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還記得車上我跟您講的故事嗎, 那個故事的後半段被人為數據刪除了,被刪除掉的地方,就是這裡。”
賀松明開啟數據共享,於是阮陌北也能夠看到他掃描出的內容。
【怪物惴惴不安地等待著, 第一次懂得了什麽叫做期盼。】
【他今天還會來嗎?】
【從前被無盡痛苦吞沒著的時候, 時間似乎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漫長, 怪物等啊等, 又焦躁,又期盼,又害怕。】
【終於,那扇牢門再一次被打開。】
【人類帶來了許多藥品,為它一點點處理傷口。那些留著膿的,長著蛆的, 腐爛發臭的部位被切除,塗上清清涼涼的藥膏。】
【他不是怪物見到的第一個人類,卻是第一個不會傷害它的。】
【怪物遲疑著、試探著、羞澀地對他露出了全部身體。】
【傷痕累累的身體。】
【人類似乎驚呆了,他又去拿了些東西, 忍著惡臭,耐心地為怪物處理全部傷口。】
【人類最後累得都有些抬不起手, 他靠在牆壁上休息了一會兒, 說:“明天我還會過來的。”】
【好。怪物在心中小聲地回答。】
【一連許多天,怪物都見到了人類。】
【它的傷在第二天就全部愈合,新生的細胞覆蓋了傷處。人類無事可做, 怪物有些擔心他會就此離開, 但人類只是看著它, 坐在了對面的角落裡。】
【“我會稍微陪你一會兒。”他說。】
【人類似乎在觀察它, 就像從前那些人類隔著玻璃對它做的一樣, 帶著審視、警惕的目光。】
【但怪物並不感覺恐懼,它知道,在人類陪伴它的時候,它不會受傷。】
【它想要靠近,卻又怕人類會被它嚇跑。】
【不要害怕我,不要害怕我……怪物在內心小小地嘟囔。】
【像是聽到了他內心的聲音,人類看向它,站起身道:“我沒有害怕。”】
【他走了過去,伸出手,輕輕地在怪物身體上摸了下。】
【怪物的內心開始尖叫,但這一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前所未有的喜悅。從來沒有一個人願意主動的觸碰它,它的身體接觸的從來都是散發著濃烈氣味的液體,熊熊燃燒的火舌和滾燙的鐵壁,飛速旋轉的冰冷刀刃,以及其他生物密密麻麻的尖牙利爪。】
【原來人類的手是溫暖的。】
【人類停留了一會兒,似乎收到了什麽消息,離開了。臨走之前他承諾第二天還會過來。】
【怪物在監控攝像頭裡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前所未有地期待,期待著下一天的到來。】
【它甚至都做了一個夢,夢見人類陪了它好久,和它說話,還給它取了名字。】
【人類……他的名字又是什麽呢?】
【但是第二天,怪物沒能等來那個人。】
【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響,身下的地板逐漸下沉,怪物意識到了危險,開始瘋狂掙扎,在驚恐的尖叫聲中,它被浸泡進了粘稠的液體。】
【徹底地融化在了裡面。】
【實驗結束,房間中再也見不到怪物的模樣。只有一些還未被完全腐蝕的肉塊,鮮血淋漓。】
【染成血色的化學藥劑被排空,肉塊開始抽搐著蠕動,殘存的細胞頑強地進行分裂,新細胞又迅速長大,不斷進行複製,艱難地、艱難地追尋著活下去的希望。】
【它還要等人類過來。這是怪物內心殘存的信念。】
【怪物努力地完成著痛苦的複生,這一次,不再純粹因為本能。】
【但人類始終沒有出現。】
【他欺騙了它。】
看到這裡阮陌北感覺一陣呼吸困難,他親眼見過怪物身上可怖的傷口,那些化學藥品腐蝕過留下的恐怖痕跡。
這是一個……悲劇嗎?
他不忍心繼續看下去,問向一旁的賀松明:“能不能對這個文件的內容進行更改?”
賀松明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以,我把權限開放給您。”
文件左上方的小鎖被打開,阮陌北的面前浮現出一個虛擬二十六鍵鍵盤,閃動的光標出現在段落的最後一節。
阮陌北將雙手放在鍵盤上,深吸口氣,他沉吟片刻,刪去最後的標點,打下了第一個字。
【他欺騙了它……嗎?】
【怪物的心仿佛整個被揉碎了,但可笑的是,它明明沒有心,它只是一攤惡心黏濕的肉。】
【沒有人會愛它。】
【仿佛聽到了怪物的聲音,門在下一刻打開。】
【人類急匆匆地走進來,下意識道:“抱歉,我來晚……了?”】
【他看到的只是一團體積迅速增大的肉塊,吹氣球一般迅速膨脹著,在極度的痛苦中生長為可怖的東西。】
【尖叫,哭泣,咆哮。】
【人類被嚇到了,他後退兩步,但沒有扭身離開。】
阮陌北打字的速度很快,就好像這些內容是從他心底自然流出,用不到思考。
賀松明在一旁默默看著,注意到粘附在文件上的黑色病毒突然劇烈顫動起來,似乎有要脫落的趨勢。
“病毒有反應了。”他在通訊頻道裡告訴阮陌北。
阮陌北頓了頓,繼續向下書寫。
【感受到人類的氣息,怪物抽噎著,強行忍住了哭叫,它害怕會聽不到人類的聲音。】
【“我剛剛遇到了一些事情,所以來晚了。”人類試探著走過去,他在肉塊面前蹲下,輕聲問道,“你還好嗎?”】
粘稠的黑色病毒仿佛遇見了陽光,整個的開始蒸發。相比起之前在虛擬機中的激烈反抗,病毒沒有絲毫掙扎,仿佛靜靜等待著即將來臨的宿命。
它,到底是什麽?是被誰編寫,又是被誰植入?
病毒大費周章地引導他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讓阮陌北更改這份被刪除掉的文件嗎?
縱然身為最智能的AI,賀松明也無法理清其中頭緒,原來完美的邏輯和絕對的理智並不能解決世界上的所有問題。
賀松明轉頭,看到阮陌北若有所思的樣子。
人類能夠理解,但AI無法給出解釋的東西,大概就只有感情了。
【“你感到害怕了嗎?”人類繼續問道,他伸出手,掌心輕輕地放在了肉塊上,“對不起,下一次我再也不會遲到了。”】
伴隨著呲啦一聲聲響,黑色病毒整個蒸發了大半。
【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當最後一個句號被輸入,那粘附在文件上的病毒已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地上就連一滴黑水也沒有留下。
阮陌北松了口氣,鄭重地按下保存鍵。
賀松明更改文件權限,左上角的小鎖再一次閉鎖,表示只能瀏覽無法編寫。
“是你把它殺滅的嗎?”
賀松明搖搖頭:“我還沒來得及行動,是病毒自己消失的。”
“好奇怪……”阮陌北只能皺著眉頭,得出這一個結論。
病毒如此大費周章,只是為了讓這個故事有一個好的結局嗎?
現在病毒已經被消滅,縱然有再多的疑惑也無從得到回答。
從虛擬機裡出來,阮陌北還以為要費很大的功夫才能讓問題有所解決,沒想到隻用了短短幾個小時,事情就塵埃落定。
現在危機解除,賀松明可以繼續操縱輔助機,幫助外面處於心臟驟停階段的他恢復生機。
賀松明:“您想要現在離開嗎?”
阮陌北遲疑了下,最終遵循自己內心的想法,搖了搖頭:“能帶我四處轉轉嗎?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來到這裡的機會了。”
賀松明失笑:“當然,我的榮幸。”
說到底AI的心中也有些微不舍,可笑的是,他並沒有心。
那這種感覺又是什麽呢?
他想要繼續和阮陌北站在一起,想要握住他的手,帶他去更多的地方。
是真實的陪伴,而不是輔助機冷冰冰的指引。
賀松明朝阮陌北伸出手,感覺到那隻由數據化作的手被緊緊握住。
是無法形容的溫暖,並非溫度傳感器上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數字。
重新建立目錄,將剛剛被阮陌北編寫修複的文件挪出回收站,移植到目錄下,並儲存備份。
做完這一切,賀松明身影猛然虛幻,轉瞬帶著阮陌北離開了回收站。
內核中的一切終於恢復了正常運作,看不出絲毫先前被病毒擾亂的痕跡。
阮陌北站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數據流從身邊飛掠。
巨大的眼睛仍在天空中漂浮,目光自他們兩個身上掃過。
賀松明隨手攔下一個數據包,他指尖在上面輕點,下一刻兩人便置身其中。
阮陌北看到了浩瀚深沉的宇宙和數以萬計的星光,以及置身宇宙的星際空間站,和其中形形色色的人。
“這是我瀏覽次數最多的一本書。”賀松明道,“它叫做《中央星站》,是千年前人類對未來宇宙的幻想之作。”
“在故事的第二節 ,女人問:‘機器人能感覺到愛嗎?’
“機器人回答:‘除了愛,我們什麽都感覺不到。’
“這句話曾一度是我內核分析的重點,我調動了84%的CPU內存進行了長達400年的分析,得出來的結果是:這位作者說錯了。
“我們什麽都感覺不到,包括愛。”
“書裡還說:愛是焦慮和驕傲的混合物。”
“焦慮是人對事物的價值特性出現嚴重惡化趨勢所產生的情感反映,而驕傲的含義有截然不同的兩種,在這裡應該取由於歸屬感和認同延伸而出的滿意情緒這一含義。”
“我無法理解這兩種概念應當如何融合在一起。”
浩瀚宇宙中,星海正在緩慢旋轉,彗星劃過,拖拽出漂亮的尾曳。
阮陌北靜靜地聽著,這是他第一次從賀松明口中聽到那麽長的一段話,不是一字不漏的重複和複述,而是他真正的感受。
“事實上,作為人類,我也無法那麽準確地理解愛為何物。”阮陌北輕聲道,“人們總樂衷於給每個事物都下達明確的定義,想要知道它們為什麽,是什麽,將要通往何方。”
“但事實上很多東西不用拘泥於定義,精準並非總是件好事,就像手術刀,那麽精準,卻也會傷人。”
“但我想知道答案。”
阮陌北不置可否,他笑了笑:“可能在你心中已經有答案了,只是你還沒能發現罷了。”
賀松明一愣,他之前從未想過,一直以來他所做的事情就是不斷地分析,分析,再分析,所謂日常殺查也只不過檢查非法程序,他從未真正地審視過自己。
他只是個AI,哪來的“自己”可供審視呢?
但現在,他感覺好像真的有哪裡已經有所不同了。
在阮陌北說想要到處看看時,他首先將對方帶入了自己掃描次數最多,分析時間最長的文件。
按照人類的話來說,就是把喜歡的東西分享給重要的人……嗎?
將這前所未有的靈光一現小心儲存在內存裡,賀松明重新牽起阮陌北的手:“走吧,我再帶您去其他地方看看。”
文字,圖像,視頻……一切被記錄下來的信息在內核中都可以以具象化的形式呈現。
他們在中坐在精神病院的床上聽光著腳的大師說起撒旦和瑪格麗特;行走在十九世紀的倫敦,跟隨福爾摩斯和華生領略維多利亞時代的風光;又看到史蒂芬金筆下礦洞裡吃人的巨型老鼠。
棺槨中的亡靈在木槿樹燃燒的火焰中重生;流浪的法師窮極一生隻為藏匿世界的紋章;騎士唾棄勇氣,讚揚純粹的瘋狂;古樹上的葉子在風雨飄搖中墜落,化作精靈……
人類的全部想象在AI的內核中化作現實,他們精神的投射也再次得到具現。
終於,在誤入一款恐怖遊戲差點被從天花板垂下的人繭嚇死後,阮陌北不再讓賀松明帶著他亂逛。
他也是時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