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陌北剛從沙利葉的牢房裡出來, 還沒來得及去監控室的椅子上坐坐放松,就被一聲通訊叫去做心理評估。
他隻來得及灌了兩口水,上了趟衛生間, 就一刻不停地趕去了審訊室。
上面對沙利葉的態度還是相當忌憚,在對方變成人形, 並且表露出極高的智商和學習能力後, 這種忌憚更為強烈了。
因為種種跡象都證明沙利葉是比人類高級許多的生物。
在離開舊地後, 長達數千年的星際探索中,茫茫宇宙中曾出現過許許多多的外星生命,它們有的還未進化出智力, 隻存在最基本的應激反應, 有的發展出簡單的文明和社會性, 有的擁有強健的體魄卻不太聰明,有的智力非凡卻身體孱弱……從來沒有一種生物能像人類這樣,在身體和智力之間得到最平衡的發展。
直到人類遇見了蟲族,這個百年來全宇宙最大的敵人。
它們有近乎無限的繁殖能力,女皇作為大腦控制著蟲群,而每一隻蟲族,都是擁有強橫體魄同時完全服從女皇的細胞。
人類在最開始的幾十年裡節節敗退,損失了許多星域邊緣的礦產星球,但後來隨著對蟲族了解的不斷增加,逐步進入僵持期。
而阮陌北和同伴趁著女皇新生, 將其狙殺的戰役成為了這場族群大戰的關鍵轉折點。
曾經失去的左腿開始隱隱作痛,胃裡開始翻湧,明明什麽事都沒有, 卻感覺身體的每個地方都在疼痛。
耳邊仿佛傳來同伴的慘叫, 在隔壁的icu病房裡, 他嚎叫著,掙扎在渾身融化的痛苦之中。
阮陌北深吸口氣,握緊拳頭,快步走在建築的長廊裡,是的,他退役的真正原因並非身體上曾遭受的巨大傷害,而是黑暗中陰影般纏繞他的戰爭後遺症。
他現在已經不適合再拿起槍了。
他努力將突如其來的思緒甩出腦子,沙利葉……沙利葉是他所知道的宇宙生物中,最高級的存在。
它聰明,比他見過的最聰明的人類還要聰明,短短一天裡學會了中文,並且隻用了一周就能夠熟練運用,它強健,就算被無數次處死,但只要還剩下一塊完整的組織,一個細胞,就能夠重新複生。
在智力和身體上,沙利葉都處在生物鏈的頂端。它甚至還有著人類無法理解的精神影響能力,不需要從外部攝取能量就可以存活,可以吸收月光。
阮陌北深吸口氣,也不自覺凝重起來,如果……他是說如果沙利葉站在人類的對立面上,他不知道情況會變成什麽樣子。
上面忌憚著沙利葉,他又何嘗不再忌憚呢,只不過他一直都在尋求和平共處的可能。
終於到了審訊室門口,阮陌北收起所有思緒,清空大腦,他表情變得冷酷,眼神堅毅起來,伸手推開了門。
這一場心理測評比之前耗費的時間都要長,阮陌北做完最後一道題,長長地舒了口氣,稍微放松筆挺的腰板。
他不知道自己每一次測評的結果如何,但從上面對他的態度來看,應該還不錯。
父親知道更多事情,如果有問題,一定會第一時間向他透露。
審訊員又問了他一些有關沙利葉的問題,阮陌北如實回答,在最後,他匯報了自己最新推測出的可能。
“所謂的‘邪眼’可能出自沙利葉自身的恐懼。”阮陌北揣度著言辭,語速放的比正常情況慢很多,“它擁有精神影響的能力,從出生起就被關在牢籠裡進行試驗,又經歷過許多次死亡執行,它內心深處充滿的恐懼和絕望通過畫面和視頻傳遞,對觀看者造成精神影響,才會有看到它的人被恐懼逼瘋的情況。”
審訊員抬起眸,他盯著阮陌北,皺起眉頭:“這種猜測也不是不可能,從前研究所那邊也得到過相同的結論,但是我們一直沒法去驗證。”
“是的,從前它一直都處在恐懼中,沒法進行驗證,但現在沙利葉已經開始慢慢冷靜下來,願意接受外界的信息了,我在想,等過一段時間,等到它徹底對身邊環境感到平靜,不再傳播恐懼,再進行一次測試。”
“這個可以有。”審訊員記錄下阮陌北的建議,“我們會和研究所那邊商量,接下來讓他平靜下來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阮陌北點頭:“我會盡力的,它現在比起之前已經好了很多。”
離開審訊室,阮陌北又去盯了一會兒其他牢房的監控,他望著6號牢房裡漆黑的屏幕,忍不住看向打開監控攝像頭的按鈕,明明才告別了不過三四個小時,他卻又想看看沙利葉到底在做什麽了。
現在還不確定沙利葉會不會繼續傳遞恐懼,萬一他把攝像頭打開,被總控室那邊的人看到引發精神錯亂,可就不只是被處分那麽簡單的事了。
終於熬到了下班時間,阮陌北受莉莉邀請,去到酒吧放松,來到這裡的三個月裡,莉莉儼然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他稍微喝了點酒,回去父親的公寓,洗過澡後去到書房裡挑了兩本書,他的大多數都放在阮項暉的書房裡。
他進去的時候阮項暉正在寫報告,面色相當嚴肅,聽到阮陌北的動靜,立刻隱藏了正在編輯的頁面。
其實阮陌北什麽都沒看到,阮項暉每天不知道要寫多少實驗報告,他對生物學一竅不通,也完全不感興趣。
“抱歉爸爸,我是不是忘記敲門了?”
“沒事,下一次稍微注意點就好,畢竟我手頭還是有不少敏感文件。”
“好。我來拿兩本書。”
“要帶給沙利葉?”
“對,他學習的速度還不錯,我想著再教給它英文試試。”
“嗯,你自己看著辦吧。”
阮陌北選好書,離開時給阮項暉帶上書房的門,他墊著手裡沉甸甸的書本,這些要申請給沙利葉帶到牢房去,明天交給工作人員,速度快的話估計後天就能通過審查和安檢。
那明天他還是得空著手進去,給沙利葉講故事。
阮陌北躺到床上,構思著明天要講的故事,他這一陣沉迷種田基建的遊戲,加上又重溫了基本《魯濱遜漂流記》式的,第一時間就冒出了相關的靈感。
從零開始建設家園……這個主意不錯。
窗簾有點沒拉嚴實,月光和路燈的光芒從縫隙中透出,借著微醺的勁頭,阮陌北撐起身用力扯了下,將臥室變成一片漆黑,他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也許是睡前想了太長時間,阮陌北做了個夢,夢見在大災難過後一千年的地球上,有一個從休眠艙中提前蘇醒的人類,因為休眠提前終止的後遺症,他忘記了自己是誰,為什麽出現在這裡,摸索著離開了地下的據點,獨自生活在變異的叢林裡。
夢裡有很多東西,一些驚心動魄的冒險和無聊的生活,瑰麗或灰白的畫面在阮陌北醒來的那刻,就迅速消失在了記憶中。
阮陌北只能根據零星的印象,編織出這個出現在他夢中的故事,講述給沙利葉。
一個人生活實在太過孤獨,這樣的孤獨一定會引起沙利葉的共鳴,為了讓它情緒變得更加舒緩,阮陌北又給故事增加了一個主角。
失憶的男人從據點中跑出來,完全依靠本能獨自生活了數個月後,在一個深坑裡發現了另一個人類。
他們相互陪伴,一起探索森林,生火做飯,建設被當做家園的洞穴,他們用草搓成繩子,做捕魚網,去到據點搜索能用的物資,一點點把原本什麽都沒有洞穴變成兩個人的小窩。
阮陌北很喜歡這種從零開始,從有到無的建設,講起來比昨晚臨時編造的故事順暢多了,也帶勁多了。
沙利葉完全沉迷於他的節奏裡,聽到兩人用探照燈在洞壁上擺出手影,也忍不住抬起手,做出特定的姿勢。
可惜這邊沒有集中的光源,也不夠昏暗,阮陌北只能拍拍沙利葉盤起的腿,安慰道:“如果有機會把你帶出去,我一定會教你怎麽做的。”
“好,等阮阮教我。”
沙利葉乖得讓阮陌北不忍心對他說重話,說道兩人合力獵殺了一條襲擊的棕熊時,提醒阮陌北觀察時間到的鈴聲又一次響起。
沙利葉猛然轉過頭,憤憤地盯著發出聲音的揚聲器,一瞬間阮陌北都感覺它要殺掉這個不知好歹的機器。
“沒關系,明天我們繼續吧,反正我明天還會過來的。”阮陌北伸了個懶腰,說來奇怪,和沙利葉在一起的時候,竟然是他一整天裡最放松的時刻。
在對方的身上,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和還在軍營時的那種責任完全不同,那時候他對國家負責,但終究只是其中品灑熱血的一份子。
但對於沙利葉來說,他是唯一,不可替代的唯一。
他是沙利葉擺脫現狀的唯一可能,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決定,都十足重要。
縱然對方還不曾知曉。
像往常那樣用擁抱作別,離開沙利葉的牢房,阮陌北和監控室裡的同事打了聲招呼,悠哉悠哉地甩著警棍,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今天他本來要休假,但一想到沙利葉還在盼望著自己的陪伴,特地過來了一趟。
不像其他獄警休假日會去健身房和酒吧裡,期待來一場豔遇,阮陌北徑直回到公寓,往床上一趟,開始了鹹魚的假期生活。
他已經奔波夠了,少年離家,和家人聚少離多的遺憾,現在終於有機會補上,現在只有家才是他最向往的地方。
阮項暉在實驗室,阮陌北隨手給他發了一條消息,估計他正在忙沒回。
阮陌北打開最近沉迷的基建遊戲,種田建房子,從中獲得明天故事的靈感。
有遊戲裡的內容和劇情做支撐,變異森林裡兩個人類的生存故事阮陌北講了足足四天才宣布到了結局,偶然相遇的兩人把洞穴建成了一個溫馨而安全的家,彼此依靠著活下去。
這時候,他先前提交帶進去的書也終於通過了審核,阮陌北一邊陪著沙利葉看書,一邊教它學習英語。
強大的學習能力讓沙利葉在第二天就能夠順暢用英語和阮陌北對話了,阮陌北暗暗心驚,按照這個速度下去,也許一個月之後,他就徹底沒東西可教了。
他仍然每半個月都需要乘坐飛行器去到星球的另一邊做全身的檢查,阮陌北掩藏的很好,除卻他自己,無人知曉戰爭在他心底留下的後遺症。
在沙利葉變為人形的第23天,上面終於下來了另一道命令——他們深思熟慮後,決定對沙利葉進行危險度的測試。
盒子被交到阮陌北的手上,阮陌北打開密碼鎖,一套特質的皮圈展露在他眼前,阮陌北皺著眉頭拿起口徑最大的一個,這是個頸環,除了特殊置地的環圈外,機械裝置隱埋其中。
他很熟悉這東西,在戰爭中,被俘獲的戰俘會帶上特質項圈,一旦他們表露出任何反抗和想要逃跑的意圖,或者行動范圍超出設定值,項圈中的炸彈都會在控制下立刻爆炸。
“什麽意思?”
“你需要給它帶上。”工作人員最後調整著設定數值,“這是計劃的第一步,我們不能拿自己同胞的命來冒險。”
阮陌北:“就算這東西在它脖子上爆炸,它也不會死掉。”
工作人員:“我知道,這只是為了保護我們實驗人員的安全,如果它發狂,項圈能第一時間終止它的行動。”
阮陌北沉默一瞬,最終還是合上了裝有項圈的手提箱,把它帶進了牢房中。
他剛一通過聲紋鎖,沙利葉便從床邊站起身,迅速靠近,它還記得曾經被高壓電擊的痛苦,小心站在不會觸發電擊的邊緣。
“今天有什麽禮物嗎?”沙利葉的眼中寫滿期盼。
“沒有,但是我給你帶來了這個。”阮陌北舉了下手中的箱子,在沙利葉好奇的目光中,他將金屬箱放在桌上,打開密碼鎖。
“這是什麽?”沙利葉伸手就要碰其中的皮圈。
“我來吧。”阮陌北輕輕擋住了它的手,他拿起項圈,故作輕松地說出了路上編制好的謊言,“這是個項圈,如果戴在脖子上會很好看。”
沙利葉經過這些天的學習,已經充分明白了“好看”的意思,它立刻興奮起來:“會像阮阮一樣好看嗎?”
阮陌北失笑:“你見過的人太少了,我算不上好看。”
沙利葉小聲嘟囔:“阮阮就是最好看的。”
阮陌北權當做沒聽見,他解開項圈的鎖,抬起手:“來吧,我給你戴上。”
沙利葉乖乖低下頭,阮陌北撥開它頭髮,將項圈扣在那修長白皙的脖頸上。
紅色的指示燈立刻亮起,閃爍一瞬重新熄滅,時刻定位著沙利葉的行蹤,其中的小型炸彈能在它發生異狀的第一時間,將它的脖子炸斷。
阮陌北整理好項圈,後退一步,拿起手環:“把這個也帶上。”
沙利葉沒有絲毫反抗,輕易相信了阮陌北所說的,帶著這些東西只是為了好看,阮陌北是它唯一全心全意的人,它將手舉在眼前,看著黑色的手環,對其中一閃而過的紅光有點好奇,但終究不曾疑惑。
把剩下的兩個監控鎖扣在沙利葉光.裸的腳踝,阮陌北站起身,黑色特質皮圈很適合沙利葉,更加趁得它膚白如雪。
“戴著可能會有點不舒服,等適應一段時間就好了,就像你剛開始也不習慣穿衣服一樣。”
“這個可以摘下來嗎?”
“不行,沒有我的允許不能夠摘下來。”
沙利葉點點頭,也就不再碰這些讓它有點不怎舒服的東西。
阮陌北看在眼中,無法抑製地感到心酸和內疚。
他利用了沙利葉對他的信任,但一切都是沒辦法的事。
他拽了下沙利葉手臂,坐在床邊,開始了今天的講故事活動。
天花板角落裡攝像頭開啟的瞬間,正對著鏡頭的阮陌北就注意到了,他視線移動的時刻,沙利葉也忍不住順著他目光的方向看去。
金黃眼眸中的瞳孔猛縮成一條豎線,沙利葉渾身緊繃,立刻抬手捂住阮陌北雙眼,將他擋在身體後面:
“不要看!那個東西,危險!”
“沒關系的,那個是監控攝像頭。”阮陌北按上沙利葉肩膀,將它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拉下來,“攝像頭對面的人能夠通過它看到我們,平時我在監控室的時候,也會看看你。”
“很危險,那個東西很危險。”沙利葉堅持著不想讓阮陌北去看,它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隨時準備發動攻擊。
“真的沒事。”阮陌北站起身,他主動走到鏡頭前,向沙利葉展示其中的無害,“對面的人僅僅只能通過它看到我們。”
沙利葉眉頭緊皺,阮陌北給了他一個擁抱,一邊撫摸著它順滑的長發,一邊安撫道:“沒關系的,相信我,這東西真的沒有危險。”
“我……我不知道,它有時候會亮起來,很可怕。”
“不會有事的,只要我在,就不會有事。”阮陌北看向鏡頭,他知道另一邊一定有眼睛正在盯著屏幕中的它們,被用來實驗的人同樣也是監獄中的囚犯,51區最不缺少的就是各類死囚,用他們做實驗最合適不過。
在他的安撫下,沙利葉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它再度看向攝像頭,仍然警惕,卻不再那麽驚慌恐懼。
“對……沒錯,就是這樣,好孩子,你不用害怕,就把它當做一件最普通的東西,像是你的桌子和書架那樣,它只是一件物品,不會傷害你的。”
阮陌北盯著攝像頭,五分鍾後,紅光熄滅,攝像頭被重新關閉,一切都和剛開始計劃好的一樣。
並非倉皇關閉,而是持續了整整十分鍾。
阮陌北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他低頭看向懷中緊張兮兮、頭髮凌亂的沙利葉,將它鬢角的銀發別在耳後。
沙利葉成功通過了第一次測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