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
阮陌北伸出手, 扯下來一根黑色的羽翼,賀松明把他保護的很好,羽翼之中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但胸腔中的感應正在逐漸增強, 經歷了死而複生, 阮陌北已然明白自己的體內也含有一部分枷。
賀松明是什麽時候偷偷把它移入自己身體的?他不知道,但隱約覺得這應該是結契的一種形式, 如果他當初答應賀松明的求偶, 對方就會正大光明地把枷當成禮物送給他。
賀松明目標相當明確,51區內部有用來輸送重要物資的星航基站, 巨大建築群屹立在最西邊,它的另一半枷,就在那裡。
它已經看到了典獄長的身影。
隨著一聲轟然巨響, 賀松明徑直從牆壁撞入大樓,它輕盈落地, 羽翼張開,毫發無傷的阮陌北雙手松開它脖子,站到地上,衣服上甚至沒沾染到絲毫灰塵。
風從身後的大洞中獵獵灌入, 無人機緊緊跟隨,但誰都不曾在意這些——
身著黑西裝的高大男人正站在棧橋盡頭,他正奔向準備啟動的小型飛船, 聽見聲音本能地回頭,在看到賀松明的那刻, 滿是橫肉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慌張的表情。
冥冥之中, 阮陌北仿佛有一次嗅到了腐爛般的臭氣, 大腦開始尖銳疼痛起來。
男人微笑著俯下身, 在他胸前口袋裡放入硬質勳章, 頭上流血的黑色彈孔正在愈合,被子彈打成篩子的臉迅速變化,成為了一張豬臉。
瞬間的異樣未能逃過賀松明的眼睛,異族緊緊握住他的手,將他拽出恐懼和創傷混合而出的泥淖。
阮陌北驟然回過神來,典獄長仍舊是方才慌張的模樣,根本沒有什麽可怖的豬臉。
“你要去哪裡?”
賀松明打了個響指,懸停在典獄長身前數米處的飛船於轟然巨響中毫無征兆地爆炸,迸射出來的碎片攜帶著巨大衝量向著四面八方彈射,有很多噗噗沒入來不閃躲的典獄長身上,擊出猙獰的血洞,而傷口卻在轉眼間迅速愈合!
典獄長在巨大衝擊力的襲擊下撲倒在地,就算再怎麽擁有著枷,他仍舊是個人類,根本無法像賀松明那樣發揮出枷的全部力量,天賦的限制讓他注定只能獲得身體上的強化能力。
典獄長就要迅速爬起,他渾身是血,而在傷口愈合後,屬於飛行器的碎片大部分還都鑲嵌在他身體中,每一下動彈都帶來刻骨銘心地劇烈疼痛。
他打算直接從棧橋上跳下去,以奪得一線生機。
但賀松明比他更快。
被無形肢體纏住手腳時,典獄長發出一聲慘叫,他的四肢和頭顱正被向著四面八方拉扯,肌肉和筋脈被生生扯到斷裂,卻又在強大愈合能力之下勉強重連。
賀松明不知道什麽叫做五馬分屍,它不過憑借本能,想要給這個人最痛苦的死法。
不,死亡對他來說,已經算得上一種憐憫。
必須要讓他經歷它和阮陌北曾經經受過的,在極致痛苦之中一次次重生,連死亡也成為一種奢望。
無人機從身後的洞口中來了一波又一波,全都被無形屏障阻隔在外,那麽多警衛沒有一個敢衝上來,他們的耳機中滿是慘叫,坐在總控室發號施令的長官一個接著一個陷入無法抑製的瘋狂,正拚命尖叫。
長長的棧橋上,只有三個人的身影。
阮陌北一步步走向典獄長,他盯著那張因為痛苦而極度扭曲的臉,第一次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
在距離典獄長還有十米處,他停住腳步,俯身拾起腳邊的衝.鋒.槍,將彈夾拆卸,又哢嚓一聲重新扣上。
金庫中彌漫不散的濃重臭味,被放進胸前口袋裡的勳章,瞄準鏡中對面建築上舉槍的身影,被一顆加強彈擊中而爆炸的半條手臂,小巷裡豬臉上虛偽的笑容,刺入胸膛的匕首,感受到血從胸口處流出來。
阮陌北舉起槍,堅定地扣動扳機。
子彈傾瀉而出,槍口迸發著火舌,四十五發子彈隻用了不到三秒就被打完,全數沒入了典獄長龐大的身軀之中!
典獄長現在已經是個徹底的血人了,一片模糊的胸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他拚了命掙扎著,想要掙脫精神觸手的桎梏,卻只能讓自己被纏得更緊。
窒息,恐懼,劇痛,絕望。
在將枷私自拿出,植入自己體內之時,典獄長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他驚歎於這股絕非人類能夠擁有的強大力量,甚至還想從001那裡拿到另一半,成為真正的“神”。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他明明掌控著那麽強大的力量!
阮陌北將空槍扔掉,他後退幾步,回到賀松明身邊。
賀松明來到典獄長面前,它對這個人類一點興趣都沒有,對方醜陋的模樣,光是看到就讓它作嘔。
它討厭人類,只是因為阮陌北,才勉強有一點耐心。
賀松明伸出手,它指尖刺破典獄長剛剛愈合完整的胸膛,將整個手都伸了進去。
典獄長發出非人的慘叫,他的傷口仍在努力愈合,但這造就了更加強烈的痛苦,傷處被一次次扯開,他能清楚感覺到冰涼手掌在他胸腔中摸索,指尖毫不收斂地擦過心臟,挑開礙事的大動脈,推開肺部,感受著枷傳遞而來的熱度。
找到了。
賀松明握住那散發著熱度的硬質半球體,毫不留情地將手猛然拔.出來!
鮮血飆濺,失去了枷,身體已然不能夠再快速愈合,典獄長迅速陷入疼痛和失血過多造成的虛弱之中,就連慘叫也發不出來了。
枷的樣子,和阮陌北在最後被干擾生成的錯誤記憶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半塊淡金色的碎片正散發著隱隱光芒,質地像是最好的玉,瑩潤細膩,光輝如同皎月。
典獄長的鮮血迅速從上面滴落,完全無法在其上殘留,短短數秒後,它就擺脫了全部汙漬,變得純淨如初。
賀松明將枷按在自己胸口。
碎片迅速融化了皮膚,沒入胸腔之中,和裡面另外的一半融合,成為缺了一小塊的圓球——剩下的那些部分,正在阮陌北的身體裡。
那是它與阮陌北結下的契約。
前所未有的力量流淌著,被隱藏的天賦徹底覺醒。
賀松明閉上眼睛,意識世界擴散出很遠很遠,它能夠聽到腳下這顆星球發出的微弱波動,它的星靈正在沉睡之中,不曾蘇醒。
而更遠處的浩瀚星海裡,被當做這顆星球月亮的衛星,給了它第一聲呼應。
屬於同類的呼應。
融合徹底完成的那刻,典獄長所在空間的重力場突然發生了變化。
他整個人被強大而扭曲的重力擠壓,成為一灘血肉。
重力場繼續增強,組織變成更小的形狀,骨骼化作粉末,所有的細胞破裂來開,不存在任何一個完好的,細胞器流淌出來,分子被壓縮為最基本的原子,就連混合著的體.液,都在場的扭曲下迅速蒸發。
幾個呼吸間,典獄長就這樣在眼前消失了。
同時消失的,還有無數文件中典獄長的名字,人們記憶中他的模樣,以及系統中他留下的生物信息。
典獄長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證明被徹底抹去,他就像從來沒出生過,消失在了時間之中。
除了親身參與在計劃中的數人外,再也不會有誰記得他。
賀松明睜開雙眼。
它輕輕舒了口氣,沒再看一眼典獄長曾經存在過的地方。
那不重要。
賀松明伸出手,阮陌北將手放在它掌心中,不用詢問,他已經知道賀松明獲得了全部力量。
一切都要結束了。
停在遠處的飛船兀自啟動,懸停在兩人面前,艙門打開,阮陌北扶住門框,率先登上去。
飛船從被撞破的大洞中駛出,徑直來到千米開外的阮項暉面前,喬納森已經成功和莉莉匯合,正靠在牆上平複呼吸。
阮項暉手裡仍然握著那根黑色羽毛,他直起身,對身邊守護著他的兩位學生道:“走吧。”
親眼見證了巨變的三人迅速進入飛船,飛船啟動,發出巨大的破空之聲,駛向群星璀璨的深空。
門的坐標早就在設定好的程序裡,終於再一次見到熟悉的面孔,阮陌北顧不得發出任何言語,他繞過座椅,用力抱住了阮項暉。
“爸爸。”
阮項暉一手按在他後腦杓上,露出了自從阮陌北被審判後的第一個微笑:
“回來就好。”
舷窗外,51區的輪廓迅速遠離在視野中不斷縮小,飛船不斷加速,駛向“門”,從中穿過後,他們將徹底離開51區的管轄范圍,並且永遠不會再踏入其中,和它有任何關聯。
“我已經抹除了你們在這裡工作過的所有記錄和其他人腦中相關的記憶。”賀松明淡淡道,“從此之後,你們和這裡再也沒有任何關聯,可以毫無負擔地開始新的生活。”
抹除記憶。
縱然知曉完全狀態後的賀松明會更加厲害,這個詞還是嚇了莉莉一跳,她訝異地跟喬納森對視一眼,看向賀松明,賀松明卻只是沉默地將視線移向阮陌北。
阮陌北終於松開懷抱,阮項暉忙著將他從頭到腳檢查一遍,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沒事,真的沒事。”
“真的難以相信……好像在做夢一樣。”
“夢已經結束了。”阮陌北回頭看了賀松明一眼,“現在,是現實。”
51區已然消失在了視野中,星球的輪廓顯現出來,莉莉和喬納森並肩立在舷窗邊,他們都曾是天之驕子,被國家選中成為研究員,在51區度過了自己最好的數年時光,為每一次實驗付出無數心血。
曾經她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要待在那裡。
“之後我要去最繁華的星球逛街,買很多東西,去遊樂場吐上幾次,去電影院裡看很多最新的片子,去很多的星球旅遊。”
莉莉頓了頓,喬納森的手摸過來,她握住對方的指尖,望著越來越遠的星球,小聲道:
“永別了,牢籠。”
喬納森點頭:“永別了,牢籠。”
阮項暉摘下眼鏡,擦了擦眼睛。
而阮陌北同樣望向窗外,在心中默默道:
永別了,牢籠。
飛船穿過“門”,短暫的漆黑後,窗外重新出現景象,雷達圖上顯示出不遠處有正有一艘星際航船駛過,他們終於來到了現實的世界,萬億人生活著的浩瀚星域。
路線是飛船自行設置的,喬納森問道:“我們要去哪裡?”
莉莉伸了個懶腰:“管它呢!之後再考慮這個問題吧,好不容易死裡逃生,想先去休息,我得好好睡一覺。”
“我也去休息一會兒。”阮項暉再次抱了一下阮陌北,他是個情緒相當內斂的人,如今三番兩次地表現出來已經表明足夠激動,阮陌北拍拍父親後背,道:“嗯,快去休息吧,我和賀松明商量一下目的地。”
飛船限載10人,有上下兩層,上層為居住區,很快大廳中就只剩下阮陌北和賀松明,徹底放松下來,阮陌北感覺到難以言喻的疲憊。
他坐在椅子上,賀松明走過來,在他身前單膝跪下,將腦袋輕輕靠在阮陌北膝頭。
阮陌北撫摸著沙利葉的長發,望向舷窗外,茫茫星海無邊無際,一瞬間他腦子裡想到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所有的驚心動魄,都成為了過去式。
現在他的愛人趴伏在他膝頭,一如最開始的模樣。
“我做了很多夢,夢裡的那些事情都很真實。”
賀松明握住他放在腿上的一隻手,輕聲道:“我也是。”
在一次次的死亡中,他們做著相同的夢境,感受共同的歡樂和痛楚。
他在拯救賀松明,而賀松明也在拯救他。
他們緊握雙手,竭盡全力將對方從死亡和絕望的泥淖中拉出。
一時間誰都沒再說話,阮陌北安靜感受著空氣微弱的流動,周圍儀器運轉發出的輕響,賀松明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他無數次在對方懷抱中嗅到過的氣味,難以描述,卻讓他無條件地安心。
許久,賀松明抬起頭,它凝望著阮陌北,異色瞳眸中映出人類的模樣:
“阮阮,你相信星球具有生命嗎?”
“是的,我相信。”阮陌北撫上它臉頰,低聲道,“至始至終,我一直相信。”
曾經探索者和星靈的故事,並非賀松明憑空想象。
茫茫宇宙中有一顆星球,在億萬年間逐漸誕生出了最初等的神志,而周圍的其余星靈散發出的能量與它相互感應,是的,很多很多星球都具有生命,只是它們大都陷在沉睡之中,對星球來說,上億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有一天,一隻蟲族來到了這顆星球。
越來越多的蟲族前來,織就菌毯,建造巢穴,而星靈還處在剛剛誕生的混沌之中,等到它察覺到異樣,整個星球已然被徹底佔領。
毒素,菌毯,汁液從地表向內滲入,不斷汙染著這顆還未被人類收入星域的星球,女皇蔓延開來的強大精神領域讓星球意識到不妙,為了不被徹底汙染,它將意識凝聚成體,以巨樹主乾深埋地底的部分作為屏障,生長著。
蟲族女皇以精神連接控制所有蟲族的力量無時無刻不在干擾著它,發育,生長,進化,進化,進化……
進化出了難以想象的能力。
因為蟲族的不斷擴張,戰爭打響,人類第一次擊退了蟲族,在清除菌毯的過程中,發現了枯死的巨大樹木和深埋其中的胎胞。
他們認為這是從未見過的新型生命,小心翼翼地將胎胞取出,帶去了51區。
戰爭並未結束,很快蟲族卷土重來,再度佔領了這顆星球。
兩年後,阮陌北背負著希望和使命來到星球之上,狙殺了新生的蟲族女王,再一次奪回失地。
命運冥冥之中早已將他們連接在一起。
“所有星球都會幫助我,給予我力量,除卻那些死去的。”
賀松明拿過一旁的茶杯,一株綠色的細嫩植物正悄然生長,冒出杯沿,在對頂端鼓出花苞,在阮陌北眼前肆意綻放。
阮陌北將杯子接過,雙手捧著,更多的花冒出,很快熙熙攘攘地擠滿了圓形杯口,散發著清香。
不知名小花的樣子和顏色阮陌北很熟悉,曾經在叢林之中,他在突然離開之前為賀松明編織了一個花環,戴在了賀松明頭上。
“我想去看看你。”阮陌北輕聲道,“你最本來的樣子。”
想看看被他親手從蟲族入侵中解救,又命名為沙利葉的星球,如今是何種模樣。
“好。”賀松明站起身,不需要它親自操作,飛船就在精神控制下重新確定目的地,調轉方向。
它坐在旁邊,攬住阮陌北肩膀,在飛船的低沉轟鳴中,兩人望著舷窗外,那些夢境,是比現實更加真實的曾經。
他們攜手抵抗陰霾,抵抗絕望,抵抗死亡。
迎來新生。
勳章安靜躺在阮陌北製服胸前的口袋裡,雄鷹展翅翱翔,子彈出膛,蟲後慘叫聲中被真正解放的星靈,成為他此生最引以為傲的功勳。
飛船行駛在浩瀚星空,探索者終於從長眠中蘇醒,等待著被星球捕獲。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