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柏偏愛高底盤越野車,他們拍視頻的時候也是開著這樣的車,一方面很酷,一方面的確適應各種地形。
但他懶得開車,江淮也不能開車,兩人現在就坐在一輛樸實的鄉村公交車後座。
臨近年關,其實人不少,在他倆上車不久,人就坐滿了。
——據說只有這輛車會途徑溪邊村,也就是江淮繼母慕寧的老家。
江淮回來的主要目的是掃墓,這讓紀柏心裡有些發毛。
車內空氣汙濁,外頭更冷,就沒誰不講公德地開窗戶,然而紀柏一直過著小少爺生活長大,頭昏腦脹地沒法適應。
他別過頭想和江淮說什麽,卻發現男孩歪著頭,雙手抱胸靠著窗,似乎睡著了。
路旁枯樹高聳,灑下針葉般樹影,陰影時不時親吻男孩的面頰,但又一次次被行進的車拋於身後。
車上的聲音並不吵鬧但十分喧雜,有人手機視頻外放,有人在大聲打電話,還有雞在咯咯叫——為什麽雞也可以上公交?紀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把他倆的包往上拉了拉,也有些昏昏欲睡。
他又看了眼,表弟似乎只是陷入淺眠,所以動作並沒有東倒西歪,頭髮因為姿勢的原因微微蓬起,鴉羽般的睫毛垂著,圍巾遮住下半張臉,看上去暖融融的,這樣看這張臉並無平時表現出來的利落姿態,而是有些乖。
紀柏可不敢睡,強撐著戴上耳機,耳中炸響激烈的音樂,遊戲是暫時不玩了,一不小心沉浸進去他們的行李被偷了怎麽辦?他略顯無聊地開始觀察周圍的人。
——整輛車上,最顯眼的就是他和江淮,其他人沒什麽特殊的。
兩人坐在最後一排,紀柏只能看到其他人的後腦杓。
打電話是是個地中海大叔,大約是因為冷,抓著個絨線帽,但車裡熱了,他就把帽子脫了。
紀柏聽到了諸如基金股票之類的詞匯,撇撇嘴。
外放看視頻的家夥翹著腳,用仰躺的姿勢,簡直一灘泥一樣待在座位上,因此連腦袋都看不見,紀柏倒是看出來他的鞋是大牌仿貨,是灰紅色。
除此之外,都是沒什麽特色的鄉下人,拎著菜和魚的老太太語氣溫吞地和老姐妹說話,用的是這裡的方言,紀柏根本聽不懂,老姐妹腳邊的雞時不時叫兩聲,而其他人玩手機的玩手機,補覺的補覺。停了幾站後,連老太太也下了車,只剩下地中海和紅鞋子,不過一上一下的,空氣倒是清新了不少,讓紀柏松了口氣。
他纏著江淮,不一定是想要加入遊池派,夢誰都會做的。
但他的確在江淮一箭射出的瞬間明白——
世界變了。
鬼物的消息可以壓製,但鬼物客觀存在,閉目塞聽他們就不會襲擊人類的嗎?他當時看向了江淮,因為他們之間沒法割舍的親緣關系,他能在江淮面前多一點存在感,但也就這麽多了。
權衡利弊後,他決定用心修複和表弟的關系。
然後他就發現這事有點難辦——江淮什麽都不缺,而且紀柏不認為自己能勸動家裡人,長到二十來歲,他終於發現了自己是個沒什麽價值的廢柴,之前分明當個廢柴也能過得很好,現在卻不行了。
多混個臉熟也沒事,紀柏可不認為他三五天就能從鹹魚變成天才,貿然去接觸陌生領域純粹是浪費時間,他樂觀地繼續混著,只是從在京市混日子變成在表弟身邊混日子——
只希望哪天遇到危險表弟能拉他一把。
還有一點小心思紀柏自己都沒意識到。
慕強心理。
車又停了一站,紀柏確認這裡並不是他們的目的地,還有小半個小時呢……不過,他偏過頭,注意到後面追上來一輛越野車。
越野車開得挺平穩,沒嘗試在這時候超車,就這麽乖乖待在公交屁股後頭。
車牌型號都挺大眾,就是鄉下地方有些少見,紀柏多看了兩眼,就把這輛車拋之腦後。
他並沒注意到,在公交繼續行駛時,有一個黑影從公交頂部滾下來,須臾間藏入越野車陰影處。
那是——
“江淮”
除了自身屬性和裝備,江淮還有幾樣特殊道具用於自我強化。
——【一次裝備強化機會】
這個他本來想用在【金雀翎】上,但系統提示強化後【金雀翎】對力量的要求會更強,建議等他力量屬性達到20再考慮,現在江淮力量為17,他暫且擱置到一邊。
——【人偶雜役】
總計超過六十個人偶雜役,講話真的可以驅使它們表演人偶劇了,但它們的功效就是【雜役】,普通級屬性和正常人持平,可以要求他們進行日常打掃,但他不缺掃地機器人,所以拆開幾個用於研究,其他都好好收了起來;高等級約等於lv5,可以進行基礎的守衛工作,動作和身體結構也更精細,而江淮使用《天圓地方》後,的確能像驅使真正的人偶,甚至可以偽裝活人說話和行動,他暫時沒想好怎麽用。
——【能接收門派任務的手機】
不是已經上交的鬼物手機,而是江淮把任務獎勵綁定在自己手機上,手機就改造成了這樣。
基本上能代替所有必須在門派內完成的行動,比如【使用金幣抽取家具】【查看每天刷新的門派事件】,具體體現就是江淮的手機上出現了一個【遊池派app】模樣的像素遊戲。
——【幽影具身(頂級人偶)】
這個道具能徹底複刻江淮的等級能力,除了裝備不行,複刻出來的“人偶”乍一看只是一團直立的人影,和長廊副本中的黑油人差不多,而且具有免疫割裂傷害的能力,但是強光和火焰會對它造成真實傷害。理論上江淮就能同時操控自己和這具複製人偶戰鬥,但他某天突發奇想:
“切換到遊也的面板使用人偶,再切換回自己的面板會怎樣?”
複製出來的是遊也外貌的黑影人,但在江淮切換回自己面板時……人偶擁有了人形的實體。
“人偶之所以表現出那種黑油狀態,是因為複製體和本體不能同時存在嗎?但我切回自己的面板,它就能變成遊也了……”
不過江淮並不想讓“遊也”在大眾眼中一直圍著自己轉:大師兄保護師弟,可以,大師兄神出鬼沒,也沒問題,但連回老家都偷偷跟著師弟就有點變態了……
所以江淮給幽影具身換上了【幽影(套裝)】。
——他擁有了一個“性轉”版本的可控制人偶。
反正性轉的是遊也,和江淮有什麽關系?
回家一趟他也沒完全放松,路上一直在練習怎麽操控這具人偶,適應新套裝,他表面上閉著眼睛,實際上,女性人偶是和紀柏坐在一輛車上的,只是套裝外觀可以自行變化,他變化出一套挺樸素的大衣,掩藏起自己的存在感。
後來,江淮隨著人流上車,又嘗試了怎麽在陰影中跳躍——
所以他們不知道,公交的影子裡、頂部行李的影子裡,其實藏著一個人。
然後江淮注意到了後方的越野車。
越野車本身沒什麽奇怪的,只是司機的目光有些呆滯,但並無陰氣。
江淮多調查了一下細節,卻有新的發現——
車上有至少五人的個人用品,包括行李,可實際上只有司機一人。
車內沒有血跡,也沒留下任何人的頭髮,江淮沒嘗試翻找行李,那樣動靜太大了還莫名其妙,他記下了車牌號和司機的長相,解除了人偶。
公交靠站了。
紀柏反覆確定當前地點,立刻拉了拉江淮,一轉頭,卻發現江淮目光清明,似乎早就醒了。
“我感覺我腿都坐麻了,對了,我們住在哪?”
現在是早上十點半,江淮道:“應該是我外婆家,但外婆不在,家裡也沒人,我們得早點去打掃房子。”
除了他們倆,地中海和紅鞋子也下車了,紅鞋子捧著手機沒注意,地中海戴上帽子,倒是特地看了看他們倆,似乎是不明白這陌生面孔是從哪來的。
說是公交停靠,其實沒有站台,只有個站牌。
又在水泥路上走了兩百多米,紀柏才看到下方如漩渦狀的村莊。
——周圍是結冰的溪流,而他們站在橋邊,向下眺望,看見房屋連著房屋,擠擠挨挨,鱗次櫛比,以聚攏狀圍繞著最中間的紅頂建築。火紅的琉璃瓦閃閃發亮,像是以這個建築為中心,延伸出一條蜿蜒的溪流,其他建築圍繞在河畔,莫名地就變成了漩渦般古怪的建築群。
紀柏驚訝地瞪大眼睛,卻發現另外一老一少七拐八拐地,在建築群中穿行,似乎十分熟稔,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歸處。
江淮拍拍他肩膀:“剛剛那兩人……應該一個是我七舅公的二兒子,另一個是我太婆弟弟的小孫子。”
紀柏換算了一下。
“所以一個是你舅舅,另一個也是你舅舅?”
“嗯,”江淮在前面領路,順口道,“不過我很少回來,他們沒認出來,我也花了好久時間才認出來。”
——還是靠偷聽兩人的談話,不過這就沒必要說了。
紀柏只能說,江淮外婆的房子在整個村子離最中心建築三分之一的距離處,一路上他們不是沒遇到人,但這些人的態度出奇地冷漠,只是遠遠看他們一眼,並未打招呼。
雖然沒在鄉村待過,帶紀柏也知道,村裡鄉親之間的正常態度可不是這樣的。
江淮給了他答案。
正中間住在大屋裡的是江淮的太婆,外婆的媽媽,而江淮外婆是太婆的小女兒,除了小女兒,她還養活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給她帶來了七個孫子五個外孫,四個孫女兩個外孫女,接著是數量大於十的重孫輩,這是一個大家庭。
整個溪邊村裡面八成都姓慕,江淮的繼母慕寧也姓慕——
並不是因為父母同姓,而是在幾十年前,她的母親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招婿。
對於招婿這一行為,外婆的兄姐們頗有微詞,但太婆支持了她,然後有了慕寧。
在慕寧長成後,她支持婚姻狀態不佳的父母離婚,這徹底惹惱了外婆的其他兄弟姐妹。
“所以在外婆離婚後,她就不怎麽和家裡人來往,如果不是媽媽掙錢給村裡修了路,這棟房子也不一定能保住,”江淮推開門,小院裡的桃樹趴在牆頭,花壇泥土裡是爛透了的桃子,“不過外婆和媽媽也不在意一棟房子,只是舅公他們還要點臉,不好意思明著伸手要。”
紀柏略一回想,發現江淮回來的目的是給“大姨”掃墓,也就是慕寧阿姨的姐姐?但是為什麽還要住在這,掃墓結束去找外婆過年不行嗎?
江淮瞥了眼這個理直氣壯喊外婆的家夥,說:“因為還要探望太婆。”
紀柏還以為他們要打掃完房子,結果江淮把東西放下,就帶著他去了中間的紅瓦大屋。
他們進門時,地中海正巧從屋裡出來,疑惑地盯著這倆陌生人,而江淮轉頭,朝他笑笑:“五舅好。”
“啊……啊?啊!好!你也好!”地中海摸不著頭腦,江淮卻已經帶著紀柏進了屋,他只能自言自語,“這是誰家的……”
紀柏進了門才開始緊張,低聲對江淮說:“你們家人也太多了吧——我絕對記不住!”
江淮道:“放心……”
“我也記不住。”
紅瓦屋裡熱熱鬧鬧的,一走進去就是熱氣鋪面,進門是大院兒,然後是廳堂,他倆進去時,江淮利索地把所有記得臉的親戚叫了一遍,對不記得的統一舅、姨處理,先把人給叫懵,最後才說了自己的名字。
紀柏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說自己叫“江淮”後,其他人的神色都尷尬了幾個度,然後他就聽到江淮問:“我來見見太婆。”
紀柏以為自己會跟著江淮看到一個病弱瘦小的老太太,滿頭銀發沒什麽精神那種——
結果跟在江淮大表舅身後,他們見到了在三樓澆花的太婆。
老太太她精神矍鑠,紅光滿面,動作也利落極了!
她穿著一身綠色唐裝,特別亮眼,掏出小老花鏡盯著江淮看了看,笑眯眯說:“淮淮,給太婆看看,你比上次高不少了……對了,大成,”她招呼自己的長孫,“上次寧寧買給我的牛奶呢?你們準備的糖呢?”
江淮再三推辭,最後他們出門時,連紀柏的衣兜裡都塞了一把果味軟糖,臨離開時,聽到江淮可能會住兩三天,太婆囑咐道:
“那你把你家那灶台打掃打掃,記得點上香,拜一拜火神,讓火神保佑。”
“要不住我這兒吧,又不是沒房間,”老太太連聲道,“你還帶著朋友,那邊打掃起來可不方便。”
江淮笑著推辭了。
臨他倆離開大屋,下雪了。
紀柏有些驚訝地抬手接住雪花,幾乎是剛觸及他手指,雪花便融化了,他看了看周圍的矮山,蒙著霧般一片天地素裹。
“不過老太太還挺新奇,我看她房間裡好多綠色的家具……她這是喜歡綠色嗎?”
就是紅配綠有些……嗯,難說。
江淮仰起臉,雪花洋洋灑灑,以他這個角度看,就像是全都要落到他瞳孔中:“嗯,我記得太婆一直很喜歡綠色。”
紀柏:“對了,火神是什麽?”
“灶神或者儺神吧,具體我也不清楚,”江淮隨口回答,“一般擺個神像在灶台那裡,鄉下家家戶戶都有,如果對火神不敬,就會降下大火——也就是燒飯的時候不好好注意火星子家裡會著火。”
紀柏點頭:“那我去拜拜,我以前可不迷信,但現在決定多少都信一點,說不定真的有神呢?”
江淮無語,搖搖頭沒有管他。
進門時紀柏嚇了一跳,因為整個室內都乾乾淨淨,灰塵打掃完畢,被褥洗刷好曬在外頭,鍋裡甚至煮上了他們帶來的速凍餛飩,然後他看到了熟悉的……人偶。
一個人偶在打掃廁所,另一個人偶在廚房燒火,而江淮的行李箱空了。
他僵硬地轉過頭看表弟,江淮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噓——”
“乾完活他們會自己爬回行李箱的。”
說完他就沒管自家便宜表哥,從雜物房找到香,去廚房上了一柱香。
“……看樣子是儺神。”
不知道什麽時候摸過來的紀柏:“因為紅臉嗎,欸,是面具?”
灶台旁的木雕小神像有四隻手,黑紅色的臉,仔細看才發現,那其實是一張面具,神明形象少有不恐怖的,紀柏閉上眼,雙手合十拜了拜,動作肉眼可見地虔誠。
等到在熱乎的房間裡捧上熱騰騰的餃子,他看了看在擦電視機的人偶,神態早放松下來,還和江淮說:“看成田螺姑娘、家養小精靈、掃地機器人就行了……我感覺完全沒什麽好怕的!”
他絕口不提自己曾經還給江淮那些人偶起過名字……那時候,那時候都是不會動的啊!
——這就是現實版的恐怖谷效應嗎?怕了怕了。
到了晚上,雪越下越大了。
雖然室內很溫暖,但紀柏看了幾回窗戶,心中不免擔憂——
這麽大的雪,他們明天去掃墓,大概會很不方便。
總不能帶上田螺人偶幫忙打掃吧?希望這裡人心理承受力好點……或者視力差點。
紀柏揉揉眼睛,把隱形眼鏡摘下來,注意到隔壁江淮一直在看手機,他眼前模模糊糊能看到人形的輪廓,然後這個人影動了動,也去看了窗外。
“怎麽了嗎?”紀柏問。
江淮沒有回答他,只是眉頭未展。
他一直在練習影人偶,不過影人偶不能離他太遠,掌控的能力會隨著距離擴大而削弱,大約只能在幾百米距離內活動,所以早就將那輛車跟丟了。
後來在溪邊村村內,他就讓人偶藏在周圍建築的影子裡,沒讓任何人看到,夜深了,對影人偶來說這幾乎是無敵的施展場地,然後它又一次發現了特殊的車痕。
這樣的車痕,壓在薄薄一層雪上,留下了過分明顯的痕跡。
鄉下地方,越野車的確少見,他操控人偶順著車痕找到了目標地點。
——他那個地中海舅舅的家。
如果僅僅是這樣就算了,影人偶有和他差不多的能力,自然輕松聽到了室內的交談聲。
地中海舅舅和舅媽正忙裡忙外,為“客人們”打掃出房間,但這回別說是客人,車內連司機都沒有。
車裡的司機去哪了?
僅存在於舅舅口中的“客人”又是誰?
江淮輕輕吐出一口氣,陰影於舅舅家中穿梭,卻一個外人也沒發現。
然而不論是舅舅、舅媽,都好像真的認為有人就在這裡。
“而且,並沒有陰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