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後空氣濕潤,天高雲低,路邊的草葉上沾著盈盈的水珠。
安念念抱著一束雪白的馬蹄蓮,步履輕盈地走在灰石小徑上。
這裡是一處私家墓園,葬著她的親生父母。
她高考完不久,分數剛剛公布,是不錯的成績。雖然她身在陸家,學習成績的好壞對她的未來影響不大,但總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所以特地來這裡告慰一下已經長眠的爸爸媽媽。
快要走到目的地時她一抬眼,望見爸媽的墓碑前站著一個修長挺拔的黑色身影,她於是步子一折,躲在了旁邊的一棵樹後面,目光四下搜尋了一會兒,果然發現唐湛正遠遠地守在另一邊。
她的心中忽然就泛起隱隱的酸澀。
在她很小的時候,陸羲軒從來不會到這裡來,經常只是停在墓園外,讓別人牽著她走進來。她那時候並不懂為什麽,也沒有辦法能安慰陸羲軒什麽。直到有一個人慢慢解開了他的心結,他開始會親自來看望故人,和那個人一起。
如今那個人不在了,陸羲軒依然會來,卻永遠都只是一個人了。
那個人……
她把臉埋在馬蹄蓮下,輕微地吸了口氣。
是治愈了她的病,看著她長大,她最最親近的哥哥。
也是陸羲軒的愛人。
是突然就消失了的疏璃。
在那之前,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離開可以是這麽的不留余地、毫無預兆。
不……也許並不是毫無預兆。
她記得很好幾年前,陸羲軒曾經問過她一句話……或者不是為了問她,只是她當時碰巧在他身邊,他一時恍惚,突然就問出了口。
陸羲軒問:“如果有一樣東西,你明知最後注定會失去……”
他說到一半就沒再往下說,她感到不解,問他為什麽會失去呢?她把它保護好不行嗎?
陸羲軒斂下眼睫,沒有答。
雖然性格乖巧懂事,但她從小就被所有人千嬌萬寵著長大,是陸家名副其實的小公主,心裡也是有一點少年人的意氣和驕傲的,因此她說:“那,那我一開始就不會要它了。”
陸羲軒輕聲問為什麽。
她掰著手指分析:“如果是我很喜歡的東西,我在擁有它的時候有多高興,失去後就會有多傷心。這在網上文藝一點的說法叫做‘空歡喜’,與其擁有一場空歡喜,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它無論如何都傷害不了我。”
“空歡喜。”陸羲軒輕輕重複一遍,然後笑了,說,“你還小,不懂。”
她是不懂,但很清楚地記得當時陸羲軒看著她時眼底些微的情緒,看了讓她會覺得有一點難過。
現在回想起來,陸羲軒問那句話的時候,剛好就是疏璃精神狀態不太對的時候。
疏璃那段時間好像偶爾會發呆,精神不是很好,但是細看又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他很快就能自己調節好,所以也沒有人太在意。
那之後再過了一年,疏璃就消失不見了。
她因為疏璃的離開而傷心消沉了很久,等終於可以冷靜地回憶思考這件事的時候,才發現的這些蛛絲馬跡。就此猜測陸羲軒大概是早有預料。
他早有預料,深愛的人會離開,擁有的東西會失去,卻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阻止那個人的離開,或是及時止損,中止一段最終會讓人體無完膚的感情。
於是十年隻如一場大夢。
夢醒後兩人抽身離開,一個人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另一個人假裝毫不知情,實則始終清醒著。
她第一次覺得活得清醒是件這麽痛苦的事情。
陸羲軒在安姣的墓前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後扶著手杖離開。眼看著唐湛跟在陸羲軒身後走遠,安念念這才輕手輕腳走上前,把花在墓碑前擺好,陪爸爸媽媽說了會兒話。
看過父母后,她回到家已經是傍晚。
陸羲軒和她現在住在陸家的本宅,是建在山腰上的一處莊園,佔地面積極大,從大門驅車抵達別墅正屋要將近十分鍾的時間。
陸家的直系在陸氏兄弟的內鬥中死得除了陸羲軒外不剩一個,其余沾親帶故的旁系親屬沒有資格住進這裡來,也就陸羲軒、疏璃和她能算是這裡的主人。
但疏璃不太喜歡這裡,嫌地方太大,人卻沒有多少,顯得有些壓抑,而且離市區還遠,她上學也不方便,所以三人一直沒有搬回來,就住在之前的小花園別墅裡。
疏璃消失後的第二年,陸羲軒住回了本宅,她也跟著搬過來。
如今已經是第三年。
她在薔薇花架下的長椅上發現了陸羲軒。
陸羲軒看見她,招了招手,於是她走上前,在他身邊坐下。
陸羲軒溫聲問:“想好去哪裡了嗎?”
“想留在n市。”她答。
“為什麽?不想出去看看?”
“外面看夠了,想多陪在叔叔身邊嘛。”她彎起眼,軟著嗓音撒嬌。
陸羲軒眼底落了一點笑意,“也好,N市這麽多大學,可以挑一個好的。”
“嗯。”
“如果不想住在學校的話,瓊原的那套房子……”陸羲軒忽然停住了。
瓊原,是N市的大學城外區別苑,他們曾經在那裡度過十一年的時光,裡面處處是疏璃生活過的痕跡。
她垂下眼,忍住微微的鼻酸,剛想說什麽,陸羲軒已經若無其事地接著道:“家政一直有在打理,花也都開得很好,你可以住到那裡去。”
“嗯。”她輕輕地應了聲。
陸羲軒摸了一下她的頭,很溫和地說:“乖,去玩吧。”
三年前,在她因為疏璃的突然消失而難受得食不下咽的時候,他也是用這樣的溫和口吻安慰她說,乖,先吃飯。
即使從來沒表現出來,可她知道,比她更難受的人明明是他。
“叔叔——”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好不好?
有那麽一刹那,她就要脫口而出。
“嗯?”陸羲軒偏了偏頭,以眼神詢問她。
她望進了他的眼睛。那裡面黑瞳沉沉,沒有一絲濕意,平靜而湛然。
陸羲軒永遠是優雅而從容的,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任何情緒崩潰的模樣,唯一顯現出一絲狼狽的時候,是發現疏璃不見了的那天。
他靜靜地坐在花園裡等了一整個白天,沒有等到疏璃回來。傍晚她走近時他終於抬起眼,眼角有一抹未褪的緋紅,眼神卻很平靜,接著很輕的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尾音是些微的不穩和顫意。
就算是這樣一瞬間的狼狽,也已經足以讓人記上很多年。
她幾乎是霎時間又吞掉了差點要說出口的話,抿了一下唇,點頭說好。
轉身的時候一顆眼淚突然掉下來,她飛快地抬手擦了一下眼角,腳步未停。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了疏璃離開的前一夜。
她誰都沒告訴,那天晚上,疏璃來找過她。
不知道是夜裡幾點鍾,她在睡夢中被疏璃輕輕叫醒,迷迷瞪瞪睜開眼,發現疏璃正側身坐在她的床頭。
“哥哥?”她就要坐起身。
疏璃卻把她按回床上,替她壓了壓被角,輕聲說:“沒有什麽大事,就躺著吧。”
她應了聲。
“我明天要出趟門,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所以過來跟你說一聲。”
“出門?”她一下就驚醒了,想要坐起來,“去哪裡?”
“不要急。”疏璃安撫她,“不是什麽大事,乖。”
他的語調輕緩軟和,就像是夢中溫柔又零星的呢喃,她很快平靜下來,漸漸開始泛起睡意。
“叔叔和你一起去嗎?”她含糊地問。
疏璃輕輕地說:“我一個人。”
即使發覺了不對勁,可是昏昏沉沉的腦袋讓她沒辦法思考什麽東西,她的思緒緩慢地轉了幾輪,接著問:“什麽時候回來?”
“要……過一段時間。”
她半合著眼睛睡意朦朧地看向疏璃,房間裡沒有開燈,光線很暗,疏璃的大半張臉都隱在黑暗中,她只能看見他眼底淋漓的微光。
她潛意識裡有些奇怪,又有些難過,不明白過一段時間是多久,也不明白為什麽疏璃的聲音忽然就帶了點遲滯意味。
靜了一會兒,疏璃又開口:“我不在的時候,你要乖,照顧好自己。”
“嗯。”
“也要照看好你叔叔,不要讓他太勞累。他的情緒太內斂,很多東西都不會說出來……”他輕聲地囑咐她,“你要多陪陪他,讓他開心一點。”
睡意一層一層湧上來,她艱難地分辨疏璃的語聲,咕噥道:“我知道了。”
疏璃像是笑了一下,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帶著長輩的縱容和寵溺,說:“念念,睡吧,晚安。”
“嗯……”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漸漸合上眼睛,重新陷進黑甜的夢鄉。
疏璃和她在深夜的對話發生地太過悄無聲息,第二天醒來時她甚至忘了這其中的大部分內容,以為只是一場毫無邏輯的夢。直到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疏璃,她才反應過來,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也是她和疏璃見過的最後一面。
那個人在離開前囑咐她照顧好自己,也要照看好陸羲軒。
她想過要告訴陸羲軒,卻又知道並沒有什麽用處,這既不能讓他變得開心,也不能讓他得到解脫。說不定一提到那個人的名字,他會更加難過。
她忍不住回頭看過去。
陸羲軒靜靜地坐在滿架的薔薇花下,清風吹過,花香沉浮,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膝上。
他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只是微微垂下眼,很輕地將花瓣拂開了。
——“你還小,不懂。”
陸羲軒說過的話回響在她耳邊。
安念念好像忽然就有些懂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告別陸先生和念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