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姑娘穿著白大褂, 有著一頭紅色卷發,她笑容甜美,抱著文件夾, 對他道:“大概就是這樣, 如果還有其他不明白的,可以隨時問我。”
什麽?阮陌北只聽到這一句作為最後結尾的話,她之前肯定說明了一些東西。
“好。”他不好再讓人家重複一遍, 只能暫時這樣回答。
那些從前會滾動在眼前作為提醒的文字不複存在, 阮陌北也不清楚自己現在所處的到底是不是文本文件中的世界,還是說一場病毒製造的異常。
既然是病毒引導他過來的,一定要多加小心。
這裡的一切幾乎都用堅硬的金屬製造, 從走過的這一部分來看, 建築風格相當冷硬, 配合身邊姑娘的衣著,像是醫院或者研究所之類的地方。
而那姑娘看起來有些眼熟, 阮陌北非常篤定自己一定在某個地方見過她, 甚至還有過交集,但無論他怎麽想, 都想不出到底在什麽時候,以及她究竟叫什麽名字。
她的發色相當亮眼, 如果相識, 他應該至少會有些印象的。
阮陌北決定暫時叫她“紅”。
阮陌北低頭看向自己, 奇怪的是,他能明確感知到自己身體每一處的存在,但在視覺中, 他的手臂, 身體和腿, 都是一團模糊不清的黑霧,像是被人為地打上了馬賽克。
他看不到自己衣著如何,也無從知曉這個世界中自己的模樣。
……很奇怪,在之前的幾次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就好像有人故意不想讓他知曉這些信息一樣。
阮陌北握緊拳頭,代表著他手部的黑霧有了些許波動,他只能按捺下疑惑,繼續觀察四周。
走廊兩邊沒有窗戶,空氣交換依靠通風系統,旁邊間隔一段距離會有一個房間,需要刷卡通過的電子門緊閉,每一扇門上都用金屬牌標注。
阮陌北仔細去看那些字母和數字,但就像他每一次做夢時所遭遇的那樣,不管他再如何努力,眼前看到的永遠是一片模糊。
【███,███……】
竊竊私語聲在耳邊響起,卻在仔細聽時悄然消失,無法捕捉。
阮陌北皺了下眉頭,以為是在病毒的干擾下出現了幻聽,在上個文本世界中,他的身體也因為病毒感染出現了發熱等奇怪的症狀。
他繼續向前走,紅又說了些什麽,阮陌北努力去聽,但這時候,聲音再度出現。
【好痛苦,好痛苦……】
阮陌北停住腳步,是的,這一次他聽清了,確實有人在……哭。
他無法辨認出音色屬於孩子、男人還是女人,仿佛這樣的呼喊是直接以精神信號的方式,傳遞到他腦子裡去的。
【好痛苦,好痛苦……】
“你有聽到什麽聲音嗎?”阮陌北問。
紅同樣駐足,她側著頭凝神細聽,半晌後搖搖頭,疑惑道:“沒有,怎麽了嗎?”
但聲音一直都在繼續,未曾停下,怎麽會只有他才能聽到呢?
“我聽到有誰在哭,說:好痛苦。”
紅仿佛意識到什麽,臉色有一瞬的微變,旋即她又恢復了溫和的笑容,道:
“是不是剛來這裡太緊張,聽錯了?”
阮陌北擰著眉頭,他抬手按按額角,興許是經歷了一系列的快速穿梭和追蹤,他確實有點頭暈。
“可能吧。”他和紅一起,再度邁開腳步。
【好痛苦,好痛苦,誰來救救我……】
聲音又出現了。阮陌北回頭看去,冰冷長廊上,所有門都緊緊閉著,隔絕所有聲響。
這一次,他沒再停下。
“明天你的通行證應該就能辦好,到時候出入會方便很多。”
走廊盡頭是樓梯間,阮陌北一邊聽紅講話,一邊沿著樓梯上去。
向上走了三層,空氣驟然涼爽許多,窗戶第一次出現,之前他們確實在地下。
透過窗戶,阮陌北只能看到十米左右的一小段距離,再遠一些,全都彌漫著濃稠的黑霧,不可探尋。
這大概也是一種干擾,就像他無法看到自己。
見阮陌北望著窗外,紅道:“等到春天的時候,樹上會開花,很漂亮。”
阮陌北看不見她所說的樹,只能附和道:“是嗎?”
“到時候就知道了。”紅笑著說,她頓了頓,問道,“要去見█教授嗎?還是先去宿舍看看?”
“去宿舍吧,我先收拾一些東西再去見他。”
紅點點頭,她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來,在這邊。”
他們離開了這棟建築,乘坐一輛造型奇特的小車來到另一棟樓。
黑霧阻擋著阮陌北視線,讓他只能看到方圓一小片空間,但仍不影響他判斷出這個地方相當得大。
他被帶到宿舍樓,紅樓門口向他道別;“好了,我就不進去了,刷門禁卡或者用虹膜都可以,製服應該已經在衣櫃裡了。”
“謝謝。”
“不客氣,有事隨時叫我。”
阮陌北目送她的身影沒入黑霧,轉身進入宿舍樓。
這棟宿舍裡似乎除了他之外一個人都沒有,有點詭異,大概率是受病毒影響,直接被屏蔽了。
宿舍門禁卡在他口袋裡,標著門牌號,阮陌北進入電梯,上到十六層,找到自己的房間。
他刷卡進去,宿舍比他想象中要大,相當於一個獨立單人的套件,客廳衛浴小廚房一應俱全,行李箱立在臥室一角。
阮陌北打開箱子,在幾件普通的日常衣物上,放著匕首和一把手.槍。
他拿著槍端詳一番,把它放在桌上,想到紅說製服已經準備好了,便打開一旁的衣櫃。
看到了一團黑霧。
阮陌北伸出手,確實在黑霧中摸到了衣料的質感,卻無法感知到它的樣式以及細節部分。
不允許任何可能暴露他身份的信息出現嗎……
他不再掙扎,關上衣櫃,轉而去看其他地方。
衛生間有鏡子,只能照出一團黑霧,他摸著自己的鼻子和嘴唇,竟有點辨別不出是否為他原本的樣子。
其他地方就沒有什麽特別的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員工宿舍。
看過一圈,阮陌北坐在客廳沙發上,陷入了沉思。
所以說,他現在應該做什麽?
找到病毒?
病毒把他特地引導到這個地方,肯定是想做什麽的吧。
賀松明又在哪兒?
阮陌北深吸口氣,用力搓了搓臉。
他又想到在走廊上聽到的聲音,決定過去看一眼。
阮陌北帶上了那把槍和匕首,他走出宿舍樓,黑霧仍舊充斥著整個世界。
阮陌北向前走出一步,霧氣摩西分海般自動分開,為他讓出了一條通路。
興許黑霧模糊了他對距離的感知,又或者直接扭曲了空間,阮陌北隻走了一會兒,就再一次看到了那棟建築。
照樣未曾看到任何人,就好像紅離開後,這個世界裡就只剩下了他一個活著的生物。
阮陌北走進建築,試著刷了自己的門禁卡,成功打開了樓梯間的門。
他向下走去,來到了最開始所在的地下三層。
【好痛苦,好痛苦……】
奇異的聲音再度出現,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抽泣。
阮陌北皺起眉頭,冥冥之中,他感覺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
是他經歷過嗎?還是從哪裡聽說過?
找到它。他心裡有個聲音這樣說。
阮陌北靜下心來,專注感知聲音傳來的方向。
他慢慢沿著走廊前行,哭泣聲逐漸變得清晰明顯,終於在經過某扇門時,阮陌北停住了腳步。
他確定,聲音就是從裡面傳來的。
阮陌北的手掌貼合在門上,冰冷的金屬觸感,將裡面的東西牢牢關住。
要不要進去?
哭泣聲仍在繼續,訴說著抱怨著期待著,像個無助的孩子。
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裡,“他”一直都在哭嗎?
試試吧。阮陌北下定決心,他這個門禁卡還不一定有權限。
目前來看這是他唯一能繼續調查的方向,既然要找尋離開的方法,又怎麽能畏縮不前。
滴——
門禁卡刷上,屏幕中顯示出“允許同行”,厚重的金屬門朝側旁緩緩劃開。
腥臭腐爛的氣息撲面而來,味道濃重得像密閉船艙裡腐爛了三個月的魚蝦,差點沒讓阮陌北直接昏過去,他下意識屏住呼吸,抬手緊緊捂住口鼻。
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房間,起碼比阮陌北在走廊上感覺到的要大。
一灘爛肉坨在最裡面的牆角,堆積著如同一座正在腐爛的肉山。無數拳頭大小的膿包分布在表面上,有一些破裂流出棕黃的膿水,還有數不清像是化學藥品腐蝕留下的痕跡,被灼燒萎縮的爛肉已然變成駭人的棕紅色。
肉山有生命般不斷痛苦地震顫,氣味就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
在阮陌北進門的刹那,哭泣聲猛然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驚恐的尖叫,爛肉迅速動起來,拚了命地不斷往角落裡縮,幾乎要整個貼在牆上,黏在天花板上。
更多的膿皰因這個動作破裂,腥臭黃水流出,匯成一灘肮髒的粘液。
“我聽見了你的聲音。”
阮陌北道,面對這般惡心獵奇的景象,他心中卻沒有絲毫驚懼,反倒感到種難以言說的憐惜和悲哀。
……為什麽呢?
【好恐怖,好恐怖,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爛肉尖叫著,哭泣著,拚命地閃躲。地板,牆壁和頭頂的天花板迅速變得半透明,無數眼睛出現,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平面上的每一寸空間,那冰冷的豎瞳凝視著門口的闖入者,比世間的一切邪祟都要邪惡恐怖。
眼睛帶來的壓迫感實在太強,尖叫聲已經刺耳到快要碾碎腦子的地步,阮陌北隻得後退。門迅速自動合上,稍稍隔絕了尖銳的聲音,但也只是稍稍而已。
或者說那根本不是聲音,而是某種的精神傳遞?
阮陌北迅速遠離了門附近,才感覺稍稍好了一些,所見到的景象仍殘余在視網膜上,帶給他無窮的震撼。
這是……什麽?
突然間,他想起來了。
在從726號據點前來725號據點的車上,AI賀松明為了哄他睡覺,曾講過一個故事。
一個怪物的故事。
怪物自出生起就被不斷進行殘酷的實驗,無論被摧毀成何種模樣,都無法死去。
它不斷哭泣,期盼著也許永遠不會降臨的救贖。
有一天,一個人類走進了它的牢房。
阮陌北說不清心中的複雜感情,一方面,他確定自己仍在AI存儲過的文件中,也知曉後續的一部分劇情,不至於兩眼一抹黑,應該慶幸。
另一方面,他又有些不安,他沒能聽完這個故事,因為賀松明說,後續的內容被刪掉了。
被誰刪掉了?為什麽要刪掉?
而被病毒感染過後的故事,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沒人知曉。
阮陌北抿了抿唇,決定先給那怪物處理一下傷口,不光是為了執行劇情,就算對故事的發展一無所知,他也會這樣做。
是出於善意嗎?阮陌北不知道,他自詡算個善良的人,但這種善良建立在不會損害自身的情況下,在也許會一下將他弄死的怪物面前,善良可不是件好事。
可他仍想去做,似乎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指引著他——去救救那個怪物。
他需要找到藥膏,為怪物處理傷口。
只是那麽多的傷處,真的能處理完嗎?
這一整層應該都是作為“牢房”存在的,藥物需要到其他地方尋找。
聽著怪物逐漸平息下去的尖叫聲,阮陌北迅速探索了一整棟樓,這裡面絕大多數房間他都無權進入,好在,最終他找到了一個類似醫務室的地方,從裡面拿了一大盒的藥膏。
藥膏呈現出淡淡的黃綠色,散發著薄荷的味道和某種植物的苦氣,大概添加了草藥成分。
阮陌北還找了個防毒面具,調整好通氣閥後,扣在臉上。
他回到了地下三層,反覆深呼吸幾次,再一次打開了閉鎖的大門。
怪物還在哭,察覺到他的再度出現,又一次驚恐尖叫起來,原本已然閉合的眼睛猛地盡數睜開,直直地瞪視著阮陌北。
阮陌北大著膽子上前一步,他慢慢靠近肉堆,挖出一塊藥膏,塗抹在了怪物流膿的瘡口上。
“不要再哭了。”
尖叫聲在這一刻停止了。
見它有所反應,阮陌北精神一振,他拿出匕首,小心地將一塊被化學腐蝕的腐肉割去,塗抹上藥膏。
膿包被一個個挑破,裡面的膿水被引出,流在地上,藥膏一點點覆蓋上幾乎不能稱得上身體的肉塊。
阮陌北慶幸自己帶上了防毒面具,要不然他靠得那麽近,絕對會被熏暈過去。
【……幹什麽,幹什麽,這是在幹什麽?】
怪物發出問詢,更多的像在自言自語,阮陌北沒有回答,盡可能的用行動表明,他沒有傷害它的意圖。
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漸漸消失了,天花板,牆壁和地面恢復成了原來的金屬色澤,爛肉的蠕動變得緩和,不再激烈得像一場掙扎。
傷口實在是太多了,阮陌北辛苦了一個半小時,把一整盒藥膏全都用光,也不過處理了三分之一。
這還光是裸露在外的,怪物縮在牆角,身體的一半面積貼著牆壁,看不到具體情況。
……好可憐。
【誰?什麽?目的?】
阮陌北又一次聽到了怪物的聲音,但這一次,不是無休止的痛苦哭泣,也不是應激般的尖叫。
就這樣離開嗎?阮陌北看了眼腳下,他穿的應該是很厚的靴子,膿水積了一大灘,沒有沾上他的皮膚,而割下來的腐肉已經有一小堆了。
還是先把其他死掉的肉給處理了吧。
阮陌北踮起腳,繼續用匕首割下腐肉,那些肉已經死了,只是掛在怪物身上,腐爛生蛆,阮陌北一點點地把它們全部處理乾淨,小心避開還完好的組織。
新生的組織立刻從切口處湧出,取代了腐肉的位置。
怪物徹底安靜下來,沉默著,它像是還未經分化的細胞團聚集而成的組織,沒有器官,只是一灘肉。
“我明天還會來的。”留下這句話,阮陌北離開了。
一直到走廊,阮陌北才敢摘下防毒面具,他深吸了口無味的空氣,走向樓梯間,準備回去宿舍。
被注視感悄然出現,像是有誰在直勾勾盯著他。
阮陌北回過頭,卻什麽都沒發現,走廊上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
一直到躺到宿舍的床上,阮陌北才被緩慢湧上的不真實感淹沒。
就像前幾個世界,這裡也屬於一個故事,只不過它有些不同。
到底是哪裡呢?時不時幽靈般出現的被監視感,還是熟悉卻又說不上來的既視感?
或者二者都不是?
阮陌北無法給出答案,他閉上眼睛,只能先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黑暗襲來,溫柔地將他包裹,他深深地墜入其中,被小心翼翼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