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中住著一位神明。

他有著孩子般的天真, 每天坐在小區樓下的花壇邊和公園里，好奇地望著四周，感受風, 陽光，感受交織在一起的各種味道, 路人發出的聲音, 感受鳥兒在天空中劃過的痕跡, 還有車輛駛過時揚起的灰塵。

他認識周圍所有的小動物。流浪在草叢和樓房間的貓昨天剛剛生產，小貓在無人居住的地下室中；住戶養的狗每一只都是不同模樣，有的尾巴上專門染了粉色；在附近築巢的鳥類比想象中要多，公園里的松鼠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 池塘里的青蛙一直在叫個不停，附近有蟋蟀的洞穴, 昨天被踩斷成兩截的蚯蚓變成了兩條, 其中有一條應該會在不久後死去。

他知曉城市中每一株植物。這棵平平無奇的樹木已有百年樹齡，那棵樹在冬天的時候受蟲蛀死掉了，等到夏天可能會被砍掉；陌生小花的花期有十七天, 藍紫色最好看也最稀有；李子樹上的果實是酸的；草坪上一片四葉草中混進了一株三葉草, 至今還沒被其他人發現。

他每一天都站在這里或坐在那里，觀察著一切。

阮陌北下班回家的時候, 賀松明正站在一棵樹下仰著頭，原先那一頭柔順的銀白長發變成黑色短發, 眸色也成了和阮陌北相同的黑色，除此之外的面容沒有絲毫變化，仍然眉眼深邃, 鼻梁英挺。

他不再是51區中被關在6號牢房里沙利葉, 徹徹底底成為了和阮陌北共度了一萬零七百八十四次夢境的賀松明。

移除了所有會被當做異類的特征, 融入人群之中。

“在看什麼？”

阮陌北順著他的視線抬頭看去，在高高的樹杈頂層，正站著一只黑白兩色的奶牛貓，常年的流浪生活讓它身形苗條靈巧，此時此刻奶牛貓正仰著頭，視線緊盯著站在樹枝末端的喜鵲，似乎就要撲上去。

喜鵲在樹枝上蹦跳著，勾引著貓向前撲出，但因為蹦跳而顫動的細細枝條卻時刻都在暗示著危險——如果撲上去，會在下一秒從樹上墜落。

顯然貓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不得不忍受喜鵲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爪子不是所措地收回又放下。

阮陌北耐心仰著頭陪他看了會兒，賀松明一直以來都喜歡生活中突然出現的有趣事情，他會去跟蹤一只貓，站在超市里冷眼觀察前來購物的人群，根據他們臉上的表情推斷很多事情，必要的話再悄悄窺探一下他們的思維——他對人類一直都沒有多少好感，更多只是想通過他們，更了解阮陌北一些。

已經是來到暮光星的第二年。

三年前自51區離開後，他們一行人率先去到了沙利葉本體所在的星球，縱然在女皇被阮陌北狙殺後，星球已經被人類從蟲族手中奪回，但它表面上還是覆蓋著厚厚的菌毯，遠遠看上去呈現出不詳的暗紅色。

阮陌北靠在舷窗邊，跟賀松明一同向下望去，這是承載了兩人難忘記憶的地方，賀松明自此誕生，而他在這里改變了一聲的命運。

無數回憶紛紛浮現在腦海，明明才過去不久，卻恍然間如此遙遠。

那時阮陌北輕聲問道︰“蟲族留下的東西會對你有影響嗎？”

“無所謂，星球上的一切都可以由我掌控，就像曾經的那個夢里一樣，但我現在還不想被更多人發現，就還是保持這樣吧。”

阮陌北嗯了一聲，賀松明說的不錯，這顆星球作為兩次戰爭的發生地，是重點關注對象，一旦有任何異動都會被注意到，還是低調點為好。

如果不是賀松明的精神領域屏蔽掉了飛船的信號，他們在剛剛駛入這片星域的時候就會被立刻發現。

只要賀松明的狀態不會被星球本體影響到就好。

之後他們進行了一次長途星際旅行，去到了很多不同的星球，尋找一個適合定居的地方，最終選擇的作為第二首都的暮光星。

沙利葉清除掉了他們在51區的所有履歷和有關人員的記憶，就像一開始承諾的那樣，生活完全變得不同，再也不會有人知曉他們曾經是絕密項目的研究員和獄警。



按照幾人之前的履歷，很容易就能找到合適的工作，莉莉和喬納森去度蜜月，阮項暉在暮光星最好的大學授課，繼續在學校實驗室里完成一些生物學的研究。

而阮陌北在政府就職，他作為全人類的英雄，唯一從蟲族巢穴中全身而退的軍人，退役後所有工作都被安排地明明白白。

工作朝九晚五，十足清閑，阮陌北很珍惜享受這樣的時光，甘于平凡不是什麼壞事，更何況他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已經有足夠多的驚心動魄，對于現在來說，沒有什麼比好好感受生活更幸福的了。

每天早上起床上班的時候賀松明都會趴在枕頭上看他換衣服，阮陌北身體上曾有很多傷疤，那是他在戰爭中獲得的勛章，但在提取物被注入血管的那一晚，隨著身體的重生全都消失了。

而現在會出現在這具身體上的，是各種深深淺淺的痕跡。

賀松明很喜歡觸踫阮陌北的身體，各種形式上的觸踫，撫摸，啃咬，舔舐，親吻，或者只是單純的皮膚相貼。

他記得阮陌北身上的每一根線條，繃緊時會有的力道和弧度，從很早以前就記得，是還在夢里的時候嗎？不，比這更早，封閉的牢房里，無處不在的精神觸手早就在獄警的抗議下將他全身研究了個遍。

之後阮陌北會洗漱，根據心情擺脫或者默許賀松明的糾纏，然後出門，他喜歡在上班地點的食堂里吃早飯。

賀松明會在家里看書，或者出門走走，他知道下午五點半阮陌北會準時出現在小區門口，再次期間的時間全部由他自由支配。

他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想出門就出門，這是從前不曾有過的感覺。

“在這兒看了多久了？”

貓遲遲做不出撲鳥的決定，又不想就這樣灰溜溜地下樹，鳥又在不停地繞著他飛，有時停在下方的枝丫上，有時又來到貓的身後，把四腳獸耍的團團轉。阮陌北只看了一會兒就知道這樣的對峙可能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對賀松明發出了上述問詢。

“三個小時？”賀松明仍然抬著頭，有好多人來來往往，駐足仰頭觀看，但全都在幾分鐘後離開了，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碌的事情，不能耽誤太長時間，閑人只有他一個。

阮陌北︰“要不要先回家？”

“好。”賀松明收回視線，抬了三個小時的脖子一時間有點酸痛，他抬手按住後頸，小聲嘟囔了兩聲。

阮陌北幫他捏了捏，出逃那晚的冷酷殘忍都好像一場幻覺，賀松明收斂了所有的嗜血和殘暴，流露出性格中的另一面，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能引得他擔心和狂躁的事了。

他們回到家，賀松明自覺進入廚房準備做飯，目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向窗口，貓還在樹上，鳥還在不斷的調戲它。

阮陌北坐在書房里，打開電腦中的文檔，略一瀏覽文字回憶昨天寫下的內容，雙手放在鍵盤上開始飛快敲打，得益于長期給賀松明編故事，他敘事思維變得相當快，基本上不存在卡殼的情況。

他正在記錄曾經為賀松明講過的那些故事，從大災變發生之前到千年後的現在，那些臨時編造出的故事還隱約存在他的腦海之中，但記憶會隨著時間褪色，他至少要留下來一些東西給未來的自己。

這些東西也注定只有他和賀松明會知道。

一個小時後賀松明叫他去吃飯，阮陌北大致掃了眼剛剛寫下的內容，合上屏幕去餐廳。

兩分鐘後餐廳里爆發出一陣幾乎要把肺噴出來的劇烈咳嗽。

——賀松明光顧著看貓，把鹽當成了糖，並且在煮湯的過程中，無知無覺地加入了小半瓶芥末。

.

這座城市中住著一個魔鬼。

他吸收月光的力量，精神領域籠罩整個星球，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感知。

他能夠篡改記憶，輕而易舉地抹掉一個人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他有黑色的羽翼，張開時足以遮住天空，羽毛飄落，每一根都是最鋒利的致命武器。

他埋伏在夜晚漆黑的陰影里，緊緊糾纏住他選中的人類，他們擁有共同的天賦，在胸腔中發出熱度的也不單純是人類跳動的心髒，而是一分為二的枷。

他步步緊逼，以撒嬌的口吻和不容拒絕的力度，等待得到人類的準許，然後是鼻尖觸踫，呼吸交錯，在糾纏的唇舌中，品嘗到一點點鮮血的味道。

人類的身體強壯而有韌性，能夠承受住很多，更多時候是從鼻腔里發出各種聲音，鼓勵似的摸著他後頸和脊背，如果非要說話，也只是短促地提醒不要在會被看到的地方留下痕跡。

溫暖而充實的感覺。

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但夢境確實已經結束了。

他以神明和魔鬼的身份生活在暮光星的城市中，用阮陌北賜予他的名字混入人群，他是至高無上的異類，卻被一個人類徹底馴服。

他們打算在阮陌北休假的時候去凱瑟琳莊園享受一番，桑切斯家族離開後，作為度假勝地的莊園里仍然在不斷入住來自各個星球的游人，少女失蹤的傳說終究只是未經驗證的秘聞，但應該不會再有血色事件發生。

因為曾經因離別而迷失為邪神的靈魂，已然找回了他失而復得的寶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