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慕隱和疏璃習慣性地待在負雪殿後的櫻樹下消磨時間。
殿外大雪飄揚、寒風凜冽,原本慕隱失去靈力後就基本不會外出了。但疏璃特意在櫻樹下搭了個暖棚,搬來一張躺椅,椅上鋪著厚厚的毛毯,自己又伏在躺椅旁,全身都流轉著暖融融的靈力,保證躺椅上的慕隱不會受一點涼。
就算做到這種地步,疏璃還猶嫌不夠,非要給慕隱披上鬥篷,再往他手裡塞進一個紫金手爐,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慕隱身在暖棚下,靠著一個發熱的人體暖源,又披著素色暗紋鬥篷,鬥篷上雪白的皮毛豐厚光潤,從頭到腳將他裹得嚴嚴實實,手裡還揣著隻暖到幾乎發燙的手爐——疏璃倒是滿意了,他卻不一會兒就被烤得全身發熱,於是覷了正在看向別處的疏璃一眼,輕輕解開鬥篷的系帶。
解到一半還是被疏璃發現,手疾眼快按住他的動作,“別動,著涼了怎麽辦?”
慕隱頗有幾分無奈地道:“不會的。”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慕隱歎了口氣,“疏璃,我很熱。”
疏璃一愣,“真的?”
“真的。”
疏璃摸了摸慕隱的額頭,又仔細他的臉,見他雙頰發紅,連眼中都泛出熏熏然似的水光,的確像是被熱到了的樣子。這才替他把系帶松開,謹慎地在貂皮鬥篷中留出一個空口,然後問:“那這樣呢?”
慕隱認真地回:“還是熱。”
疏璃:“……”
慕隱忍俊不禁,略略動了一下,半掀開厚厚的鬥篷,安慰疏璃道:“別太緊張了,不會有事的。”
疏璃隻得重新坐下,一手牽住慕隱的手指,好第一時間感應到他身上的溫度變化。
慕隱任他牽著,繼續看手裡的書。疏璃則不安分慣了,時不時還要捏一捏他的指尖,或是摳一摳他的手心,這個時候慕隱一般神情不變,眼底卻會浮上一點笑意。
書的最後幾頁被翻完,慕隱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天地澄淨,花落與雪落時發出簌簌的聲響,他忽然拿出一直帶在身邊的九曜玄色蓮。
曼妙舒展的玄色花瓣亭亭綻於掌心,慕隱靜靜地看著,不知不覺陷入沉思中。
他曾是凌絕山有史以來最年輕也是最受矚目的天才。
築基那年,凌絕山掌門親自領著他上了凌絕山之巔的凌絕殿。他將手放在殿中的試靈珠上,試靈珠在那一刻驟然亮起,滿室生出赫赫的華光。
“可修無情道。”試靈珠內響起一道蒼老空茫的長者聲音,含著絲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感慨。
而後他入定三年,意念轉過無數個周天,金丹已自行結成,卻始終未能入道。
於是他重新登上凌絕山之巔。
眼前長階浮於雲霧中,浩浩渺渺望不到盡頭。他一步一步踏過九千級玉階,來到凌絕殿,跪在殿中問:“晚輩為何不能入道?”
“你所尋謂何?”
“修道。”
“你所求謂何?”
“修道。”
“你所執謂何?”
“修道。”
接著是極長一段時間的靜默。
“不對。”那道聲音說。
他輕聲道:“晚輩不明白。”
那道聲音聽起來卻比他更茫然,更無所適從,“我也……不明白,我看不清。”
他靜靜地跪著,不發一言。
“是我錯了,你修不得無情道。”
他垂眸重複一遍:“我不明白。”
老者沒有再說話。
他在凌絕殿中跪了一夜,直到老者疲憊開口,緩緩道:“你去吧。”
他從此棄了無情道,改修斬霜劍法,然後住去了負雪峰。
負雪峰上有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他自出生起就長在凌絕山,生命中只有修道一事,從未想過其他。所有人都說他心性淡薄、一心向道,最最適修無情道。
可是殿中那人卻說,他所尋者、所求者、所執者,皆非是修道。
他不明白。
不能修無情道這件事對他來說無足輕重,但他一直都在想那背後的原因。
他在峰巔練劍,大雪紛揚飄灑,想的是那道聲音問他:“你所尋謂何?”
他在窟中坐道,枯榮流轉不絕,想的是那道聲音問他:“你所求謂何?”
他在樹下讀經,落花寂靜無聲,想的是那道聲音問他:“你所執謂何?”
他無論如何都參不透,悟不了,放不下。
經年後,已成執念。
所以那次附生心魔可以趁虛而入擾亂他的心智,致使他受傷。而他千方百計取來這朵九曜玄色蓮,也不過是想借它凝神靜氣、參冥悟道的功法,有朝一日解開心底的那一分迷惘。
只是直到現在都沒來得及用它。
也是在現在,他覺得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人死如燈滅,等待他的東西不會遲來多久,他平靜地接受了,只看朝夕,隻待朝夕,自然不會再糾結於往日未解的執念。
又或許他心底產生了更大的一個執念,是更難以割舍的東西,使往日不再足為人道。
那是……
慕隱看向一旁正窩在他腿邊的魔修。那人長發傾瀉、白衣垂落,眼角淚痣如一點桃花,嫣紅唇角彎起小小的一個弧度,正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話本。
他沒有想過會碰見這樣一個人,像一顆星降落在他的世界,帶來他從未見過的絢爛顏色,從此好像再也沒有辦法忍受曾經的生活。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疏璃抬頭看過來,碰了一下九曜玄色蓮的花瓣,問:“所以,你當初為什麽一定要這朵花?”
慕隱微微笑起來,“大概……是為了遇見你吧。”
疏璃彎起眼,“這麽會說話啊?”
慕隱摸了摸他的頭。疏璃慣來不束發,一副懶散模樣,看著他時眸光卻極專注,仿佛眼裡只剩下這一個人,被他一心一意收進眼裡、放在心上。
是慕隱很習慣的眼神。
於是慕隱停在疏璃發頂的手轉了個方向,用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眼睫末梢,“沒你會說話。”
疏璃的睫毛因慕隱的動作而顫了顫,但他沒有躲開,而是問道:“哦?我說過些什麽?”
“很多。”
“具體是什麽呢?”
“你忘了?”
疏璃耍賴耍得理直氣壯,“對,我忘了。”
慕隱收回手,“我也忘了。”
“告訴我嘛,我是真的忘了,”疏璃不依不饒地扒拉他的長袖,“一句也行。”
慕隱闔起眼,側臉冰白,神色靜淡,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眼角卻彎起稍許的弧度來。
“真不說?”
“……”
疏璃威脅道:“再不說我就要親你了。”
“你說——”慕隱無可奈何開口,結果才說了兩個字,後面的話就猝不及防被堵進疏璃忽然湊過來的親吻裡。
慕隱驀地睜眼,疏璃的長睫剛好拂過他眼下的肌膚。那人咬了他的唇瓣一口,狡黠地一眨眼,拖出甜軟笑意:“仙長,晚啦。”
……
天色將暗時兩人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去。
慕隱走在前面,疏璃一手拎書一手拎蜜餞跟在他身後,經過殿前的玉檻時眼前人影突然被絆倒,疏璃甚至沒能很快反應過來,就聽見膝蓋落地發出的一聲沉悶墜響。
那一瞬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接著才意識到要去扶。他丟了書和蜜餞盒撲上前,握住慕隱的肩想將他扶起來,卻使不上絲毫力氣,只能跪倒在慕隱面前,同他跌在一處。
兩人的黑發和白衣糾纏,慕隱臉上是一閃而過的茫然之色。
“慕……”疏璃哽了哽,幾息過後才重新喚他的名字,“慕隱……”
慕隱抬頭看向疏璃,墨玉般漂亮的一雙眼,眼裡空空蕩蕩。
疏璃攥緊了慕隱的袖子,盡量讓聲音變得輕松,“沒有關系……慕隱,沒有關系,我會一直在這裡——”
沒有等疏璃說完,慕隱伸手摸索著碰了碰他的臉,輕聲問:“哭了嗎?”
“……”疏璃用力閉了一下眼,仿佛藉此隱去眉目間的脆弱和悲色,“沒有。”
慕隱輕輕摸了一下疏璃的額角,聲音很溫柔,“沒有關系,不要怕。”頓了頓,“不要哭。”
慕隱失去視覺後,疏璃便開始讀書給他聽。他從前最不耐煩看這些枯燥難懂的經書,現在卻每天下午都伏在櫻樹下的躺椅旁,一句一句念出來,語速不疾不徐,嗓音清甜悅耳,認真而專注。
今天讀的是一本佛經。
起初對疏璃來說還是晦澀的,直到讀到一個故事。
“佛言:‘汝愛阿難何等?’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不知為何,念到這裡時他停了下來。
慕隱倚在躺椅上,濃密的長睫微闔,輕輕接口道:“愛阿難耳、愛阿難聲、愛阿難行步。”
疏璃半晌沒有說話,直到慕隱伸手想碰他的臉頰,卻被一把握住。
慕隱輕聲問:“怎麽了?”
“覺得有趣,”疏璃的聲音裡含著笑,若無其事道,“我和這故事裡的女人有點像。”
“嗯?”
“但最後她霍然開悟,愛貪皆消,得證初果。大多數人都會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嗎?可是我不喜歡。”
“我在雜史上看過另一個故事,想聽嗎?”慕隱的眼角彎起柔軟弧度,“阿難未出家時喜歡過一名女子。”
“……然後呢?”
“佛祖問阿難,有多喜歡那女子?他說,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過。”
慕隱看著疏璃在的方向,如果他看得見,眼神一定也會是柔軟的,靜靜地問:“受一千五百年的造化痛苦,隻為見那人一眼,你知道阿難為什麽會這樣做嗎?”
疏璃握著慕隱的手有一瞬的松動。
慕隱終於掙開疏璃的手,觸到他臉上的黏膩濕意,輕聲答道:“他心甘情願,所以不覺痛苦,隻覺歡愉。”
……
慕隱的觸覺在幾天后消失。從此他每一個動作都變得緩慢仔細,連輕觸疏璃臉頰這麽簡單的事情都不能再做到,因為他控制不了力道,害怕傷到疏璃。
觸覺消失的第三天,慕隱失去聽覺,他無法聽見疏璃說話,也無法作出回應。他終於徹底與外界隔絕開來,修為盡散,五感皆失,如同廢人。
這就是天道的懲罰。
慕隱一如既往地平靜接受了。
最後一天到來時,負雪峰的天氣很好,沒有下雪,也沒有刮風,反而少見地出現了一點日光。疏璃為了讓慕隱曬到太陽,把櫻樹下的暖棚拆了,抬頭就能看到滿樹盛大爛漫的櫻花。
慕隱半倚在躺椅上,沒有戴玉冠,而是用一條月白綢帶松松半束起長發,鴉黑長睫安安靜靜地攏在眼瞼上。他的唇色淺淡,自寬大袖袍中探出的手指也蒼白到幾近透明,指尖在一地雪色的照映下生出瑩瑩微光。
無怪世人所說,月魂雪魄,仙姿玉色。
他近來精神越來越不好,身體越來越孱弱,開始整日整日地昏睡,今天似乎恢復了些,從早上開始就精神不錯,可以一直很清醒地同疏璃交代一些事情。
疏璃清楚這代表了什麽,但沒有戳破。因為他明白,慕隱只會比他更清楚。
“……終究是我愧對師門。我留了書信,同斬霜劍放在一起,需要你替我把他們交給白懷意,他會知道該如何處理。”
疏璃跪坐著伏在慕隱腿邊,握著他的手說好。
慕隱分明聽不見,卻仿佛聽見了,繼續道:“我死之後,將我隨便葬在負雪峰上,哪裡都可以。之後你便下山。”
疏璃答應了。
慕隱輕聲問:“哭了嗎?”
疏璃說沒有。
從那次讀佛經之後,他再也沒有哭過。
慕隱的聲音越來越輕,“修仙界不適於你待,若是願意的話,就去人界吧。謹記少用靈力,不要做壞事,也不要受人欺負……除此之外,你可自由自在地活著。”
一片細小的粉色櫻花落在慕隱的眼睫之上,隨他的聲息輕微顫動著,如翩飛的蝶翼,他卻無法感覺到。
疏璃傾身過去替他摘去了那片花瓣,依然說好。
“你的生命還有很長,我只是其中一個過客……你會有足夠多的時間忘了我,愛上另一個人。但是不可以再為別人受傷,你永遠要最愛自己……”慕隱的呼吸極淺,頓了頓,聲音幾不可聞,“疏璃,把我忘了,和那個人一起好好活著……”
那一瞬,日光陡然消彌,蒼茫大雪從天而至,長風卷起鋪天蓋地的櫻花雨,落了疏璃滿頭滿身。
慕隱搭在疏璃手心的指尖輕輕垂下。
疏璃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才輕聲地開口。
他說:“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佛言:‘汝愛阿難何等?’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愛阿難行步。——《佛說摩登伽女經》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過。——《石橋禪》
結束了,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