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還有這事?”遲音挑挑眉,親自把茶杯放在陳懷恆手邊的茶幾上,一屁股坐下道:“來,把這事說說。”
“也無甚可說的。”陳懷恆動了動枯槁的手,垂著眼瞼,乾巴巴道。“還記得那年帶你出宮遊玩嗎?你以為是出去玩,其實是臣要奔赴應城行刑。”
“衝著的,就是沈明河的沈家。”
遲音笑容慢慢凝在臉上,靜靜聽著陳懷恆說著,有些失神地看著沈明河方才離開的地方,陽光輾轉,流瀉一地金輝。
“當年沈家士族盤踞江南無法無天,臣也卯足了勁兒要去收拾他們。花了多少功夫,賠了多少人進去,才有一個扳倒它的機會。那個時候大家都知道,先皇知道,沈家知道,臣也知道。這是破釜沉舟的一擊,若是成功,最起碼會脫了沈家三層皮。可誰又能知道,沈家狗急跳牆,使了個金蟬脫殼,活生生地指鹿為馬,將諸多罪名,全部栽贓在了應城沈家頭上。臣去應城的時候,已然是木已成舟,沈明河的父親沈道寒早已伏法認罪,臣哪怕心有不甘,也只能親去執刑。”陳懷恆說得很慢,仿佛他說的事情微不足道,不能引起自己半點波瀾。隻那眼神帶著疲乏,流露出一絲無言的悲戚。
只是遲音知道這件事情的份量。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於誤國。陳懷恆當年嘔心瀝血,日夜剔厲,帶著雷霆萬鈞的力度壓著整個江山的那點殘山剩水去想要撼動沈家。可惜最後卻落得個敗不旋踵的結局。沈家仍舊在,這河山卻再也救不起來了。一朝敗北,有如風吹葉落,他父皇失去了最後的熱情從此破罐破摔。陳懷恆從此被壓垮了脊梁,再沒了曾經從容按節,欲力挽狂瀾的氣勢。
他們只能抱殘守缺,眼睜睜看著藩王作亂,看著士族橫行霸道,卻沒有一點辦法。
“氣嗎?”遲音眨眨眼,眼珠都是沉的。
“氣啊。”陳懷恆低頭看著自己衰老乾枯的手微微發抖,深吸口氣,聲音渾濁:“當年臣去應城抄家的時候,隻恨不得生啖那沈道寒。死他一個人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可這次放過了那江南沈家,這江山……”
“既然是抄家,為何沈明河能安然無恙?”遲音眸間一暗,惶然然地怔忪道。腦中的印象迷迷蒙蒙,讓他似有所覺,卻又不甚清晰。
“因為你。”陳懷恆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當日帶上你不過是找個借口,可你到了應城,雖不清楚始末,卻讓我們秉公執法。臣雖然遷怒沈道寒,可若是說秉公執法,卻罪不及稚子。況且沈明河那時候年紀輕輕,卻是出了名的文采博長。臣想著他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便放了他一馬。可誰能想到他有這樣的造化!沈家與他有殺父之仇,他卻眼睛眨也不眨地靠著他們一步步往上爬,而今和沈家相輔相成。你說這等心性的人,他若是想做什麽,又有什麽做不到的?”
“朕怎麽不記得?”遲音瞪大眼睛,驀地怔住。他竟然早早見過沈明河,可前世今生,卻從未聽沈明河提起過這件事。怪不得,這人苦心孤詣地為他籌謀。
“許是年紀小吧。無論記不記得,都已經發生過了。皇上,你要心裡有數,哪怕他現在和沈家一起狼狽為奸,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沈家人。最起碼曾經不是。而今他再厲害,當年你救他一命,他總會記得的。”
遲音心想記得又有什麽用?沈明河這人城府太深,他一日不放棄必死的決心,遲音也只能在這裡乾著急。
倒是多少理解了他為何勢必要同偌大沈家同歸於盡。沈家與他有殺父之仇。他扛著這份恨,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在乎了。
這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的人,難道便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他留戀的嗎?
遲音還是放了陳懷恆致仕。一把年紀,再有雄心壯志,也實在是撐不起這一片天了。他既然想,遲音自然不會強求。
只是,不知道陳懷恆想要致仕這件事,這其中有多少沈明河的手筆。既然沈明河希望,那便由他去吧。
不知不覺天氣越來越冷,乾清宮的地龍燒得格外暖,遲音把陳懷恆送走後倦倦地躺了幾日,可一閉上眼睛卻總是想到那個淡漠疏離的沈明河。
他做夢夢到沈明河站在那高台之上,身著白衣,墨發如緞。無視那對著他寒光閃閃的刀劍,唯望著那渺遠無際的山河,嘴角掛著和平日一樣蔑視一切的冷笑。
笑指著他的士兵們中了計,沈家花了那麽多兵力過來和他魚死網破,卻不知道,這殿宇高台上,等著萬千兵馬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他早已經部署了一切,以身誘敵,就是為了調虎離山,然後釜底抽薪,屠盡那個自以為勝券在握的沈家。
或許他的目的就是讓整個沈家土崩瓦解,來給他的父親報仇。
這件事情他上輩子做到了。所以一切都結束得那麽猝不及防。
遲音想了好久,都沒想象出過沈明河慘死時的畫面。
那樣的一個人,他算盡一切。他無所不能,他怎麽就說沒就沒了呢?
遲音還記得沈明河出事那日,自己和呂謙在殿裡燙了壺酒。呂謙喝著酒問自己,沈明河與沈家內鬥,此役該會如何。
那個時候自己自信滿滿,跟呂謙笑說咱們好歹當了回漁翁,只需要坐在這裡等沈明河回來。沈明河破甲又如何,沈家圖窮匕見又如何,此役如何又如何?他們窩裡鬥,佔了便宜的總是咱們自己。
他想到了那麽多的可能性,但沒有一個是沈明河死去的結局。因為這事不可能,不存在,所以他不敢想。
可沈明河偏偏就那麽死了,死得讓人猝不及防。死後就那麽平躺在殿裡,等著自己去見他。
那日他帶著酒氣倚在沈明河發涼的屍體旁,迷迷糊糊的,死活想不通,這人怎麽一夕之間就變成了這樣。身體發硬,面目青灰,再沒了平日盛氣凌人的神氣。
所有的刀光劍影,你來我往,運籌帷幄,都變成了一個笑話。沈明河像一片輕盈落下的雪花,帶著凜冬而來,滌蕩一切。卻在別人以為他就是凜冬的時候默然湮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這曾經發生的一切,又即將重演。因為這是沈明河早早為自己埋下的伏筆,設好的結局。
不,不行。遲音突然從夢中驚醒,摸一把頭上的汗,長噓口氣。
他不能由著沈明河再胡來。沈明河既然無辜,那便不能容他這樣。這命沈明河不珍惜,那麽他來珍惜。
天還沒亮,遲音自己披著衣服光著腳下了地,驚了一宮值夜的宮人們。
“皇上,外邊冷,好歹穿戴好了再出去。”
遲音卻是充耳不聞,像是魔怔搬親自打開門,直直朝著沈明河的寢殿裡跑。
外邊風吹,寒冷徹骨,凍得遲音全身都疼,唯有心裡鈍得麻木,軟得一塌糊塗。
“皇上,這是怎麽?”沈落衣服都沒穿好就聞聲跑來,望著這樣的遲音大驚失色,意識到遲音在不管不顧地往沈明河寢宮裡進,忙不迭喊道:“皇上,攝政王不在裡邊。您還是請回吧。”
遲音腳下一頓,剛吸一口氣那涼意便掃過五髒六腑,直衝腦門。倒是冷靜了些許,望了眼跑過來的沈落,狠狠咬下唇,毅然決然地推開了沈明河的寢殿。
熹微的光透進陳設簡潔的屋子,為那空空如也的床覆上一層晦暗靜謐。那屋裡冷冷清清,恰似身姿落拓的沈明河,不帶有一絲一毫的煙火氣。
遲音看了良久才確認沈明河確實不在這裡。身體像是從裡到外被凍了個透,哆嗦著,再不聽使喚。
遲音扁了扁嘴,隻覺得眼睛酸澀,鼻子生疼。一股熱流匯在眼裡,還沒落下,就被凍得收了回去。
怎麽會這樣呢?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不顧一切地來找他。
隻想讓他改變心意,不要再那麽一味往著南牆直撞,不死不休。
沈落已經奔到了遲音身邊,看了眼失魂落魄的遲音,想要上前,又不知道該怎麽辦。不明白遲音唱得是哪出兒戲,只能氣急敗壞地一個一個怒指著巋然不動,對遲音視而不見的侍衛們。
怎麽能把他就這麽放進來呢?
“皇,皇上。這天兒怪冷的。”沈落抖了抖,打個哈欠後才擠了個得體的笑,站在遲音身後委婉道。
“朕……朕……,”遲音低垂著頭,動了動早已經凍僵的腳趾,心裡如墮冰窖,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死心地再望一眼那空無一人的屋子,還是死心般閉上了眼睛。心裡一片淒惶,平複良久,終是低聲輕歎一聲。“朕,只是做噩夢了。”
“做什麽噩夢了,讓你就這麽跑來找我。”一如既往清泠淡漠的語氣,在這涼徹心扉的早晨莫名帶了幾分起伏。
遲音還沒回過神來,下一刻一件帶著體溫的披風便將他從頭到腳罩住。遲音隻覺得身子一輕,沈明河將他連人帶著披風往屋裡抱。
“寒冬臘月的,也不怕把自己凍壞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開啟撒糖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