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思南沒把手抽回來,任由江晟牽著走。
他一路都是沉默的,低著頭,視線落在腳邊,剛才在醫院大堂的氣焰消失,身上如同敷了一層堅硬的鎧甲,將自己跟世界隔開。
出了醫院,江晟回頭,看不清顧思南的表情,只能模糊地看見他抿平的唇角。
沒多久,江晟攔了一輛出租車,帶著顧思南上車。
他給司機報了個地址。
坐在車上,顧思南靠著椅背,臉衝著窗外,始終沒開口。
出租車拐上高架橋,窗外城市林立的高樓大廈迅速倒退,等從橋上下來,又轉進隧道,最後在海邊停下來。
今天是陰天,海邊不曬,迎面的海風夾雜的些許水汽和鹹腥,並不會熱。
下車後,江晟先到旁邊的商店裡買了兩瓶水,才和顧思南繼續往前走。
大概不是周末,又已經開學,海邊的人不算多,他們沿著棧道走到後面,人越來越少。
大海是包容的,人類盡情往裡面傾倒垃圾,可它無聲無息,即便偶爾憤怒,最後又恢復平靜,如同億萬年前,它的出現,孕育出了生命。
海浪拍打著沙灘,發出規律的聲響,一下一下的,敲在心上,逐漸讓人心平氣和。
顧思南忽然停下來,脫了鞋走下棧道。
“顧思南?”江晟喊他。
顧思南回頭,眉眼間那份沉寂消失了,神色很平和,“一起沿著沙灘走走吧。”
江晟望了他一會兒,走下了棧道。
“你剛才看見了?”海水衝刷著顧思南的腳踝,他踩著水,出聲問道。
江晟“嗯”了一聲。
“那給你簡單介紹一下吧,”顧思南說,“那個穿小碎花連衣裙的女人,是我的後媽,小三順利上位。
那個比我矮一個頭的公鴨嗓男生,是我便宜弟弟。
最後那個男人,是我爸。”
他轉頭對江晟笑了下,“他們一家三口,是不是挺配的?”
江晟皺了皺眉,沒說話。
因為只是想要傾訴,顧思南沒在意江晟有沒有回應自己。
“認真來說我跟你,”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晟,然後用食指和拇指比了大概五厘米的距離,“有這麽一點像,我們都是不被父母喜歡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海岸線很長,陰天下的海水一點也不藍,呈現渾濁的灰黑。
“我爸媽最初在一起的時候,其實挺偶像劇情節的,他們是一見鍾情,之後相處一個月,就愛的轟轟烈烈,直接閃婚。
但相愛能夠轟轟烈烈,怨恨也可以轟轟烈烈。
閃婚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雙方都沒有了解對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合不合適自己,能不能互相扶持成為家人。
我爸是攝影師,天生是極致的浪漫主義者,心裡有一套愛情的模板,他認為,愛情是必需品,很重要,要有儀式感,要經常製造小驚喜,讓每天都是新鮮的,還要把彼此當作最重要的第一人。
我媽不一樣,她出生在一個極度重男輕女的地方,高中還沒畢業就被逼著嫁人,她不願意,自己逃出來,是極其強大和理智的人。
跟我爸閃婚,是她唯二做過的,最不理智的事之一。
另一件事,是生下我。
在她心裡,愛情是需要的,但不是必需品,人不能圍著愛情轉。她的觀點跟我爸的觀點完全相悖,所以短暫的蜜月期和新鮮期過後,就是無休止的吵架。”
說到這裡,顧思南停下來,舔了舔有些乾燥的唇瓣。
江晟把拿在手裡的礦泉水遞過去,又幫忙擰開瓶蓋,“已經可以喝水了。”
顧思南接過來喝了一口,拎在另一隻手裡。
“我是在他們最相愛的時候降臨的,可是等我媽發現懷上我,他們已經開始厭惡彼此了。
無休止的爭吵讓我媽精疲力盡,她的身體並不好,從家裡逃出來以後,她太拚了,落下很多病根。
她有想過拿掉我,但醫生告訴她如果拿掉我,以後就不會再有孩子了。
她是愛我的,為了我,曾經試著挽回過跟我爸的感情,主動配合我爸需要的那份浪漫和新鮮,他們也確實短暫的複合了一陣。”
搖搖頭,他勾起一抹諷刺的笑,“可是,我爸那時已經出軌,跟到他工作室兼職的沈林毓搞在了一起。
我媽懷我的第八個月,撞見了他們親親熱熱走進酒店。
我媽身體不好,要生我本來就負擔很重,撞見我爸出軌,再加上之前她上司告訴她,原本定給她升職和出國深造的機會因為她懷孕,給了別人,她一時情緒上去,過度呼吸,在馬路上暈倒,被送進了醫院。”
停頓了會兒,顧思南的聲音輕下來,“我就在這個時候出生的。”
唇邊諷刺的笑變成了自嘲,“我媽在我出生以後,就毅然決然離婚了,因為厭惡我爸,也討厭上了我,不願意帶我走。
而我爸因為事情鬧大,我爺爺奶奶停了給他工作室的投資,便把對我媽的怨恨轉嫁到我身上,從來不喜歡我。”
他的嗓音有些乾澀,“我成了兩頭都不願意要的東西,被推來推去,最後,是我爺爺奶奶接收了我。”
海水正在漲潮,已經沒過顧思南的小腿,前方沙灘到了盡頭,沒了路。
“先上去吧。”江晟打破沉默。
顧思南點頭。
找到一張長椅坐下,顧思南從書包裡拿出一包紙巾,自己抽一張,又看了眼江晟的腳,“你的鞋有濕嗎?”
“沒有。”
“那就好。”顧思南擦乾淨腳上的沙子,重新穿好鞋。
他雙手撐在椅子上,面朝著大海,眼神是平靜的,“我剛才說的那些,你當是耳邊風就好,沒必要在意。可能是忍了很久,今天又因為做了胃鏡特別不舒服,實在有點忍不住。”
江晟的聲音混在海風裡,很柔和,“沒關系,你想說,我就聽。”
下一秒,又很輕地揉了揉他的頭髮,“我之前就說過,在我面前,你不用忍。”
顧思南本來已經調節好了,可江晟說完,情緒又重新湧上來。
他迅速捂住臉,藏住發紅的眼睛。
江晟心疼的看著他,忽然抬起手臂,將人攬進懷裡。
他的掌心放在顧思南的背上,很輕的拍打,安撫著顧思南。
沒有推開江晟,顧思南緊緊攥著江晟的衣服,將頭埋在他的肩胛。
自然的依賴。
隔著薄薄的夏季校服,江晟感覺到了肩膀上傳來的濕熱,他垂眸,安靜凝視著顧思南,眼底寫滿了疼惜。
半晌,顧思南才抬起頭,從他懷裡退開。
“不能說出去!”顧思南叮囑。
江晟笑了,“不會的。”
跟江晟含笑的目光對上,顧思南就立刻轉開視線。
他覺得有點丟臉,尤其剛才又是矯情的大段大段傾訴又是抱著對方哭,可再仔細想想,他最近這段時間,在江晟面前臉早就丟光了,還有什麽臉丟!
他呼出一口氣,拿起旁邊的礦泉水噸噸噸喝完,舒服非常多。
“現在我們倆徹底知根知底了,值得一頓豪華午餐嗎?”顧思南說,“我餓了。”
“為了胃鏡檢查,我從昨晚就沒吃飯,現在好餓,”他看著江晟,眼神很軟,尾音拖長,像極了在撒嬌,“你請我吃大餐呀。”
江晟碰了下他泛紅的眼尾,擦掉殘留的淚滴,“好。”
盯著眼前的小米粥,顧思南覺得自己終究是錯付了。
他木著臉,“這就是大餐?”
江晟給他遞筷子,“你剛做完胃鏡,最好吃點清淡的流食,而且你要養胃。”
“但是太清淡了,你好歹給我點份瘦肉粥啊!”他扁扁嘴,看著小米粥的表情特別嫌棄。
江晟把放涼的蛋羹推過去,“還有一份雞蛋羹,你就著它吃。”
顧思南:“……”
鬱悶地吃完午餐,顧思南單肩背著書包,余光飄到旁邊的便利店,腳下暗戳戳地挪。
江晟有所察覺,偏頭看過來。
顧思南立馬露出笑臉,挪出去一點的腳縮了回來。
他咳了聲,“回學校?”
江晟沒回答,反問:“你身體好了嗎?”
“好了好了,沒有一點問題。”顧思南想了想,又重複強調一遍,“我家那些事,還有我哭的事,都只能你知和我知啊,不然我會生氣的!”
江晟頷首,輕笑說:“好,是我們的秘密。”
回到學校,午休還沒結束。
班級沒人午睡,見顧思南和江晟回來,齊刷刷圍了過去。
李栞好奇,“南哥,你上午為什麽請假啊?”
“去了趟醫院。”顧思南把書包裡的作業和書都拿出來,擺放好。
莫沁擔心問:“南哥你又病了?”
“沒有,我去做胃鏡檢查了,之前胃不太舒服。”顧思南沒瞞這件事。
“胃鏡?你自己去的嗎?”郝驍突然看了眼江晟,恍然大悟,“所以江哥早上急忙忙請假,是南哥你找他去醫院陪你啊。”
顧思南覺得沒必要解釋江晟是自己來的,沒否認,“嗯。”
“檢查結果怎麽樣?”祁明盛插一句話。
其他人也看他。
“一點胃潰瘍,不是特別嚴重,養養就好了,”顧思南說著,對大家笑了笑,“不用擔心我,真的。”
他又拿出醫院證明和假條準備去辦公室。
江晟直接從他手裡抽走,然後按了下他的肩膀,“你趴會兒,我幫你交。”
他又對圍過來的人說:“他不太舒服,讓他休息一下。”
盡管沒做過胃鏡,但大家對它的認知很統一,都是會疼、特別難受這樣的主觀想法,聽完話,紛紛點頭。
許寒陽拍了拍顧思南的肩膀,“南哥你好好休息。”
從書包裡拿出校服外套,披在身上,顧思南衝他做了個“ok”的手勢。
許寒陽沒回自己位置,而是跟著江晟出了教室。
“能聊聊嗎?”他問。
聞聲轉頭,江晟跟許寒陽對視幾秒,沒拒絕,“等一下。”
視線掃過他手裡的假條,許寒陽指了指走廊盡頭,說:“我在那邊等你。”
江晟只是進去交個假條,很快,許寒陽剛到地方,他就也過來了。
離午休結束還有半個小時,走廊幾乎沒人走動。
江晟單刀直入問:“聊什麽事?”
沉默幾秒,斟酌好語句,許寒陽也沒有拐彎抹角,“你對南哥,是不是有什麽想法?”
問完,他直直盯著江晟,觀察他的微表情。
江晟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抬起了眼。
微風很輕,拂過樹梢,樹葉傳來的聲響襯得周圍更加安靜。
忽然,江晟眼角輕勾,露出了一抹笑。
他開口,聲音柔和的像一場溫柔繾綣的美夢,“我喜歡他。”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繼續。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