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五樓,檔案室。
窗簾拉上,邊角處也搬了植株壓住,這裡的燈光就不那麽顯眼,檔案堆成了山,余友友從檔案山的中間輕輕一躍,輕巧地落在邊緣處,隨手將額發別至耳後,就同其他忙碌著的共事者們點點頭,抱著懷裡這一打走了。
她進了隔壁的小會議室,這裡的人要少許多,林安也在,那一撮紅毛像火一樣顯眼,他正靠在桌邊偷偷打哈欠,學生會會長就坐在他們上首,盯著攤開的一張地圖細瞧。
余友友瞪了林安一眼,把自己抱來的那部分放在桌上,經過林安時還不著痕跡地踩了他一腳。
可這家夥豬一樣,半點反應都沒有,看樣子困地要鑽到桌子下面去了。
你自己提議來圖書館的,結果到了卻困到鑽桌底?
她靠近時會長就發現了,偏頭朝她一笑,隨手接過她帶來的文件夾,簡單翻了兩下,抽出其中一本就開始看。
說是會長,這位的年齡也不比他們大多少,但余友友知道,這看上去像個大學生的會長,實際上和學生會存在的時間一樣長。
他有一頭短褐色的頭髮,待人溫和但手段強勢,學生會遠離進入副本之人需要遭受的危險,是個比較松散的組織,也沒有強製要求,但有會長在,這個組織的內部一直很穩定。
余友友猜測會長本人是第一批進入遊樂園的遊客,不過,只是後來學生會也經歷了許多,不是所有人都想縮在遊樂園裡的,而誰又會缺心眼地去打聽別人過去的傷疤?甚至於現在還有人使用偽造的名字交際呢,不過偽造姓名在系統面前一戳就破,也就是會長本人從沒透露過自己的名字,也沒人問,就這麽“會長”“會長”地叫下去了。
余友友看他們一時不能休息,就離開這去衝咖啡了。
她衝完咖啡,隨意瞥了眼鏡子,可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她仿佛是怔住了。
那是一張年輕又疲憊的臉,她瘦了,年齡看不出什麽差別,依舊是滿臉的膠原蛋白,眼睛卻蒼老了。
學生會要招新了,她蹙著眉想。
但麻煩的就是這點,他們可以招新,卻不能大肆宣揚。
學生會的創辦雖然獲得了園長的認可,可園長也不經意地表現出他對學生會的態度。
他許可,但不讚成。
余友友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和藏在園子裡的反叛軍們一樣,只是他們是家鼠,那群是野鼠,但在外人眼裡,又有什麽區別呢?
如果反叛軍消失,他們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余友友看著鏡子,似乎些呆了。
放在兩年前,她是不會思考這些的,可兩年的時間讓她謹小慎微許多——她眼睜睜看著這麽多人死在副本裡,退縮了。已經偷來了兩年,她還想再多活二十年,最好能回家。
所以學生會不能消失……
那反叛軍也不能消失。
她手下微微發緊,端著咖啡回了會議室。
現在會議室裡熱鬧了許多,會長正含笑聽他們討論如何把反叛軍逼出來——
因為那個老人死了,隻留下了他的女兒。
而那個才十四歲的女孩不僅病弱,還不良於行,沒人相信她能帶好隊伍,現在是個好時候。
他們翻了幾個小時的檔案,就是在找“不會出現在論壇裡”的信息。
這就不得不提一下圖書館的書籍分布了。
一個遊樂園需要那麽多的書嗎?
不需要,但就是由這麽個圖書館,而且塞滿了書,除了五樓,下方四層樓最多的書籍,是工具書,以及自傳。
不過,工具書上的內容在論壇的子板塊也能搜到,所以大部分人如果需要——進入副本有時候是真的需要——就會直接在網絡上解決問題,而自傳呢,網上沒有,可也沒有什麽特殊的。
很神奇,余友友偶然抽出幾本看過,那些自傳都不是大人物,或者說都不是她記憶中的大人物,而是一些非常平凡的小人物。
那自傳會講述小人物的人生,他們出生,成長,愛上一個人,與她相處……實際上,讀起來還挺像小說的,也算是個消遣。
但是余友友也沒什麽興趣去讀——
因為這些自傳都沒完結。
仔細想想,一般人是在死前或者獲得大的成就才寫自傳,他們的自傳是有個主體的,會在“獲得巨大成就”後完結,可這些沒有,因為這些人根本就沒什麽大的成就。
有時候上一頁還是“早飯很不錯”,下一頁就全書完了,對看得正高興的人來說無異於往頭上潑了盆冷水。
這種憋屈的“小說爛尾感”經歷地多了,余友友就不再看了。
她後來也沒什麽時間了。
她每天,都很忙,很忙,都把自己忙瘦了。
“友友,來看,”會長給她指了下攤開的地圖,“這是地下的地圖,而那些人就是靠這種方式躲在園裡的。”
地下四通八達,整個希望遊樂園有多大,地下就能通往哪裡,“反叛軍”當然不會自稱反叛軍,這是上面的官方稱呼,而其他人一般說“那群老鼠”,就是因為他們經常在地下鑽來鑽去。
“就不能讓督警來管……”
余友友話說到一般,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傻話,立刻閉口不言了。
好在,會長只是和她笑笑,沒有多說什麽。
不論為什麽那些機器人不管,但正是因為它們不管,學生會才有了除了看店之外的用處。
而他們看店其實不是本職,看店順便搜查反叛軍才是他們的真正職務,但學生會人員臃腫起來後,吸引後期加入的人就只能靠“安全”二字了,所以他們都以為是來學生會逃避副本,來養老的,看店都快變成主職了。
余友友有點牙癢,她悄悄用眼角余光盯著會長英俊的側臉,可會長還是那樣溫和的樣子,正小聲和其他人商量怎麽堵人,怎麽清點人數,怎麽讓督警配合……
余友友悄聲避了出去。
園內人員清點就是會長提出來的,然後園長同意了,所以所有人都願意跟著會長,那是因為他有辦法。
他們覺得就算出了什麽意外,會長能直接和園長聯系,一定有辦法保住他們。
這次的事情不是很明顯嗎?會長想要顯露自己的能力——他們學生會人員安逸了很久了,直截了當地說就是一點用都沒有,抓到了小貓兩三隻的反叛軍有什麽用?學生會幾千人呢,能做的就只有這麽點嗎?
會長隱晦地表達了一下自己承擔著的壓力,然後就由各部長牽頭,開始悄悄組織這場“大事”了。
但宣傳部部長沒必要上戰場,余友友的任務是帶著其他不願意戰鬥的人躲去旅館,房門一鎖,誰都沒法衝進去傷害他們。
但交到余友友手裡的人員名單正一天天減少——學生會年輕人太多了。
他們平時可是被鄙薄著的:不用下副本,自甘墮落的代名詞,混日子的典范……而且會長明顯偏好年輕人,也不是沒有年齡大的想要進學生會(就為了偷懶),會長就都給否了。
總之被這麽一激,都已經在外人眼裡是慫貨了,總不能在自家人眼裡也成為慫貨吧?
這把熱血沸騰的火還沒燒到余友友頭上,畢竟她是部長兼副會長。
——但隨著日期將近,她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余友友袖著手上了電梯。
她決定下樓透透風。
電梯是透明的,可以直接觀賞到滿園燈光,也可以直接看到圖書館內部的景象,不過大多數是幽靈在書架間飄動,燈光是不傷眼的暖黃色,沒人時只會打開四個角落裡的落地燈,真正用來照明的就成了幽靈們。
就在電梯下行到三樓時,余友友一愣,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二。
然後,她從懷中抽出了九節棍,適應了一下手感,電梯門便無聲打開了。
余友友看到了一個人,正在看書。
整個二層的幽靈都聚在他身邊,他坐在沙發上,其他幽靈們圍成團坐在或者飄在他前方,簡直像是在開圖書研討會。
二樓之前有過人嗎?
余友友記得清清楚楚,至少他們來的時候沒有,所以應該不是學生會的人。
圖書館當然是公共場所沒有被學生會佔著,但余友友習慣了冷清的樂園了,突然遇到陌生人有些不太適應。
在距離對方十步遠左右,余友友就不再靠近了,只是將九節棍橫在胸口,抬高聲音:“你是誰?”
背對著她低著頭的人似乎將手中的書放在了桌上,然後抬起手朝她招了招,上半身順勢就轉了過來,他手臂撐在沙發上,下巴擱在手臂上,是個舒適又懶散的姿勢。
“嗨?”
余友友一愣。
她抓棍子的力度更重了些,甚至覺得自己掌心有些痛。
眼前這家夥,實際上她已經兩年多沒見過這張臉了,但每次在論壇上,報紙上,其他人的談話中,只要出現“除靈師”這個詞,她腦海中就會浮現對方的臉,所以分明很久未見,她卻覺得比自己日日都見的人還熟悉。
那是她在副本中曾經見過一次的人,那是一直出現在其他人任務中的角色,“除靈師”江淮。
但這次一見面,余友友驚異地發現,對方的臉似乎又長開了些,對方的雙眼不是記憶中下垂的,眼尾弧度微微上翹,一般人有著這麽一雙眼睛會顯得很輕浮,可他的鼻子長得好,搭配在一起就不是輕浮而是俊秀。
這是一張適合出去拐騙小姑娘的臉,余友友在認出的瞬間,恐懼下意識從心底升騰了起來。
報警……要報警嗎?
一道選擇題橫亙在她眼前,她現在是學生會的人,是園長的狗,不,比狗不如,她遇到了在通緝名單上的人,只要按一下手機就能通知督警,要不要……
“啪”
這一聲在安靜的圖書館內十分清脆,余友友茫然低頭,發現自己放在懷裡的手機……碎成了四塊,其中一塊砸在了地上。
然後她聽到江淮說:“好了,現在不用了。”
你不用做選擇題了。
在那個瞬間,余友友真切地松了口氣。
然後她意識到不對,全身瞬間一僵。
他們直線距離五米左右,她凝神靜氣確定周圍什麽人都沒有,但放在口袋裡,靠近腹部的手機就這麽碎了。
沒有任何動靜,簡直像是幽靈動的手。
能捏碎手機,也能隨手把余友友的腦袋給捏碎。
她深吸一口氣,收起九節棍繞在手臂上,坐到對方對面唯一的空位上。
前面的圓桌上就是江淮拿著看的那本書,余友友瞥了一眼——《紀泉的前半生》。
又是自傳小說啊。
江淮用一隻手按著書脊,實際上在消化之前他通過林安加余友友的好友,獲得的那部分記憶。
他以旁觀者余友友的視角看到了他自己,副本中的自己。
剛接受自己是NPC的江淮:……唉。
他感覺自己像是電影視角一樣,畫面中的那個人真的是他嗎?那麽有活力又那麽的陌生,他看上去明明同樣心懷迷茫,卻知道要往哪個方向走。
江淮就是莫名地羨慕起來,余友友記憶中的自己,好像在發光。
“江淮先生,”坐在對面的余友友深吸一口氣,然後站起來,朝江淮認認真真地鞠了個躬,“謝謝。”
在表達完真切的感謝後,一碼歸一碼,她面向江淮時,表情不卑不亢,但眼神冷靜而警惕。
江淮不會暴露出自己失憶的事情,於是坦然受了這次,不過說實話他還是不知道除靈師究竟是個啥,遊戲職業嗎……遊池派又是什麽,野雞門派麽?
好歹過了兩年,余友友在複盤當初自己青澀期間的副本是,也明白了江淮的意圖。
無論如何,她的確在對方的幫助下平平安安地通過了副本,拿了人家的人情,要還的。
——即使江淮似乎不太需要,但余友友想了想,就算江淮沒把她的手機捏碎,她估計也不會呼喚督警,如果那麽做了,她覺得自己會變得越來越陌生。
在保證自己安全的情況下,她會回報對方。
不過……
余友友壓低聲音,句子仿佛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不是遊客吧?”
江淮是和他們一樣死了來到這裡,還是……別的原因?
江淮自己也不知道呢。
不過,主線任務的確推進了一段。
江淮點頭:“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了什麽而來。”
騙鬼呢。
那就不是死後了,余友友神色掙扎:“……這太蠢了。”
就算和園長不對盤,哪有獨自一人深入敵營的?
不過,這麽一串,她也想通了:那些失蹤人士和除靈師、和軍隊都有關系。
余友友壓低聲音:“需要我做什麽嗎?”
她只會幫一次。
不過她這麽一說,江淮倒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麽需要她做的。
她知道的,江淮早就在同調的時候就知道了。
“幫我調查一件事吧……”江淮沉思,“‘安理會’是什麽……但別讓其他人知道你在調查這件事,在得到情報後,可以寫下來燒給我。”
余友友滿臉迷糊地走了。
燒?
江淮則登記借書,帶著那本自傳小說離開了,他繼續待下去也不太好。
至於幾天后的人口普查,他並沒提,余友友臨走時卻主動提了。
江淮讓她不用管。
因為人口普查用什麽方法,他已經調查出來了。
他們會關注擁有印章的人,督警可以直接掃描這些人的身份,他們也會關注類似黛黛這種NPC,但還有待在死角的存在,那就是沒有人形的怪談。
吞噬人體的淤泥,路燈的影子……這一類江淮偽裝起來輕輕松松,甚至他也可以偽裝督警,誰會記得一模一樣的機器人總計有多少呢?
江淮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在以林安為感染源同調學生會長前,江淮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小段未來的畫面,他沒法同調學生會長,還會驚動園長。
所以他放棄了,過早地暴露自己,他也不是沒信心,只是覺得這樣有點蠢。
會長難道是園長的情人嗎?時刻被關注著。
還是說其實會長是園長操控的工具人,時刻在他腦內埋著後招,雖然沒遇到會通道的其他人,但江淮想,如果其他人動了唐康安,他也能意識到。
既然這樣,他回小洋房躺著了。
這次會面實際上是江淮給了余友友一個信號。
他說著不能過早暴露自己,但也沒有故意隱藏自己,於是在發現余友友是“除靈師”江淮的熟人之後,他就來了。
然後,對方回憶自己的時候,江淮也看到了其他人的情況——
當初那個與他相遇的副本,左堯屬於失蹤人口,閔長安、高奇文都死在副本裡,郭言倒是還在努力通關副本,但他存在感不高,與余友友也沒有什麽相見的機會。
倒是那位實習老師付媛媛,余友友猜測她加入了反叛軍,但反叛軍的人數和名單沒那麽容易搞到,她也只能猜測了。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價值,不過江淮先把這部分記下來。
除了失蹤的左堯,其他人都待在遊樂園,他們有向園長提供江淮的線索嗎?
余友友沒有,江淮猜測她一方面是良心,另一方面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其他人就不確定了,江淮很好奇,假如他們提供了,遊客們的任務應該從“除靈師”變成“除靈師江淮”,為什麽沒有提到他的名字呢?
無論是網絡還是報紙都沒提到他,這是異常一。
還有就是,江淮手裡的這本書了。
除了手中讓余友友看到了的,還有余友友沒看到的,其他幾十本,江淮讓幽靈們盡量尋找墓園裡那七十八人的自傳,結果,真的讓他找到了。
如今他正躺在斯裡蘭家的沙發上翻看這本書,已經翻到紀泉女兒那部分了。
總結一下便是……
“都沒有寫到他們的死亡,全都是些日常瑣事……”
但並不是沒用。
倒不如說,沒有人像江淮這麽閑,他把所有書看過一遍記在腦內,發現了一個共性,自傳體小說,最像小說的部分,就是用春秋筆法把“日期”給抹掉了。
某某年不說具體年份,會說“我摸到自己的胡子,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成年了”,某某月,會說“秋雨突然來了,第二天就感冒了”。
沒有年份不要緊,甚至沒有國家都不要緊——
江淮用天氣和年齡來區分,尤其是父女兩人,很多內容是重合的,所以時期也能對上,然後是語言習慣和語言本身,區分開不同國家——不過沒什麽大用。
然後是偶然提到兩句的大事件,比如某地地震或者海嘯,某國開戰了。
他費盡了好幾個小時,隻留下了可確定的內容,信息量勉強塞滿一頁紙。
天災有點多。
所有書都沒有提過他們是如何死的。
年齡小的,那書就普遍比年齡大的人要短,這只能說明……他們書中的時間線是一致的。
不然大家都能活到八十歲,哪裡有年齡大小區分。
只能是到那個時間節點,有人才十歲,有人已經四十了。
江淮蹙著眉,他感覺書中仿佛藏著一片茫茫大霧,大霧把那個特殊的“時間節點”給藏住了……藏得江淮根本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這個時間點。
他歎了口氣,骷髏男仆正在拖地,拖到他這裡,江淮就這麽保持著看書的姿勢抬起腳,一副大爺樣。
屋裡暖融融的。
說是骷髏男仆,實際上身上還是掛著幾片肉的,在江淮來之前他們都躺在洋房裡,不聲不響不活動,江淮來之後,感覺讓他們乾活就像操控木偶一樣,他微微適應了下,立刻就十分順手地指示著這些沒什麽自我意識、記憶也一片空白的人了,好像這種人他用過很多次似的。
唯一不大好的是,都已經是乾屍了一方面身上不乾淨,另一方面臉都爛掉了就剩下骷髏架子,掛在身上的衣服半掉不掉的。
半掉不掉的……
半掉不掉間,對方跨間的東西就顯露出來了。
不是什麽不雅觀的,是他腰間的一小片皮膚。
江淮也沒有變態到要扒光了檢查其他人腰部的地步,但這時候他恰好一抬眼,注意到對方腰間那一小片……字跡。
那是紋身。
紋身沒什麽好奇怪的,說不定這位男仆在到斯裡蘭家之前曾經是個黑幫人士呢?
“高奇文永遠愛(是個愛心)齊x”
後面那片掉光了,只能看到個齊字。
剛在其他人記憶力看到過某個也叫做高奇文的人,江淮:“……”
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