大起大落,即便秦九輕給他們調理了身體,精神上也十分疲倦, 更不要說明天又是一場大戲,不養精蓄銳, 如何能有力氣?
父母早早睡了,秦九輕用成年的視角再看這個小院子, 萬千感慨。
原來他兒時睡得床這般窄, 原來他兒時以為很高的桌子這般矮小, 還有那株他夢見過?無數次的海棠樹——
夢中它高聳尖銳, 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宅上,枝乾枯了, 樹皮脫落, 盛放的海棠花被鮮血染成紅,散發著刺鼻的腐腥氣。
可眼前的海棠樹只是一株海棠樹。
沒那麽高,沒那麽老,沒那麽尖銳。
它是健康的, 美好的,甚至是浪漫的。
小白骨扒著他衣襟看過?來:“我們走了, 海棠樹怎麽辦?”
秦九輕一怔。
小白骨:“它孤零零在這兒, 會很寂寞吧。”
秦九輕看向被冷風吹落花朵的海棠樹, 溫聲道:“我們帶它一起走。”
白小谷眼睛一亮:“裝進乾坤珠?”
秦九輕:“嗯。”
乾坤珠裡不能裝靈魄, 但這株海棠樹並沒有成靈,可以裝進去。
至於裝不裝得下, 乾坤珠的空間比這整棟秦宅都大。
秦九輕又看了看這宅子,他對秦家沒有太深的感覺。
七歲那年,他被選入天虞山, 一夜之間從克死爺爺的不詳子升為有望成仙的天之驕子,別說秦家,整個皇安城皆是嘩然。
那時他年幼懵懂,所?謂早熟也不過?是想著為父母分憂解難。
考功名也好,去宗門修行也罷,他年幼的心裡想的無非是——讓父母過?上好日子。
他去了天虞山,父母的日子的確是翻天覆地。
秦家出過一品大員,出過封疆大吏,但從沒有過?修仙者。
俗世凡間以十二仙山為聖,即便是人間帝王都向往那長生不老的修仙路,遑論普通人。
秦家出了個有仙緣的孩子,還是個被仙人誇了又誇,資質絕佳到萬萬年罕見?的天之驕子,這臉面實在太大。
所?謂光耀門楣,不過?如此。
彼時老太太親自來了落塵院,慈眉善目地同秦詠說了好一番話,誇得許氏面頰嬌紅。
原本沒人搭理的庶子,一夜成了金鳳凰,無數人拜訪,恨不得踏平秦家門檻。
秦詠和許氏都是心思單純、與人為善的性子,往日裡被欺負從不抱怨,又哪受得住這般捧寵。
一來二去,兩人早忘了自己受的苦,隻覺得老太太慈善,兄弟們友好,妯娌們也是溫柔大方……
老太太一句:“家和萬事興。”更是哄得秦詠連連點頭,直道:“一家人是該和和睦睦的!”
等秦九輕從宗門回來,給秦詠和許氏帶了很多仙丹靈藥。
秦詠和許氏也從不吝嗇,對秦家人不計前嫌,力所?能及之事能幫則幫。
秦九輕起初是有些不痛快的,他對爹娘說:“怎麽不見?他們以前如此慈眉善目。”他尤其不喜歡老太太。
許氏溫聲同他說:“人總是趨利避害的,先前我們依附秦家,吃些委屈也是沒辦法。如今他們態度好轉也是因為你有出息,他們敬你也怕你,未必有什麽親情可言。”
許氏又道:“可這冤家宜解不宜結,落魄時我們不求人,富貴了我們也不嫌人,他們想沾你的光,我和你爹也想有個秦家能當你的靠山。”
秦九輕蹙眉:“我不需要什麽靠山。”
許氏不置可否,隻笑道:“都說修行無歲月,回頭你去了宗門,數十年不回俗世,我和你爹爹該多孤單。”
秦九輕聽得心一滯。
許氏道:“他們好歹是你父親的血脈至親,能好好相處就好好相處吧。”
秦九輕哪裡能再說什麽。
他雖年幼,卻懂事,越是了解了宗門規矩,越是懂了爹娘的良苦用心。
誠然俗世富貴對於十二仙山來說不值一提。
可微薄之力也是力,秦詠和許氏無非是想秦九輕有個尊貴的身份,而一個好的出身,無論在哪兒都是有好處的。
哪怕只是被人尊重。
也能不被欺凌。
秦九輕不忍心和他們說透,而且他也有了自己的考量。
是的……他注定不能陪父母太長時間,若是父母能和秦家人相處融洽,未必不是好事。
因?著這個念想,秦九輕放下了對秦家的成見?,仔細幫扶著他們。
他投之以桃,秦家報之以李,倒也和睦。
然而,在秦九輕十五歲那年,在秦家威望如日中天之時,被一把火燒了滿門。
他給了秦家一時榮光,也讓秦家陷落深淵。
得之幸。
幸非幸。
是福亦是禍。
這次秦九輕不會再管這些。
明天的安排對於秦詠來說,可能還有些念想和希望,但對於秦九輕,他很清楚結果是什麽。
這麽安排一方面是要讓‘秦九寂’死亡,讓他們順利脫離秦家,另一方面也是讓父親徹底放下。
血脈至親要斷,需要一劑猛藥。
秦九輕很清楚那位老太太會做出什麽選擇,他也清楚明日之後父親會明白——所?謂秦家,只是秦家,而非他們的家。
小骨頭自從學會睡覺,便愛上了這感覺。
秦九輕無心睡眠,小骷髏卻趴在他胸口上,睡得一動不動。
秦九輕戳了他一下。
小家夥翻個身,睡到他另一邊胸膛上。
秦九輕又戳他一下。
小小白骨用著縮小的迷你聲音軟軟道:“不要弄我了,骨要睡覺嗚嗚嗚。”
秦九輕:“…………”
竊天:“噗!”
秦九輕:哦,忘了把魔劍關起來。
竊天:“???”
他連‘白天叫哥哥,晚上哥哥叫’都忍住了,竟然輸在這裡!
骨言骨語,害劍不淺!
翌日。
秦家主屋。
秦老太太年紀大了,睡眠少?,卯時剛至已經洗漱齊整。
為了配合她的時辰,小一輩的也早早過來候著。晨昏定省,是大家族的習俗,除非老太太不願見,否則做媳婦的都得過?來。
許氏剛嫁進秦家,也是日日來主屋伺候。
秦老太太當時雖厭棄她,但也沒趕她走,直到秦九輕出生,秦老爺子一命嗚呼,秦老太太才徹底不許這一家人進主屋,別說許氏,連她名義?上的兒子秦詠,若非大節大日的,她也從不見?他。
早膳用到一半,外?頭傳來了喧鬧聲,秦老太太素日裡治家極嚴,哪容得了這般吵鬧,一壓筷子,厲聲道:“大清早的,鬧什麽!”
秦家長媳孫氏忙道:“娘莫惱,兒媳這就去看看。”
秦老太太向來看重這個兒媳婦,點了點頭。
孫氏沒一會兒就回來了,面上大變。
秦老太太蹙眉:“慌什麽。”
孫氏出身名門,向來是遇事不驚的穩重性子,今日卻是失了態:“母親,五爺那裡……”秦詠在家中排行第五。
秦老太太一聽秦詠的事,登時心煩:“他們又惹什麽事了!”
孫氏忙道:“九寂那孩子,沒了!”
秦老太太一愣,旋即站起身:“什麽?”
孫氏上前扶住她,自己的手也直哆嗦。
她方才出去,看到秦詠夫妻抱著那個沒了氣息的孩子,哭得猶如淚人。
秦家的管家婆子在張羅著請大夫,看見?孫氏出來,趕緊說了情況,孫氏一直瞧不上許氏這小門小戶的出身,可也不至於為難她,只是不理睬。
如今出了這麽大事,她趕緊上前問:“弟妹這是怎麽了?”
許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哪還說的明白話。
孫氏探了下秦九寂的鼻下氣息,心一涼。
秦九寂這孩子,可以說是秦家人心裡的一根刺。
他是秦家唯一的孫子輩,僅有的孫子輩。
按理說,他即便是庶生?子也該受盡寵愛,甚至還能讓秦詠父憑子貴,偏偏這孩子一出生克死了一家之主,惹了秦老太太怨恨,丟到偏院無人問津。
秦家七位少?爺全都娶妻,若是能再誕下一子半女的,大家也就把這孩子忘了。
偏生七年過去了,除了秦九寂,再沒一人能生下孩子。
要說一房生不出是巧合,秦家七房全都無所?出,就著實怪異了些。
再想想那些風言風語,他們很難不多想。
——克死了親爺爺,這秦九寂莫非還克了他們的子孫脈?
只是再怎樣,也還是秦家血脈,他們並不敢多說什麽。
萬一秦九寂出事,他們也還是生不出孩子,那秦家才真要出大事……
怎麽都沒想到,這根刺竟然如此突兀地沒了。
秦老太太哪裡還坐得住,拄了龍頭拐杖出門,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講真的……
秦詠和許氏起初是哭不出來的。
他們的兒子不僅好生生?的,還英俊挺拔帥氣無雙,周身氣質宛若謫仙。
除了有億點點禽獸外,再沒任何毛病。
這麽優秀的好兒子,他倆做夢都在嘿嘿嘿,這會兒要掉眼淚著實為難。
夫妻倆天沒亮就在盤算:“抹辣椒油?”
許氏點頭:“只能如此了!”
秦九輕哪會讓他們受這般罪?他又從乾坤袋拿出那個翠色玉瓶,點了一滴在秦詠眼下,秦爹爹立馬悲從中來。
許氏驚訝:“如此神奇?”
秦爹爹抽噠噠的:“娘子你快試試,這藥真好哭!”
許氏:“……”
她一定不會哭得像相公這麽醜,然後抹了藥,哭了個肝腸寸斷。
白小谷探出頭來。
秦九輕把他按了回去:“別看。”
白小谷道:“我知道爹爹娘親不傷心。”
秦九輕這才沒把他摁回去。
但放出小骨頭,就得承受他的言語暴擊:“不就是假哭嗎,晚上你欺負我的時候,我不也嗚嗚嗚了。”
這般說著,可把小骨頭給聰明壞了:“那也是假哭,其實我挺開心的。”
秦九輕:“…………”
哭得正投入的秦詠和許氏:“……………………”
別逗他們好嗎!
兒子‘死’了,他們放聲大笑這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