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
在大腦做出決定之前,身體就給出了反應。
“放開!”
阮陌北盯著高壯的男人,短暫的退步後飛撲向前,一把抱住了賀松明!
突然迸發的巨大衝力讓拖著少年走的威爾遜一個踉蹌,額頭“嘭”的聲撞在門框上,霎時頭暈眼花。
他罵了一聲,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小孩為什麽突然變得那麽有力氣。
禁錮著賀松明的手臂因為吃痛失了些力道,阮陌北趁機卯足了勁兒抱著賀松明向外拖,威爾遜堅持了不到三秒,不得已松開手。
松手的瞬間阮陌北沒收住力氣,和懷裡的賀松明一起摔倒在地,甚至還滾了一圈。
賀松明的腦袋在撞上地板的前一瞬,磕在了阮陌北的掌心裡。
賀松明甚至都沒注意到這點,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抓住阮陌北手腕,矮身從威爾遜身側穿過,拔腿向著外面狂奔。
“操,別跑!”
威爾遜大叫一聲,賀松明從身邊衝過的那刻,走在前面的同伴甚至都沒反應過來,他沒想到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孩竟然能夠從威爾遜手裡掙脫。就是這一愣,賀松明便已經跑出了五六米遠。
他抓著阮陌北的手一路狂奔,在身後罵罵咧咧的呼喊聲中衝出據點,一腳踩進了積雪之中。
地堡前的路上被清掃得很乾淨,賀松明專挑不是路的地方跑,一腳下去積雪沒過小腿,他雙手揮舞著保證平衡,向著雪更深的地方前行。
就算如此,少年仍然緊緊抓著阮陌北手腕,阮陌北想提醒他其實不用專門拽著,兩人之間的距離限制會保證自己一直都在他身旁,還沒來得及開口,賀松明便氣喘籲籲道,“有、有人嗎!”
阮陌北回頭看了眼,兩個男人已經追了出來,體型優勢讓他們在積雪中行進的速度要快上不少,頂多再過半分鍾就會追上。
“就在後面!”
賀松明咬牙邁步,但越來越慢的速度告訴阮陌北他已然力竭,少年身體底子不太好,受了傷,剛吃下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消化,能跑出這麽遠已經是極限了。
阮陌北又回頭看了眼,威爾遜速度飛快,就在幾步之後,稍微一伸手就能抓到賀松明。
他當即俯身抓起一把雪,扔在威爾遜臉上,猝不及防的攻擊讓男人腳步一頓,給賀松明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而同伴親眼目睹一捧雪從地上無緣無故地騰空而起,砸在了威爾遜臉上。
“媽的,見鬼了!”
又是一把雪砸在威爾遜臉上,他怒罵著抬手擋住,顧不得去看怎麽回事,一個箭步衝上去,把艱難向前的賀松明撲倒在雪地裡。
這一次賀松明的掙扎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威爾遜同樣也累得喘息急促,他製住賀松明,抹了把臉上的雪,強壓著怒氣,對想要探究那兩捧雪到底怎麽回事的同伴招呼道“快走,別磨蹭了!科洛夫可耽擱不起!”
現在這種情況,就算阮陌北再像剛才那樣幫賀松明掙脫開他也跑不動了,他緊跟在旁邊,力竭的賀松明被將近一米九高的威爾遜夾在腋下,一動不動,像隻不幸中了槍的小動物,被獵人整隻帶走。
阮陌北只能握住他垂下的手,冰涼,興許是碰到了開裂的凍瘡,那隻手輕輕抽動了下。
隨後四根凍透了的手指僵硬地蜷起,指腹貼在阮陌北手背上,似乎想要反握,但很快意識到什麽一般,又松開了。
兩個男人帶著賀松明向主乾道行進,步履相當急切,雪不知何時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中不見太陽的蹤跡。
阮陌北不知道威爾遜要抓賀松明去哪裡,但從剛開始小屋裡的驚慌藏匿,到剛才的拚命出逃,都告訴阮陌北接下來發生的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另一處據點很快近在眼前,靠得近了阮陌北才意識到它的規模遠比想象中要大,這近乎是一座鋼鐵堡壘,冷硬的金屬結構釘入凍土之中,而建築複雜的結構也表明它並不只是一處簡單的居住區。
據點門口兩個年輕人正在等待,看到威爾遜將賀松明帶了過來,連忙側身趕在前面,給他們帶路。
一進大門,阮陌北立刻感覺到了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溫暖,他環顧四周,和賀松明居住的那處據點相比,這裡的基礎設施要更加齊全,通風系統不斷輸送著暖風,盡可能的讓溫度保持在合適人類活動的范圍。
如果賀松明住在這裡,他手上的凍瘡也不會那麽嚴重。
阮陌北跟在威爾遜等人身邊左轉右轉,在徹底迷失方向之時進入了電梯。門滑動關閉,威爾遜抹去額頭上急出來的汗,把已經無路可逃的賀松明放下。
雙腳重新踩上地面,賀松明身子不穩地搖晃一下,緊接著被阮陌北扶住。
“還好嗎?”阮陌北低低問道。
賀松明沒有回答,他面色慘白地直視前方,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微微發抖。
“聽著。”威爾遜俯下身,凝視著賀松明雙眼,對這個剛到他胸口間的十三歲男孩一字一句說道,“我知道你不願意,但醫生說科洛夫會死,你是唯一能救他的人,這是我們欠你的,無論你有什麽樣的要求,我們都會盡力滿足。”
電梯平穩下行,停在了地下九層。
賀松明盯著威爾遜,定定地看了數秒,啞聲道“每一次你們都是這麽說的。每一次。”
電梯門“叮”的一聲緩緩打開。
撲面而來的除卻嘈雜聲,還有濃鬱的血腥味。阮陌北皺起眉頭,他搭在賀松明肩頭的手稍稍多了分力道,試圖讓正在發抖的男孩冷靜一些。
護士慌慌張張地跑出手術室,塑膠手套上滿是鮮血,看到站在那裡的賀松明,她愣了下,旋即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喊道“明!”
被她呼喚的人卻完全無法感同身受,賀松明僵立半晌,身後守著電梯的幾人斷絕了他所有的退路,他只能邁開步子,最終在眾人押赴刑場般的注視下,進了手術室。
好在有阮陌北陪著他。
手術室的床上側躺著一個男人,一根鋼管從他的後背刺入,貫穿胸膛,滿是鮮血地在胸前穿出——科洛夫在維修過濾塔時不慎跌落,砸在了下方還未施工完畢的鋼架上。
醫生和護士圍繞在已然昏迷的科洛夫身邊,束手無策,以災難來臨前的醫療水平,技術高超的醫護人員可以取出鋼管並且盡可能地對他進行搶救,但現如今,又哪能順利做到呢?
整個據點裡就只有一個專業的醫生。
賀松明進來的那刻,阮陌北明顯感覺到手術室內凝重的氛圍緩和了許多,看向賀松明的幾雙眼睛裡不約而同地流露出欣喜和慶幸,就好像所有人都確定,只要賀松明過來,就一定能救活這個已經連自主呼吸都要失去的瀕死者。
“小明來了。”穿著手術服的醫生口罩外只露出一雙眼睛,和其他人不同,面對賀松明,他表現出了更多的愧疚。
“鋼管刺穿肺葉引起胸腔積液,沒有傷到心臟,但如果不盡快搶救,他撐不過半小時。”
醫生頓了頓,道,“我們打算先把鋼管取出來,但由於現在鋼管在某種程度上堵住了傷口,一旦將它取出,就會立刻引起大量出血,很有可能會直接導致死亡,我們需要確保他不會死在這個步驟上,才能進行下一步的搶救。”
手術台上的男人面色灰白,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
這種情況……要怎麽救他?
阮陌北看向賀松明,少年正盯著鋼管上的血跡,呼吸急促。
阮陌北………………
堪稱恐怖的猜想在阮陌北心中愈發清晰,賀松明的恐懼、躲避、逃離和厭惡,全都有了難以置信的解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賀松明沒有任何舉動,護士們再著急也不敢去催,科洛夫的呼吸也愈發微弱,旁邊的生命監測儀曲線不斷走低。
醫生再次道“科洛夫是這裡最好的工程師,他……是個值得的人。”
“他怎麽樣跟我又有什麽關系?”賀松明終於開口,他深吸口氣,仍無法抑製住聲音的顫抖,“你覺得值得,那就自己救他啊?”
那種深刻的悲哀又再一次出現在了醫生臉上,面對質問,他的回答只有一句無力的“我沒有辦法。”
嘀——嘀嘀嘀!
血壓低過警戒線的那瞬,生命監測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護士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他真的要死了!難道你要看著他死在你面前嗎,你明明有能力救他的!”
“誰規定我一定要救他!”迸發的嘶吼嚇了阮陌北一跳,賀松明瞪著那個護士,近乎歇斯底裡地吼道,“這種能力誰想要就拿去啊!憑什麽要讓我來!有誰問過我的意見嗎!”
少年是那樣激動,阮陌北甚至都覺得下一秒他會衝上去打人,他抓住賀松明手臂,被暴怒地一把甩開。
“小明!”醫生大喝一聲,他深吸口氣,走到賀松明面前,當著所有人的面,低聲道“求你。”
這兩個字似乎帶著特別的魔力,賀松明短暫的安靜下來。另一個拿著注射器的護士趁機靠近,輕聲道“打了麻醉之後就不會痛了,之後我會給你好好包扎的。”
“……”賀松明看了她一眼,注射器中的利多卡因將會麻痹他的神經,阻斷痛覺,讓他忽略這一切所帶來的恥辱和痛苦。
不!絕不!
針頭扎進手臂的前一秒,賀松明突然大步向前,抓起托盤上的手術刀,在護士的驚叫和生命監測儀的警報聲中,手起刀落,生生從自己的小臂上割下一片肉!
他動作是那樣利落,連離他最近的阮陌北都沒來得及阻止。
“小明!”
咣當——
血湧了出來,手術刀跌落在地,賀松明另一隻手緊緊握著血流成河的手臂,劇痛讓他幾乎窒息,也讓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少年臉孔在劇痛中扭曲,他急促地倒抽兩口氣,捱過眼前的發黑,咬著牙“……滿意了嗎?”
拿著繃帶和針線準備給他包扎的護士停住腳步,無措地看向醫生。
醫生顧不得其他,抓起橡膠管迅速綁住賀松明上肢端止血,他本想用最小的傷害手段取下一點皮肉,足夠讓科洛夫保持生命體征就好。
賀松明的反抗激烈到完全超乎他預料,良知和內疚反覆折磨著他,讓呼吸都變得困難。
醫生蹲下身,用力地抱了下正因疼痛和虛弱搖搖欲墜的少年。
“對不起。”
手術台上的人已經經不起耽擱了。
“準備拔出鋼管。”
重新回到手術台前,醫生將那片還帶著賀松明體溫的肉塞進科洛夫嘴裡,略有些粗暴地抬高下頜幫助他咽下。
“一、二、三!”
伴隨著摩擦的聲響,醫生和幾名護士合力將那根貫穿了科洛夫胸腔的鋼管慢慢抽出!
卻沒有太多的血從那個恐怖的洞裡噴出,鮮血淋漓的鋼管被扔到一邊,醫生調整無影燈的角度,語速飛快地道“準備開胸。”
這時候,阮陌北嗅到了一股臭味,一股他曾在其他人身上聞到過的臭味,彌漫在手術室中。
他找不到氣味發出的源頭,而其他人像是根本聞不到。
阮陌北皺了皺眉頭,他扶著賀松明,一隻手按著賀松明肘間,盡可能止血。少年虛弱地靠在他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了,但在旁人看來,他仍倔強地站在原地。
短短的這會兒功夫,血竟奇跡般的止住了。護士趁著少年無力反抗,將麻藥注射在傷口附近,迅速給他包扎傷口。
“……回去。”賀松明沒有看她,他盯著虛空中的一點,聲音弱得只有阮陌北聽得見。
阮陌北看了眼手術台,無影燈下醫生正在盡可能修複著傷者破損的肺葉,帶著血色的積液不斷被吸出,生命檢測儀上的曲線和數值逐漸回歸正常。
在吃下賀松明的肉後,這個瀕死的男人活了過來。
那麽他剛見到賀松明的時候,少年腿上的傷口也是因為……
阮陌北不敢再想,他深吸口氣,支撐著賀松明單薄的身體,低聲道“好。”
不顧護士阻攔,回到另一處據點,賀松明再一次發起了高燒,他躺在床上,燒得神志不清。
阮陌北束手無策,他離不開賀松明,沒法去找藥,只能趁阿婆不在接了溫水過來,不斷給賀松明用毛巾擦拭身體來降溫。
褪去染了血的衣物後,少年瘦弱身體上深深淺淺交錯的痕跡盡數映入阮陌北眼中,新生的肌肉顏色總會更嫩一些,每一個和周圍膚色不一致的地方,都代表著一道傷口。
代表著一次被迫的犧牲。
醫生在手術結束後立刻過來了一趟,給半昏迷中的賀松明喂了退燒藥,又給他用了一劑營養針,而之前給賀松明送過藥的女人也在,似乎是醫生的妻子。
發現賀松明的身體曾被人仔細擦拭過,而唯一能給他答案的少年昏昏沉沉,醫生也隻得將疑惑放在一邊。
阮陌北在旁邊圍觀了這一切,從醫生夫婦的行為舉止來看,他們是真心關心賀松明的,並非單純出於內疚。在手術室裡,正是因為醫生的懇求,賀松明才最終沒怎麽反抗地,生生從身上割下一塊肉。
給賀松明捏好被子,喂給他足夠的水,醫生和他的妻子離開前留下了乾淨衣服。
幾分鍾後,威爾遜悄悄來過一趟,放下一個保溫桶。望著床上的男孩,他沉默地搓搓手,離開了。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只剩賀松明昏睡中的呼吸聲,阮陌北在旁邊和衣躺下,等待他醒來。
直到半夜,賀松明才第一次轉醒。
少年從鼻腔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眉頭緊皺地想要翻身。
阮陌北的心一直吊著,幾乎立刻就醒了,他抓住賀松明受傷的胳膊不讓亂動,輕聲問道“感覺怎麽樣?”
“餓……”利多卡因的藥效早已過去,分不清是手臂還是胃裡要更痛一些,賀松明掙扎著起來,他的頭昏昏沉沉的。
阮陌北拿過桌上的保溫桶“之前看過你的那個大姐和醫生來過一趟,抓走你的男人也來了,留的這個。”
他打開保溫桶的蓋子,肉湯的香味撲面而來,還帶有熱氣。
“嘔——!”
嗅到肉味的那刻,賀松明面色猛地一變,一把推開保溫桶,趴在床邊,捂著喉嚨乾嘔起來。
他嘔得是那樣劇烈,似乎肉香是什麽致命的毒藥。阮陌北嚇了一跳,趕緊蓋上蓋子,把吐得昏天黑地幾乎要一頭栽下床的賀松明撈起來。
賀松明胃裡沒有多少東西,隻嘔出幾口酸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阮陌北輕輕拍著他後背,能明白少年反應如此強烈的原因——被煮熟的肉讓賀松明想到了自己也曾是別人的口中餐。
嘔吐終於止住,喉管近乎痙攣,賀松明費力地吞咽一口,他緊緊抓住阮陌北的手,看向面前這個帶著溫度的幽魂。
“幫我。”少年聲音嘶啞,蒼白的臉孔隱匿在昏暗中,那雙疲憊的眼睛裡,是孤注一擲的決心
“我要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