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接受。”江淮想。
我不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依舊盯著斜下方的自己,船只在不正常地搖動,周圍是浮冰,按理說這艘船根本不該出現在這個地域,這裡是北極,它是如何穿過寒冷的海域,在茫茫冰川之間一路航行到這裡?前方的那艘破冰船應該早就發現並派人來了,然而並不美,所以它在雷達上可能根本不存在。
但如果江淮接受了這個NE結局,船隻的突兀出現或許就會獲得合理的解釋。
靈性降為一點,相當於對整個世界的感觸都是鈍化的。
江淮選擇了拒絕,卻依舊沒能回到自己的身體,還在CG視角下。
CG究竟是什麽呢?
就像是以第三視角觀看他人的喜怒哀樂,亦或者附身在他人身上感受到他們的情緒,甚至因此學會了他們的能力,就像是……同調。
江淮沒有再呼喚系統,或者說,他懷疑,除非必要時間點,系統不會再出現了。
他能夠自行選擇視角與方向,但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如今就像個無形的影子,正下方的身體看上去多麽陌生啊。
他拉近視角,並再次拉近,然後,仿佛自己張開雙臂,擁抱了他自己。
他同調了“江淮”。
轟——
江淮能夠通過這個自行領悟出來的能力探索其他人的記憶,修改他們的意識,甚至引導他們做出行動。
在獲得這個能力後,他每一次使用能力都沒有受到過任何阻礙,他模糊猜測這個能力應該也是有限制的,因為等級活著因為屬性,怎麽可能沒有任何限制呢?那他擁有這樣的力量,豈不是無敵了?
他覺得一定是有界限的,只是自己還沒有摸到那個界限。
但他沒想到,摸到那個界限的方式是同調他自己。
所謂的“界限”就是副作用——探查他人的記憶並刪減,迅速分析他人的意識並扭曲,實際上是一件非常耗費心力的行為。
江淮沒有教過同門“分神”的技能,自然也不知道,他們學不會。
而如果他嘗試教別人同調的能力,可能也會發現,沒有人學得會。
他的上限太高了,一直沒到承擔副作用的時候,自然也不知道有這樣的副作用。
然後,他埋入了自己浩如煙海的記憶中。
甲板上站著的少年依舊很穩當,只是目光更加地茫然,空落落地目視正前方,沒有落在任何一個點上,十幾秒後,不知怎麽的,他甚至閉上了眼睛。
江淮在瀏覽自己的記憶。
人類幼年的記憶是最神奇的,有些事情你早就忘記了,但潛意識還會記得。
小時候被蛇咬過,十年過後的某一天,看到地上的一根電線,會突然頭皮發麻,就像歷史重演,於是你的潛意識瘋狂預警,但自己卻記不起幼年的遭遇。
他的記憶正在像電影一樣按照時間線播放,從很早很早以前……
從他還是個胎兒的時候。
媽媽紀越凝的身體就是從懷上江淮時開始不好的,她一天天地虛弱下去,分明沒有什麽大病,可小病不斷,就像是運氣突然不好了,免疫力下降,一切理論上會產生的病痛都纏上了她,分明在懷孕前是天天鍛煉經常爬山的女人,懷孕後三五天就會生病一次。
醫生說:“可能,你的體質就不適合懷孕。我見過許多孕婦,他們中有一部分人即使身體很健康,但就是不適合懷孕生子,也許有一些隱藏的問題會在你懷孕的時候爆發出來,而你的身體無法直接對你說出有什麽問題,只能靠這種方式警告你。”
醫生沒有明說,但紀越凝也知道,再這樣下去,她和胎兒都沒法活,最好的辦法是打胎。
但是……
“它還沒有出生,所以我不確定我對它的愛是否會超越對我自己……”紀越凝摸著微微鼓起的肚子,看了眼被她趕出去正在外面焦急踱步的丈夫,“但我,可能是不甘心吧,如果我身上真的有什麽問題,為什麽體檢無論怎樣都檢查不出來呢?就像是有誰在硬逼我放棄這個孩子,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選擇打胎。”
逼迫她是最糟糕的做法,每一個嘗試這麽做的家夥都失敗了。
每一個。
她生下一個早產的男孩,起名為江淮。
江淮的身體和健康一點關系也沒有,他虛弱地像隨時可以死去。
然而紀越凝比他更虛弱,就好像那次生產奪走了她的全部生氣,莫名的小病症變本加厲了,甚至造成了並發症,可紀越凝的神態卻一點都沒有因為病痛而變化。
相反,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覺得,她分明躺在哪裡,卻好像從內往外燃起了一把火,她是枯瘦的柴薪,卻在熊熊燃燒。
起先,江家這對小夫妻帶著孩子和專門延請的家庭醫生生活在市中心的住所,江淮三天兩頭需要急救,整個別墅大半部分改裝成了為妻子和孩子準備的微縮醫院,那段時候江施霖出門都帶著消毒酒精的味道。
然後某一天,他們搬家到了城郊,沒有帶上家庭醫生,甚至沒有帶上育兒嫂和保姆。
他人猜測江家找了其他醫生,卻不知道——
江施霖面色緊張,紀越凝輕輕推著搖籃,然後,機器檢測下,全身插著管子的孩子突然沒了心跳。
紀越凝咬著牙,兩人慢慢等待著,在時間已經超過了正常心肺複蘇搶救時間的情況下,在毫無任何其他幫助下,突然,“噗通”……“噗通”……一開始很輕微,然後逐漸變強,孩子的心跳回來了。
他握緊自己小小的拳頭,然後,砸了咂嘴。
江淮的身體的確從出生起就很虛弱,但他無需救助,會自行復活。
為了掩藏這一異像,他的父母決定帶著他遠離過遠離人群的生活,直到他理解並能控制這種奇怪的能力。
他們看到,江淮的身體隨著一次次死亡與復活,逐漸變得強大起來。
然而他像個人偶娃娃,情緒的表述很遲鈍,感情也很淡漠,一開始甚至明顯到任何人都能看出來,兩個半懂不懂的成年人研究了一下,發現可能是“復活”這種能力帶來的副作用,沒有人會經常死來死去的,所以他長大了應該就會好吧。
——夫妻倆都這樣堅信著。
“我們家淮淮很特殊,這可能是上天送給你的禮物呢。”
在孩子面前,他們都這麽說。
同調中的江淮正在以兩歲多自己的視角觀看這段記憶,他那麽小,正動作慢吞吞地堆疊著積木,好像只是隨意擺放。
好半晌,他才低聲嗯了一下,注意力似乎還放在玩具上。
紀越凝面色溫和地在兒子對面看著他玩耍,蒼白的臉上強撐著一抹笑。
但她沒有走到江淮這裡來,沒有蹲下身,沒有想要看一看他的世界。
斑斕的積木沒什麽奇怪的,但加上光線造成的影子與特殊的角度,這些東西加起來拚湊出一張人臉。
這張臉只有江淮能看到。
但是,他不認識……這個人。
而且,在他後來的記憶中,也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可那眉眼卻有些莫名的熟悉。
這段記憶也很快消退了,江淮果然不再經常死亡,大點兒後的孩子已經能正常交流,只是不愛說話,醫生給出的結果越來越樂觀,紀越凝卻沒撐到那個時候。
畫面中的江淮似乎忘記了小時候的死亡事件,江施霖看著自己的小兒子,自然也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他。
說不定只是意外呢,或者只是求生意志帶來的奇跡,只是天賦異稟——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異能,能夠飛翔,能夠使用超凡力量,但……能夠復活?究竟是多麽不幸的人,他的能力才是復活呢?
其他人的能力消失不會有什麽後果,可復活的人,能夠保證每一次死亡都會復活嗎?只要有一次出現了誤差,他就是必死的結局,所以爸爸媽媽寧願他根本沒有這個能力。
不告訴他,希望他敬畏生命,也會保護他不被發現。
江淮卻注意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
他小時候並沒有遇到什麽靈異事件,而記憶中時間線到達他能記事的時間段後,那張陌生的人面就沒有再出現過。
而在那之前,幼年的江淮曾經通過搭積木,堆放玩具,在牆上用指甲劃線的方式,多次繪製出過那張臉。
而且是僅僅以他的視角能看到的人臉,積木被打散,玩具被收好,牆壁塗上了新的塗層,貼上牆紙,沒有第二個人見到過那些異像。
可能母親或多或少的知道,但伴隨著母親的死亡,他的幼年就這麽詭異而順遂地結束了。
長大後的江淮越來越像個正常的小孩,被撓癢癢會笑,摔倒了痛了會哭,會擁有朋友,如果沒有出現鬼物與隨之而來的異像,說不定還會有伴侶,會擁有自己的小家庭,像每一個平凡的人一樣擁有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事情的轉折點在他十二歲。
冰雪天,載重十二噸的重卡車頭盯著將載著江淮和江施霖的跑車,一路滑行,跑車在承載了三次撞擊後,幾乎呈破銅爛鐵的狀態,被撞下了高速。
在警方和救護人員找到江家父子時,駕駛座上的江施霖將江淮抱在懷裡,護住他的要害部位,男孩只是全身擦傷加上失血較多,因為低溫陷入了昏迷,如果不是受到及時救助,可能也會死亡。
當在醫院醒來後,男孩已經記不清當時的細節,但監控把事發記得清清楚楚,並沒有任何錯漏之處。
——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錯漏就在幸存的受害者身上。
江淮死亡了,但又復活了。
而他忘記了當初發生的一切。
如今在同調中,他終於想了起來。
和小時候那種突然失去心跳的死亡不同,那樣的死亡似乎還是能夠搶救的,現實中有這樣的例子。
然而十二歲的那場車禍,江淮的身體其實和江施霖一樣糟糕——沒有全屍。
同調中的江淮就像是回到了那個夜晚,他在一片黑暗中靜靜地躺在自己幼小的身體裡,聽著自己錯位的骨頭回到原位,破裂的內髒自行修複,身體上較大的傷口迅速合攏,如果醫護人員來得再晚一點,他連擦傷和失血的症狀都不會有。
他聽得到自己的鮮血在體內流淌,身後父親越來越慢的心跳聲,雪落下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好像冰雪融化的那一天永遠不會來。
記憶繼續向後,鍾琪失蹤,他的家人不作為,警方一直調查不出結果,在江淮的角度,甚至注意到他們在固雲高中舊校區封鎖後,也沒有怎麽進去調查過,行動間充滿了敷衍,似乎忌憚著什麽。
江淮決定自己調查。
他帶上了撬鎖和防身的工具等,推門而出。
同調中的江淮沉默著,透著十六歲自己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
他看到電梯中伸出一雙雙手,想要觸摸到“自己”,但那個時候的自己還無法看到靈魂。
“自己”走在路上,周圍的鬼魂似乎都注意到了他,然而,還沒有經歷過什麽的江淮一無所知。
他繞到固雲高中的後門,將背包扔進去,開始爬牆。
在男孩爬上牆的時候,不知道是否是同調的能力作用,江淮遠遠瞥見了教學樓的上空有一棵黑色的樹。
以白骨為支撐,以黑色的血肉為枝葉的巨樹,看上去高高大大,實際上越往下,越往根基處,越脆弱。
“那是領域的具體形態吧……好像,隨時能摧毀的樣子。”
那是當時剛成型沒多久的領域,“自己”的眼中顯然看不到,他低下頭看了看扔下去的包,又轉過頭,警惕地看了看身後,以防被抓到。
就是這一瞥。
讓同調著的江淮看到了一艘船。
陸地上行走著一艘漆黑的大船,和後來的幽靈鬼船很像,但此時沒有資料中那麽大,人類根本無法看到,因為船體是半透明的,如今船體一部分陷在地下,一部分露在地上,就這麽肆無忌憚地穿透了這片土地。
它的速度很快,先前還在遠處,頃刻間就到了男孩的身前。
男孩顯然沒看到這一幕,他歪著頭,正決定從圍牆上跳下去,船隻碾過了他。
江淮看到船頭立著一個帶著面具的人,那張面具無比熟悉。
——那是在他三歲前經常出現的臉。
面具並不貼合男人的面部,反而明顯地凸起,分明只是一眼,江淮卻莫名地覺得男人似乎對此很煩惱。
他偏過頭,看向了往牆下跳的男孩,然後,他在船上向著男孩的方向伸出了手——
江淮聽到了此時自己的“心聲”。
[很涼爽的風……空氣好像突然清新了。]
“自己”眯了下眼睛,然後,他猛地摔了下去。
再睜開眼睛時,時間仿佛隻過了幾秒鍾。
這時候的男孩沒注意到,江淮和他感觸同步,經驗也更多,已經發現了——
“口袋裡好像多了什麽東西,但我此時沒發現。”
“而且……我的身體……消失了?”
系統說過在綁定他的時候他沒有自己的身體,所以給他製造了一個,而他的身體就是在此時消失的。
這時候的“自己”似乎還沒發現他是靈魂體狀態,江淮看見自己向著背包伸出手,然後……就像吃飯喝水一般的本能一樣,自己使用出了【同調】,背包被他背在了背上。
江淮:“……”
地面上的雜草也隨著他的走動而被踩平實了,是因為自己走到哪將同調的能力用到哪裡。
天氣偏陰,地上沒有影子,而自己也沒有特地去關注,更何況進入宿舍樓後,光線更暗了,他注意不到影子。
翻窗進入宿舍樓的那一刻,江淮注意到“自己”往身後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確認有沒有其他人。
江淮也借此機會在這一刻看到了身後的情形,微微一怔。
十六歲時的自己分明已經是靈魂狀態了,卻什麽都沒看見,十八歲時的江淮使用了兩年塑造出來的身體,在同調他自己時卻看到了古怪的一幕。
無數根淺金色的線條纏繞在他的腰腹處,就像是防止孩子受傷而綁上的安全帶,另一頭卻是在逐漸消散的淺金色粒子,仿佛他被束縛也被保護著,但安全帶的另一頭正在無聲燃燒,沒人知道全部燃燒完後會發生什麽。
“自己”已經到了四樓,他伸手向口袋裡,取出了手機和筆記本,接著,在另一邊的口袋裡翻出了小圓鏡和蠟燭。
男孩愣愣地看著分明不是他放進去的後兩者,腦海中突然多出了陌生的聲音。
好像是……曾經有人對他說……如果在鏡子前點燃蠟燭,然後對著鏡子做出一系列問神的行為,說不定就能找到想要找的人……是的,有人這麽說過……
“不,沒有。”江淮看著眼前的自己做出讓筆尖懸在空白頁上的姿勢,就像要請筆仙一樣。
他詢問出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然後,鏡子中,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龐,他盯著面前的男孩,抬起手,手腕上系著一根他看不到的金色繩索。
“自己”被拽進了領域中。
然後,其他的繩索消失了,包括鍾琪手中的,男孩在進入領域的瞬間,再次擁有了真實的身體。
“並不是系統給我製造的……而是,我自己製造的吧?”江淮突然明白了這一刻發生了什麽,就像是偷渡客們進入領域一樣,領域擁有將臆想中的虛幻變為現實的能力,而偷渡客們在希望遊樂園裡就擁有了“其實我沒死,至少我還有軀體”的潛意識,在進入領域中時,他們自然不至於連一具身體都沒法給自己造,或許還有園長的力量加持?
畫面中的江淮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在這麽短暫的時間內出了什麽問題,他被灌注了虛假的記憶,但卻在零點,因為“系統”的原因,提前蘇醒了。
之後便是“自己”的一次次死亡,讀檔,僅僅是對付現在的他看來頗為弱小的鍾琪,他也用盡了辦法。
江淮重新體會一遍,卻感覺此時體內的情緒有些陌生了。
他看著簡陋的系統面板,突然想道:“這個我也可以做。”
讓一個人的眼前顯示出“系統面板”——扭曲對方的認知就好,讓這個人被“空氣牆”攔住——要達到這種效果江淮擁有太多辦法了,讓這人擁有包裹存放物品——他的領域就可以存放,讓對方擁有馬甲、給對方發布任務……這些,現在的江淮全都能做到。
但這樣一條條梳理下來,他也發現了什麽是“現在類似於系統一樣的他”沒法讓“別人”做到的——
他不能硬扯著這個人變強。
獲得能力,強化自身,都是金手指系統無法代替他去做的,也就是,江淮學會的能力,他學習的天分與速度,全都屬於於他自己,誰也搶不走。
記憶繼續向後,一次次的NE、TE、NE、TE……“自己”在仙河鎮接下了紅雀遞給他的入場券。
江淮聽到了一陣仿佛破冰般的低呼,是從他身體中傳出來的,又像是從周圍傳來的。
然而,記憶中的自己並沒有聽到,系統的提示聲把一切都蓋下來了。
然後他準備好,進入了鬼船副本,又經歷了一系列事件,他站在玻璃幕牆前,似乎想到了該怎麽存檔,於是盯著面前的身影念出了漢斯的名字——
此時此刻,隨著【存檔成功】的提示,江淮突然獲得了身體的掌控能力。
他發現自己正站在天堂市,白塔底層的玻璃幕牆之外,面前的玻璃倒映出來的是漢斯的臉。
記憶的回溯結束了,他的同調也結束了。
——他成功讀檔,回到了存檔後的這一刻。
天空中一派清朗,雲霧並沒有出現。
剛剛雖然沒過多久,但對江淮來說像度過了一生那樣長的時光,他愣愣地看著倒映出來的這張陌生的臉,然後閉上眼睛。
江淮意識到了兩件事。
【甲板並不是頂層。】
【記憶中那艘半透明的船就是鬼船,只是當時它吞噬的還不夠多,而江淮的“身體”就在船上。】
還有一件可能並不太重要的事情。
江淮突然意識到:對系統這個世界意識來說,人類是否滅絕並不重要,園長給他帶來的威脅是世界被吞噬的威脅,人類只是世界這塊大蛋糕上的一塊草莓罷了。
系統為什麽總給他提供普通結局呢?
可能是因為……無論哪一種結局,都可以達到它的目的。
在它的“推算”中,無論是什麽樣的結局,無論江淮的結果是什麽,總會迎來它要的那種結局。
那是什麽,江淮想,他可能是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 淮淮子:可惡,我可能不是被偏愛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