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灑落在床鋪上。
男孩把指甲重新拔出來,而進門的女人撲倒在了床上。
江淮認得出來,這是他幼年照顧他的保姆,在慕寧成為他繼母后,對方過了兩個月就被辭退了,長大後,他自然忘記了這段經歷。
很少有人能清晰地記住幼年時發生的每一件事,只能記住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而隨著年齡變大,他們腦海中的片段也會模糊,甚至在某一天自我懷疑“我真的有過這樣的經歷嗎?”,江淮自然也是。
所以,關於《夏日》這個副本,他隻記得是自己在五歲多時,有一段時間需要自己居住在山間別墅,照顧他的是並沒有血緣關系也不太親密的保姆,他們之間僅僅是雇傭關系……而這個保姆並不喜歡小孩。
但她擁有及格的職業操守,也沒有對江淮做什麽,可江淮小時候十分敏感,兩人之間只能算是熟識而不親密。
被男孩割破喉嚨的卻並不是保姆,而是有著和那個女人一樣面孔的假人,她的皮膚更像是動物的皮革,而四肢像玩具小人,無法做更細致的動作,摸起來也是冰涼的,只是體內填充著血液。
江淮便這麽眼睜睜地看著男孩將假人剝了皮——因為上帝視角並不方便,江淮向系統兌換了靈質狀的身體,和廣義上的靈魂一樣,但其他人看不到,他也並非真正存在,只是這樣的視角更方便。
他此時正蹲在男孩面前,仔細地看他剝皮。
“他好像……”江淮低聲說,“他並沒有覺得愉悅。”
無論是肢體動作,還是神態表情,“園長”從進入副本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愉悅的模樣,最為外露的心情頂多是放松。
而“剝皮”這樣的行為,雖然假人並非真人,但她的長相和真人並無不同,只是更詭異,正常人很難做起剝皮的活計,要麽是心態極端的恐怖分子,要麽是沒有個人情緒的機械生物。
可男孩兩者都不是,他眉宇間帶著淡淡的厭煩,就像是不得不完成某項糟糕的工作,乾完手裡這件就可以去睡一覺了,剝下一張人皮,讓雙手染盡鮮血和對著電腦做一份ppt沒啥差別,前者要消耗的心力說不定還少一些。
保姆假人的攻擊手段是她的牙齒,或者說咬合力,她能夠一口將一個孩子的顱骨咬碎,只是現在一切變成過去式了,男孩把她的牙齒撿起來,把小塊的人皮卷起來放在兜裡,又把較為完整的人皮披在肩上,掏出花花綠綠的帶子系好,算是簡單地手作了一件“護甲”,接著,他把染血的被單踢開,自己的臉還沾著血,卻懶得打理,就這麽靠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
這期間,江淮就靜靜地站在床沿,看他要做什麽。
對方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目的,這個副本的最終目的可能沒法達到了,江淮反而好奇起來,“園長”能不能突破這個世界的屏障,也就是所謂的“副本通關”。
——即使副本一開始就沒有設計過通關的結果。
江淮通關過後可以返回現實世界,偷渡客們通關過後要麽回到希望遊樂園,要麽被江淮截下來,只有面前這個男孩,他根本不是完整的靈魂,未來注定是消散。
他既然知道“有誰在看著我”,那麽也會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麽模樣嗎?
房間門還敞開著,陰冷的風灌入室內,夕陽即將沉沒,地平線上的隻留下了最後一抹余暉……好像有個巨人閉上了眼睛。
一陣風再次飄來,房間沒開燈,室內的光線都暗了亮度。
男孩突然從遠離門口的床沿處跳下,然後就地一滾,撞在了床下之人的懷中——
“我記得,這裡的設計是,床下藏著個進來的小偷,他帶著一把鋒利的匕首……這好像是我小時候聽到鬼故事而做出的猜想,總覺得床下有人,這是在自己嚇自己嗎?”
“門一直開著會吸引來渴望附身活人的幽靈,而這樣的幽靈抓人往往走直線……因為有一次晚上睡覺門沒關好,半夜門打開了,我卻不敢去關門,”江淮想起了更多細節,過去的記憶一點一滴地複蘇,他居然覺得很有意思,“保姆動作僵硬,是因為她不太喜歡我,而最強大的攻擊方式是咬合,似乎是因為我看到過她吃雞骨頭……”
他有些哭笑不得:“我小時候是怎麽回事?這也會被嚇到嗎?”
雖說這個副本的怪物是後加進來的,原型取自於其他領域,但細看來,似乎都藏著江淮幼年經歷的影子。
床底傳來了尖叫聲,卻並不是孩子的,而是那個“小偷”,小偷爬了出來,江淮這才發現他並沒有臉,這是一個無面之人,而副本中出現的鬼物至今為止只有保姆是有面孔的,似乎也預示著只有她有原型——畢竟在真實的過去時間段,並沒有一個小偷藏在他的床下。
而小偷會尖叫,是因為被幽靈附身了。
在他爬出床下後,男孩跟著爬出來,按著腰部,取出了插在他腰間的匕首。
在他按住沒多久後,傷口不在流血了,只是留下淺白的劃痕。
參考床鋪的高度,對方不能再床下隨意活動,匕首只能放在一隻手中,沒法在情況變化時瞬間交換——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男孩運氣不好,他進入床下的那個方向正好是小偷抓匕首的手所放著的方位——於是他被刺傷了。
小偷在地上爬來爬去,雖然無臉,但他並不是鬼物,幽靈切實地傷到了他。
江淮注意到,男孩眼中若有所思。
他……
他引導著小偷往衛生間爬去,然後關上了衛生間的門。
又過了幾分鍾,衛生間裡沒有響動了。
臥室也徹底沒了光。
一片黑暗中,江淮聽到男孩說:“開門會引來不好的東西?”
他點點頭,似乎是對這一的想法很確定,然後大開門,走到了走廊上,再將臥室之門關閉。
接著“啪”,男孩按亮了臥室門口的燈。
走廊明亮如白晝,盡頭的窗戶被窗簾蒙著,紗製的窗簾隨著微風緩緩飄起,男孩一手夾著三根沾血的指甲,另一手握著染血的匕首,江淮突然意識到:“他可能是故意受傷的。”
匕首染血,而“江淮”的血對付鬼物有奇效,受傷並不是壞事。
男孩推開了隔壁的門,光撒進去,在地面形成半圓形的光暈,這裡的空間似乎很大,他走進去,關上門,然後打開室內的燈。
——這裡是兩間打通的大書房。
——同一時間,走廊的燈光熄滅。
書架很高,可以坐在滑輪梯上,通過面板操控梯子升降、移動來取書,江淮小時候似乎很喜歡這麽做,他看到男孩仰頭,盯著梯子看了一會兒,然後穿過書架,靜謐的室內突然響起了鼾聲。
男孩步伐不變,穿過書架,在盡頭的沙發上,有一位噸位很大的“人”正在打瞌睡,鼾聲就是他發出來的,神奇的是,在離他二十米開外時,什麽都聽不見,而離他越近,鼾聲越大,到五米內,簡直像驚雷一般。
江淮想起來了,這是他父親江施霖的秘書余曉,在他印象中,這是一位眯眯眼的胖叔叔,性格挺不錯,完成工作也十分用心,就是噸位很大,尤其是他偶爾摸江淮的頭,以江淮的視角,仿佛一座小山壓下來……在父親去世後,這位余總接手了集團華國區的工作,兩年間就從球形瘦成了橢圓,還天天遛狗健身,江淮也長高一大截,那點過去的固有印象早就散光了。
現在出現在沙發上的卻是個腰身和沙發一樣粗的巨人,能夠推動的滾輪式沙發被他壓得扁了不少,他仰躺在沙發上,頭頂著天花板,蒲扇般的巨手下方壓著一份文件,只露出一點白色的邊角。
男孩盯著這個求一樣的巨人看了會兒,又拿出匕首比劃了一下,不得不遺憾地承認,如果用這個匕首放血,不知道要放多久才能把人解決掉。
他繞過在打瞌睡的家夥,在周圍轉了一圈,然後回到書架前爬上了滑輪梯,操控滑輪梯移動,移動至小山之上——
“是要獲得那份文件嗎?這個時間段……余叔叔還在當爸爸的秘書,他能拿著什麽文件?”
是公司方面的嗎,批下了哪裡的地皮,完成了哪件訂單?可什麽樣的文件會特殊到出現在這個副本裡面?倒不如說他手中拿著什麽武器,才比較符合這個副本的畫風吧?
在滑輪靠近的瞬間,男孩突然再次按下了鍵位,滑輪移動方向,他坐在上方的椅子上,向右平移了一大截。
下一秒,余叔叔翻了個身,整個地面仿佛晃動了一下,他的大手抬起,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而如果男孩沒有操控,可能會被手臂直接從滑梯上扇下去。
因為體型的差異實在太大了。
江淮眉頭微動:“……他知道會發生什麽?”
如果說之前地板下面的鬼物和保姆假人都可以說是男孩五感靈敏,反應敏捷,可現在這次,他的反應就太超前了。
江淮繼續盯著男孩瞧,男孩正前方,小山一樣的余叔叔重新打起了呼嚕,男孩再次靠近,可近到一米左右,對方的呼嚕聲中斷,再次換了姿勢。
這次,無論是男孩和江淮都看得出來,余叔叔這個人的規則就是,靠近到一米,他必定會做出潛意識的反擊,所以想借這種辦法獲得他手中的文件,是沒什麽用的。
“不過……他好像,一開始並不知道這樣的規則,”即使是男孩,也是試驗了兩次才得出經驗,而既然這樣試驗,他應該……
江淮若有所思:“他應該沒法讀檔存檔。”
在之前對方仿佛做出有經驗一樣的反應時,他懷疑過對方能不能讀檔。
【祂不能,這裡是你的領域,你操控的副本】
“但恕我直言,”江淮說,“從他能夠複原傷口、知道副本的本質時,這個副本的目的就偏離了吧?”
這樣還算是他操控著的副本嗎?
系統沒再插話,再次裝死,江淮也沒有逼迫對方。
男孩試驗出了錯誤的法子,跳下了滑輪梯,奔跑在書架之間,他盯著一排排的大部頭工具書,然後打開了門。
當看到門外再次陷入黑暗時,江淮注意到男孩微不可察地怔了一瞬,然後他很快反應過來,敞著門向裡奔去,墩身躲在沙發上的巨人身後。
幽暗的風灌了進來,正在沉睡的男人突然一激靈,揮舞起自己的手,他就像驅趕蚊子一樣,發出“去、去”的聲音,語氣略有些不耐煩,可無實體的幽靈正在迅速鑽入房間內,男人眯著眼睛,不耐煩地站起身,揮舞雙手,他的腦袋頂住了頭頂的吊燈,房間內的燈光閃爍了一下,男孩的目光微動,他先是迅速瞥過空中,注意到男人在揮手時依舊抓著文件不放,他繼續是迅速做出了決斷,把匕首插在腰間,抓住沙發,向後拉,一直拉到了牆邊,然後,他迅速蹲下,藏在了沙發和牆壁的陰影之間。
幽靈被清掃了乾淨,而男人也氣喘籲籲,他一放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眯著的眼睛卻睜不開,只是茫然地在地面摸來摸去,在他搖頭晃腦時,男孩趁著對方轉過頭時,於他的視線死角將文件抽了出來,再把保姆假人疊好的小塊人皮放在他手旁。
對比他的身形,文件太小了,男人喘著氣將沙發拉回來,把自己肥大的屁股壓上去,沒多久,鼾聲再次響起。
而男孩捂著耳朵從後面爬出來,再小跑著去關了門。
——說實話,他這一系列操作完美無比,沒有一絲失誤,使用這樣孱弱的小孩子身體做成了這樣的事,換成江淮來,應該也只能做到他這種地步。
而男孩並沒有立刻翻看文件——
他爬上滑輪梯,操控著滑輪梯散步,然後挑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這才打開了文件夾。
江淮不得不浮起來,湊到男孩身邊去看那份文件。
[……正常的孩子這個年齡並不會這樣寡言少語,但……智商並沒有問題……建議……並不建議……考慮到您的家庭環境……或許需要更多的陪伴而不是……]
[是否……婚姻……關系……]
[無症狀]
文件中夾著好幾張白紙,只有其中幾頁上有隻言片語,江淮盯著文件,卻覺得……似乎很眼熟。
“正常孩子這個年齡是很活潑的,他們渴望著家人的陪伴,孩子們的活潑往往是為了引起家人的注意,越是缺少關懷的小孩,他們會顯得越‘鬧’,”醫生指著報告說,“不過……江沅小朋友沒有什麽問題,她的智商很正常,也能夠表達自己的情緒,她應該只是個‘低需求’的小孩。”
“但是,我不確定她這樣的表現是否和慕女士您的婚姻情況有關系,按照您的解釋,江沅現在的家庭環境是一個重組家庭吧,她從出生就沒見過父親,被您和她同父異母的哥哥撫養長大,這樣的孩子……”
“只能說,她目前並無特殊症狀,也沒有心理問題,”醫生對面前的女人笑了笑,“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家庭氛圍較為特殊……啊,等她長大兩歲再看,目前年齡依舊太小,其實我們的診斷結果並不確鑿。”
當時,醫生和慕寧在室內,江淮和江沅在室外玩“誰的手心在上”的遊戲,門打開一條縫,他隱隱約約聽到了這樣的詞句,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妹妹並不是奇怪的小孩——
江沅認認真真地把小小的手壓在江淮手背上,瞳孔清澈明亮,就像是一隻調皮的小貓。
她並不古怪,也不是不愛說話,那時候,江淮固執地覺得,沅沅只是還沒有學會說人話的小貓咪,他們聽不懂貓語,所以她才不愛說話。
但她的眼睛是會說話的。
而現在,江沅六歲了,果然活潑愛笑,小時候那種孤僻的樣子早就一點影子都沒有了。
當時,面對醫生時,慕寧似乎是這樣說的:“……沒關系……是的,曾經……也……我覺得會好的……也……”
“也”。
男孩將手中的文件翻到了最後一頁。
[姓名:江淮]
[親屬簽字:江施霖]
江淮聽到男孩再次輕“呵”了一聲。
——不知是在嘲笑誰。
他擰了擰眉,窗外,突然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
是江施霖的車,而這是副本流程的一部分,他穿過門,男孩也跳了下來,但是江淮要比他快一步。
他聽到了推門聲,接著,一個人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響起。
——第二個人的腳步聲也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