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監王小五在腥風血雨中披荊斬棘,最終打敗一眾種子選手,被沈家作為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派來乾清宮的時候遲音連一點反應都沒。
只在看完一本折子戲的時候抬起頭來囑咐他了一句,書架上的話本該換新的了。
驚得這位本想來個下馬威的大太監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他怕是沒想到,這位被強行扶上來的新帝會如此自甘墮落,沒有一點“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的悲憤,哪怕任何一點關於悲春傷秋的感歎和惋惜。
對著現有局面心裡有些凌亂的王小五思考了好一會兒人生,覺得作為沈家派來天子身邊的大總管不會因為伺候的天子一開始就窩囊而損失什麽體面之後才屁顛屁顛地去給遲音找書去了。
利索程度和上輩子一模一樣。
所以說這奴才上輩子能活到沈家敗落前的最後一刻,那絕對是有原因的。哪怕嘴欠一點,遲音當年也沒想著早早地砍了他。
“朕的大太監都來了,沈明河呢?”遲音邊翻著新話本,邊頭也不抬地王小五進行單方面的敘舊。
“回皇上,您這話問的,您都不知道的事情,奴才怎麽會知道?”王小五一甩拂塵,不陰不陽地回道。
“哦。”遲音單挑了隻眉毛,仍舊不看他。覺得自己上輩子沒早早砍了他許只是因為那個時候自己無依無靠所以脾氣好。
“只是近日沈家開府都未見他露面,怕是要務纏身。”
“沈家開府?”遲音這才抬起頭來看他。“沈家開府跟他有什麽關系。堂堂攝政王,不開他的賢王府,難不成跟沈家擠一塊?”
“那可不?”王小五笑笑,看著就精明的小眼睛一擠,洋洋得意道:“皇上可知道,賢王本就是沈家的爵位。堂堂沈家而今從江南來京城,自然開的是沈府而不是區區賢王府。”
“區區賢王。”遲音噗嗤一聲笑了。尋思“何乃太區區”,沈家天高皇帝遠的,沈明河這幾年如日中天,而今又來了京城,誰能管他?
也就沈家那些眼高於頂的人看不起沈明河。
不過看破不說破,沈明河不開賢王府那便不開,反正這個人隨心隨性慣了,若不離經叛道,那才不是沈明河。
“胳膊擰不過大腿,皇上,攝政王再橫,在百年底蘊的沈家眼裡,可不就是區區賢王?畢竟,沒了賢王還有楚王信王韓王。可江南沈家,卻只有一個。”王小五幽幽道,弓著腰站在那兒,低垂著眼。
“你在暗示朕什麽?”遲音面色一冷,翻著話本的手突然一頓。
“那奴才敢暗示您什麽?功敗垂成皆在一夕之間。皇上您對攝政王那麽上心,可得想清楚,自個兒日後能依仗的到底是誰。”王小五突然訕笑著,眼裡幽光一閃,乖乖閉了嘴。
遲音這才後知後覺,這狗奴才是在拿沈家敲打他。
依稀記得,沈明河上輩子好似也沒開賢王府,那時候那人日日待在宮裡,和他朝夕為伴,比他都像一個皇帝,開沒開府根本無甚必要,於是遲音從沒多想。
現在聽王小五王婆賣瓜,不遺余力地誇著沈家,遲音才反應過來,看似驕縱不羈,肆意妄為的沈明河,其實連開府出去自立門戶的權利都沒有?
“那朕能依仗什麽?朕依仗著沈家忠心耿耿?朕依仗著沈家對朕肝腦塗地?”遲音皮笑肉不笑地說反話,對著話本子偷偷翻了個白眼。
“那倒不必。”王小五摸摸鼻子,聽到遲音的話,自己都不好意思。
遲音懶得理他。
都說驕兵必敗,沈家這個時候洋洋得意耀武揚威,可等著沈明河徹底扶起顧行知的時候,就是他沈家倒霉的時候。
王小五識趣地退了出去,退出去前帶著探尋的眼神看了遲音好一會兒。
遲音面不改色,待到他離開以後才放下話本打開案前的一列長長的折子,那是滿朝大臣的名單,他不日登基,禮部早寫了折子呈了上來讓他先熟悉熟悉名字,免得到時候他上去滿朝文武皆不識,豈不尷尬。
遲音現在對著折子上多多少少有些眼熟的名單,凝思將挑出來的人寫在了紙上。
若是他沒記錯,沒過多久就是沈明河清算朝堂的時候。先皇雖荒唐,對他也無甚上心,可到底自己繼位名正言順,誰也不能指摘什麽。朝中大臣皆為飽讀詩書之人,從小學的是忠君道義,有人趨炎附勢就有人不畏強權。
上輩子沈明河無差別攻擊,不少方正的股肱之臣因為他的清算洗牌而蒙冤,引得朝堂內外怨聲載道,不少人將他視為禍亂朝綱的奸佞。
這輩子遲音自然不能由著沈明河這般任意施為。一是為了他,二是為了保存自己實力。
當年他以為沈明河是為了站穩腳跟才肅清朝堂,必不會留著那些人在朝堂上跟他對著乾。
可到底呢?這人真的在乎別人對他口誅筆伐?
怕是未必。
如此鐵血無情地一刀切,換來的是滿朝上下對他的敢怒不敢言,留下的是小人對他的趨炎附勢,到最後,他身邊豺狼滿朝鴟滿巢,沈家牆倒眾人推,最終曲盡樓塌,他陪著沈家赴了死。
遲音覺得沈明河是故意的。故意赴死和沈家同歸於盡。就像他當年力排眾議流放太傅陳懷恆,一石激起千層浪,讓人對他恨之入骨。哪怕最後流放改為致仕,他也讓所有人都明白了,沈明河絕不是忠良之輩。
知道了他不是好人,大家才會徹徹底底地恨他。才會不遺余力地想要讓他萬劫不複。
就像當年的自己一樣。
遲音心裡一痛,筆尖落在名單上的第一個人上方,清雅的眉宇間凝重愈深,思索了好久才把太傅陳懷恆的名字圈了個圈兒。
而後,又重新拿出一張紙,將太傅陳懷恆首先列上。
故意也好,無意也罷。他既然不明白沈明河的意圖,不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沈明河在明,他在暗,這人既然一身反骨,他就借著這反骨借力打力。
……
王小五去而複返,白淨的臉上掛著討好的笑,隻那眼睛細長,顯得有些猥瑣。
“皇上你不是問攝政王在哪兒?奴才剛看到他往這兒來了。”
“他來這兒?當真?這麽些日子都沒出來,怎今兒來了?”遲音有些不相信,哪怕心裡激動得血氣翻湧,面上還是一派如常。
沈明河已經辭世五年有余,這段日子,他見到了不少曾經的人,可沈明河一日未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就一日不能安下心來。沒有沈明河這眼前一切便如霧裡看花,哪怕真實,卻毫不真切。
本以為非要到登基之日才能看到他的,卻沒想到驚喜就這樣倏然而至。
“是呀皇上,眼瞅著他往這邊走來了,不信您親自去看看?”王小五諂媚慫恿著,彎著腰等著遲音起身。
“帶路吧。”遲音站了起來,背著手拿下巴對著王小五,步子看似踱著,卻稍微帶著些不可明見的凌亂。
繞過宮牆,經過高台,遲音站在長長的廊廡中間,突然停下了腳步。
那人就立在那裡,霜色的錦袍,墨色的頭髮,如漆的眉眼。脊背挺得很直,背著手。那本該讓人驚豔的臉,在漆紅的柱子旁,顯得平靜清冷又蒼白。
“皇帝不日便登基,可到底還沒坐上那位置,依本王看,還是不要隨便走動的好。”沈明河冷笑的時候眼角會微微上挑,像是一朵盛開在冰天雪地裡的牡丹,豔麗得灼眼又冰冷得凍人。
遲音喉頭動了動,望見他的一瞬腿便僵直了再動不了,萬千心緒湧上心頭,想要說什麽,可默了半晌,帶著戚戚神色,溫溫吞吞問道:“你便是朕親封的攝政王沈明河?”
那又能說什麽呢?萬般思量在心頭,卻沒有一句是能堂堂正正問出來的。遲音想知道他當日為何要甘願伏誅;想問問當年是否真如劉海所言,他拳拳忠君愛國之心溢於言表;想寒暄幾句,最近過得可好。
可惜,他不能。往日恩怨付之東流,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還什麽都沒做的沈明河。至少在他現在看來。這人揚著下巴,挑著眼角的樣子,有些找打。
“皇帝不認識本王便將攝政王的位置給了本王?倒是不知是本王運氣好還是你識時務?”沈明河嗤笑一聲,走進一步,隻聊聊站在他面前都讓人覺得他狂傲怠蕩。
“那自然是你運氣好。”遲音不假思索,首先用排除法排除了自己識時務的答案。那聽起來太丟人了。
“哦?是嗎?”沈明河挑了下眉。低垂著眼睛,注視著他,靜靜道。“可本王一直不信運氣。”
“那你信什麽?”
“本王信識時務者為俊傑。皇帝,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可要謹於去就。可要擦亮眼睛,看清楚,命到底握在誰的手上。”
“剛才也有人跟朕說了一樣的話。”遲音絲毫不怵,抬著頭仔細端詳著泠然站著的沈明河。心想這人真是安靜又冷清,怎麽以前自己就沒發覺呢?也不對啊,他倒是記得沈明河可會玩了。這人以前看過梁園月,賞過洛陽花,攀過章台柳,不僅葷素不忌還男女不論。若不是他喜怒無常,時常不怒自威,依著他這張臉,倒還真是不知道到底是誰吃虧。
“哦?是嗎?那皇帝想清楚了嗎?”沈明河微微勾起了嘴角,那抹笑還沒漾開,遠遠瞥見不遠處高台之上黑影一晃,心裡一緊,下意識往前而去。
“自然是,啊。”遲音只看到眼前的人神色一變,突然大跨一步朝他撲了過來。墨色頭髮隨著動作飛揚而起。電光火石之間,一隻冷箭從他們身側穿過,“噔”的一聲,釘在遲音身旁的紅漆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