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窗被吹開,重重砸在柩上,讓古舊陳腐的木板新生出傷痕。
寒風裹著潮濕的水汽湧入這間狹小的破屋,撲在阮陌北臉上,夾雜著凜冽的冰粒子。
灰蒙蒙的天穹盡頭,陰雲正擁擠著朝這邊緩慢移動。
低矮的建築群和幾棵暗綠的針葉樹默立在不遠處,一切都好像蒙上一層灰敗的霧氣。
阮陌北看了一會兒,才頂著風用力將窗關上。
他回過頭,屋子角落的雜物堆裡,蜷縮的少年好似難以忍受突如其來的寒意,瑟縮著將自己蜷得更緊。
少年仍在昏睡之中,左側大腿上被剜出的傷口已不再流血,結了一層暗紅的冰痂。
不知是因為高燒還是疼痛,少年眉頭緊皺,抿成一條直線的唇角正在抽動。
阮陌北走過去,盤膝坐下,握住他生滿凍瘡的手。
昏暗中阮陌北凝視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賀松明年少時曾是這幅模樣嗎?他不太記得了,記憶中對方鮮少有如此窘迫的時候。
阮陌北無聲地歎了口氣,耳邊又回想起一刻鍾前“月亮”對他說的話——他不太想把那顆光球叫做“系統”或是其它。
他的靈魂破碎,記憶的碎片散落在各個世界,只有全數找回,才有再度蘇醒的希望,你,願意救他嗎?
阮陌北當然願意。賀松明是因為他,才成了如今模樣。
他跟賀松明自小一起長大,只是大學畢業後他留在老家工作,賀松明出國繼續深造,如果不是為了給他慶祝二十五歲的生日特地回國,兩人的重逢也不會發生在病房。
而在意外發生的前一刻,除了一句“生日快樂”,賀松明還發給了他另一條短信。
16593455746
沒人知曉這串電話號碼一樣的數字是什麽意思。
你想告訴我什麽呢?
阮陌北摸了摸賀松明額頭,滾燙。比起正常的十一二歲少年,他著實有些瘦弱,除卻大腿上的新鮮傷口,還有許多疤痕新舊交織地布在胳膊和雙腿上。
雜物堆裡有可以燒水的煤爐,之前阮陌北本想燒點雪水給賀松明潤潤乾裂的唇,卻發覺自己根本做不到。
除了賀松明之外,他似乎很難和這個世界的其他東西產生實質上的接觸,根本碰不到近在咫尺的煤爐,而牆壁在他面前也如空氣,可以輕易穿過。
只是剛才……他究竟是怎麽把窗戶關上的?
阮陌北皺起眉頭,心中有了模糊的猜想,他看向賀松明身體另一側的雜物堆,一張厚厚的油布正蓋在上面。
阮陌北探出身子,伸手想要將油布扯下來,給賀松明蓋上。
而少年結了細碎冰晶的睫毛顫了顫,在這一刻睜開雙眼。
寒冷,疼痛和暈眩加重了他的迷蒙,以至於讓他在恍惚中感覺似乎有人正握著他的手,溫暖得、溫暖得像一場幻覺,讓他忍不住竭力靠近。
當視線真正清晰,少年才驟然發覺,確實有一道身影,逆著從窗縫中偷偷流瀉進來的灰白天光,籠罩在他頭頂。
他瞳孔猛縮,酸痛的全身瞬間繃緊,毫不猶豫地用力伸手去推,右腿蹬地滑坐起身,隨手抓住最近的什麽東西,指著被他一把推得後仰的阮陌北,迅捷得完全不像正在高燒。
“你是誰?”少年的聲音乾澀而嘶啞。
阮陌北撐地穩住身形,他垂眸瞄了眼指在他喉間的那隻膠鞋,望向賀松明滿是警惕和戒備的眼,其中竭力掩藏的恐懼當然也瞞不住他,平靜道“你受傷了,還發著燒,最好不要亂動。”
“你是誰?”少年呼吸開始急促,剛才他驚慌中扯到了左腿的傷口,血緩緩從開裂的冰痂滲出,疼痛讓他眼前發黑。
但賀松明仍努力控制著顫抖的手,質問道“我之前從沒見過你。”
阮陌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是和賀松明一起長大的發小,是會在賀松明半夜喝醉打電話過來時哄他去睡的摯友,也是如今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阮陌北無言地張了張嘴,就在這時,嘈雜的腳步和人聲從遠處傳來,他下意識看向窗外——有人來了?!
正如他無法向賀松明解釋他是誰那樣,阮陌北也沒法對其他人說明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他本能地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有人比他動作更快。
賀松明一骨碌爬起來,猛地掀開油布矮身鑽了進去,在一陣乒乓碰撞聲中,藏進了雜物堆的最深處,熟練得像一只在谷倉中逃竄的小耗子。
阮陌北腳步一頓,在這遲疑的片刻間,人聲已然到了跟前,木門被粗暴地一把推開,哐地撞在牆上,風推搡而入。
為首的高壯男人有些氣喘,呵出的大團白氣在眉毛上結成薄霜,他眯著眼在小屋內環視一圈,視線從阮陌北身上掠過,卻未曾停留。
緊張到屏息凝神的阮陌北一愣——這是……看不見他?
男人身後還有六七人,他們紛紛進入屋內,讓這方小破屋立刻擁擠起來。其中一人掀開油布的一角,只看得十幾個半人高的廢鐵桶。
在揚起的灰塵中那人捂住口鼻,低聲罵著後退兩步。
阮陌北大著膽子靠得近些,這些人真的像根本看不見他。
他伸出手,指尖徑直從男人肩頭穿過。
隱約間阮陌北嗅到一絲臭味,若有若無。
“不在這嗎?”
領頭的男人三十多歲,東斯拉夫面孔,唇邊有很深的法令紋。他皺眉緊盯著那一大堆雜物,看了數秒,最終轉過身去“走。”
他們像來時一樣急匆匆地走了,小破屋重歸寧靜,只是地面上多了零星雪痕。阮陌北低頭看了看自己雙手,深吸口氣握緊拳頭,滿心複雜。
他現在……成了個鬼魂嗎?
還真是驚喜啊……
數秒後,賀松明艱難地從藏身之處爬出。
少年烏黑的眼死死盯著面前半雨季裡也隻穿短袖的陌生人,手裡仍然攥著剛才被他當作武器的膠鞋,像一隻炸了毛的貓,一字一句地問“你究竟是誰?他們為什麽看不見你?”
“……我叫阮陌北。”
阮陌北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無害一些,他頓了頓,苦笑道,“如你所見,我大概是一個只有你才能看見的……鬼,除了名字之外,我什麽都不記得,記憶的最開始就是醒來後看到你躺在這裡。”
這是他剛想出的一套說辭,半真半假,不知道賀松明會不會信。
賀松明仍警惕地盯著他,半晌後,隻道“離我遠點。”
“你受傷了——”
“離我遠點!”少年猛地提高音量,接著他咬緊了牙,像在抵抗缺氧造成的暈眩。
這是賀松明第一次吼他,阮陌北沒生氣,甚至還覺得挺新奇,這樣一個歇斯底裡的小孩……真的是賀松明靈魂的一部分嗎?
“好的。”阮陌北順從地轉身,“你發燒了,最好找個暖和的地方睡一覺,腿上的傷不盡快處理會有感染的風險,有可能整隻腿廢掉。”
賀松明不吭聲,只是用眼神表示——快滾。
阮陌北不再多言,當著賀松明的面穿牆而過。也好,他現在正需要好好思考當下的處境,行動之前那“月亮”可沒說他會變成一隻鬼。
外面一片白茫,剛才的不速之客們在屋前留下凌亂的腳印,阮陌北想趁機探查四周,剛走了兩步,就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了。
空氣牆?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阮陌北皺起眉頭,不信邪地側過身,猛地一撞——
眼前驟然一黑,短暫的失重感後,阮陌北重新出現在了小屋裡。
正蜷在牆邊休憩的賀松明被嚇了一大跳,阮陌北的出現是瞬間的,他根本來不及反應。
兩人面面相覷,對視中阮陌北清晰見證了賀松明的表情從茫然到驚嚇再到氣惱的全過程,在氣惱變成難以挽回的憤怒之前,他趕忙道“我好像不能離你太遠,走遠了就會被傳回你身邊。”
知道賀松明不會信,阮陌北面對著他快步後退,一直退出屋子,退出十來米遠,後背碰到空氣牆,下一刻被傳回原處,直接用行動證明他沒有說謊。
賀松明!!!
少年瞪大眼睛,被震住了,阮陌北趁機放輕聲音,道“這樣看來,你是我跟這個世界唯一的關聯,所以……我能暫時待在你身邊嗎?”
“不行!”賀松明反應過來,不肯松口,十足的警惕,“不管你是誰,有什麽理由,都走遠點!”
來軟的不行啊這小鬼。
阮陌北心中嘖了一聲,但這次,他沒再聽賀松明的話,邁步到他身邊,在少年拚命後仰著躲閃時伸出手,攬住他瘦弱的肩頭,強行將賀松明按在懷中。
意料之中的掙扎和抵抗,阮陌北裝作感覺不到,自顧自地扯過油布往兩人身上一裹,道“這樣會暖和一些,你可以先睡一覺。”
賀松明想要掙脫這個溫暖的懷抱,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被人摟在懷裡是什麽時候了,正如他不記得父母是誰一樣。
這個自稱阮陌北的人在寒冷的半雨季隻穿單衣,別人都看不見,還會瞬間移動,一直在處心積慮地接近他。
他想要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如果想要他的血肉,根本犯不著這麽複雜。
也許他想用這種愚蠢的方式來彌補內疚,就像那群人一樣?
賀松明心中瘋狂抗拒著,小獸一般本能地抵禦可能到來的危險。
可這個人身上傳來的溫度就像有邪惡的魔力,把他渾身的力氣都吸走了,眼皮沉重得根本睜不開,身體也不聽使喚。
該死……
懷中少年的掙扎愈發微弱,雙眼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闔上。
在昏睡過去的前一秒,他仍然以推拒的姿態抵著阮陌北的手,呢喃著恐嚇的話語,含糊不清。
“……等一會兒……有你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鏘鏘!突然開文啦!
總算考完研了,這次依然嘗試新題材,六個月沒寫不知道有沒有退步,花了很多心思準備設定和劇情,這段時間會好好碼字複健。
希望大家能喜歡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