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歷一百二十年。
長洲,白玉京。
迎年書院。
寧執不甘心的再一次睜開了眼。
最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薄紗輕幔,內簷隔斷。暮色裡的斜陽,透過南海鮫綃的篩選,在月白的羅衾上留下了影影綽綽的光斕。搭配安神養生的阿末香,躺臥在青鳥樣的連幅碧紗櫥之後,隻覺靜謐愜意,一枕安然。
但是!
寧執不能睡!
他正在進行一個鏖戰了五天五夜,仍沒有結束的公關大項,現在正是關鍵期,根本不是睡覺的時候。
哪怕是在夢裡,也要先把腦子裡連貫的思緒記錄下來,才能不辜負稍縱即逝的靈感。
寧執就這樣拚著最後一口毅力,衝破慣性的困倦慵懶,強行從床上坐了起來。取過床頭的細木文具箱,展開斜梯式的書寫台,拿出寫板下的手稿和屜盒裡的筆墨,就開始了奮筆疾書的工作,連地都不用下。
這種折疊式的旅行用文具箱,在國內外的古代都盛行一時,堪稱古代打工人居家旅行的必備神器。寧執看見它的第一眼就直呼內行,給自己整了個同款。
書寫台上鋪了一層不知名的棕色獸皮,使得寧執的下筆更加流暢;雕欄硬木上有夔(kui)紋式的陣法加持,集中了他伏案時的注意力;連手上那杆筆,都仿佛得到了文殊的加持……這些無不方便了寧執,廢寢忘食的當個肝王。
一直到月上柳梢,寧執才從沁人的墨香中,勉強結束了工作。擱筆,伸腰,每個關節的骨頭縫裡,都透著那麽一股子說不上來的酸爽。
寧.工作狂.執總算有了時間,來理順自己近期的遭遇。
寧執是現代社會再常見不過的打工人,沐浴在996的福報下,白天行色匆匆的出入CBD的寫字樓,寫提案、做報告,晚上拿著公司報銷的打車費,和同樣加班到深夜的數百同事,拚搶著打車軟件上的同一款確認呼叫。
幸好,寧執天生就是個奮鬥比,只要公司能支付給他同等價值的薪資和職位,他就可以再為老板乾個五百年。
最近老板已經找他談話,商量晉升企業合夥人的事情了。
就在這個風口,寧執得到了一個說不上來是金手指的金手指——他會在每晚的夢中,夢到一個可以修真的世界。
現實裡的一小時,約等於修真界的三天。
也就是說,他五個小時的睡眠,相當於整整半個月的休息期了。
也不知道大腦認知是怎麽處理這件事的,但總之,它帶給了社畜寧執前所未有的假期體驗。在擁有金手指的第一個晚上,那修真界的半個月,基本都被寧執用來補眠了,效果頗佳。“容光煥發的宛如剛吸足了陽氣的妖精”——寧執公司裡一個gay裡gay氣的部門主管如是形容。
在夢裡,寧執自然還是叫寧執的,字執期,號青要道君。
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眼含括蒼劍意,氣質清冷孤高。習慣著一身月白色的廣袖寬袍,系禁步,搭腰佩,手上還纏了一串由帝休木製作而成的玄色持珠。靈氣凌然,恍若謫仙。
不能說外表與現代十分相似吧,但也是一模一樣。
夢中的自己好像是一座名叫迎年書院的山長,應該也就是又一個平平無奇的古代打工人。委實沒什麽新意。
寧執之所以肯定,自己經歷的是一場夢,而不是真的穿越了,是因為他曾試圖把修真界學到的東西應用到現實裡,結果卻毫無卵用。
於是,寧執便及時止損,果斷放棄了妄想。
只是轉而開發出了金手指的第二大用途——他生生比別人多了十幾天的工作時間。只要能記住夢裡的成果,回到現實再默寫一遍就可以了。
天不生我打工人,資本萬古如長夜啊!
寧執如是感慨。
但金手指的壞處也緊接著顯露了出來,同事們覺得只是昨天或者兩三天以前的事,對於寧執的認知來說,卻是時隔了十幾天乃至好幾個月以前發生的。這對他的記憶力產生了極大的負荷與考驗。
權衡數日,寧執還是決定忍痛放棄掉這個“金手指”,通過尋找心理醫生、吃安眠藥等科學的方式。
不過,看寧執如今再一次在修真界醒過來就知道了,他的嘗試又一次失敗了。
好氣啊。
***
城外。
冬光浮曲,暮色連灘。
飛過鏡花水月湖,撥開浩渺煙波山,便能看到一座宛如上古猛獸盤踞而臥的仙城。巍峨的城門,臨著同色的山崖,城內高台分錯疊築,深院大宅星羅棋布,還有半乾欄式的吊腳樓在茂林修竹間若影若現,隻對風霜旅人露出一角廬山真面。
天色漸晚,夜市上煌煌的燈火已鱗次高燃。車水馬龍中,修真者和凡人和睦並存,一如這座仙氣與人間煙火同輝的天上京。
“這就是道君的白玉京啊。”還未及冠的小師弟,發出了向往之聲。
“慎言!”領隊長老面色凝重,眼見著目的地就要到了,愁色卻仍未能從他的眉宇間褪去,反倒是愈加肅穆了幾分。
四周的人都是如此,倒也不顯得領隊長老有多麽突兀。
還未踏過白玉京的界碑,趕路的修真者早已紛紛下劍,像凡人一樣開始乘車騎馬,更有甚者選擇了徒步,準備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向道君庇護下的仙城。
百年一次的白玉京法會召開在即,各門各派骨齡百歲內的金丹弟子,近期都會在帶隊長老的引領下,趕來白玉京一展身手。但不管是天縱奇才,還是元嬰真君,在界碑面前都得下劍,無一人敢破壞規矩,也無一人敢心生不敬。
因為像青要道君這樣的渡劫期大能,靈識早已臻至神識,開辟出了個人領域,整個白玉京都是道君的領域。領域之內,一草一木,一呼一吸,全在道君的一念之間。
真.哪怕想也不行,想也有罪。
上善宮的長老對門下弟子的要求,就是對道君的名諱連提都不許提。
“觀徼(jiao),你確定真的要這樣做嗎?”長老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忍不住再次規勸,“你阿姊的事,未必就到了這一步。”
謝觀徼一母同胞的親姐謝觀妙,是上善宮這一屆最有希望問鼎白玉京法會的弟子,可惜,她在最近遭遇了一些不算太愉快的事情。未免她道心不穩,上善宮本已打算放棄這一期的白玉京法會了。但謝觀徼卻提出了要為姊而戰的請求。
此時,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正摘下兜帽,仰望著仙城。一看就是個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寵溺長大的金陵子弟,實在不太像能從百強新秀中廝殺出來的樣子。
謝觀徼也確實沒那個實力。
阿姊出事前,他就是個胸無大志、隨波逐流的懶散混人。明明可以輕松的過完這一生,為什麽要努力呢?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長老,我知道您勸我是好意,也知我的不自量力,但……”謝觀徼握緊了袍中的白玉丹瓶,那裡面裝著激發潛能的神藥,一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若在道體還未發育完全前使用,境界雖會有短期內的明顯提升,但道體卻是一輩子再無法完整。
可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了道體,他依舊能活,阿姊若渡不過這關,一定會死。不僅如此,整個謝家、乃至上善宮都會大禍臨頭。
如今眾人看不出來,隻以為近期發生的不過是一樁小兒女間令人發笑的情感糾葛。但謝觀徼很清楚,不是這樣的。他於上月重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過是活在一本名為《最強贅婿,傲世仙王》的話本裡。
發生在阿姊身上的事,會引發出一個荒唐到令人惡心的可笑“未來”。
他一定要改變那個“未來”!
哪怕傾其所有,也要拿下白玉京法會的魁首,得到拜見道君的機會。
謝觀徼的信心,在他們一行人邁過白玉京界碑的刹那,被差點當場折斷。一股恐懼到讓人戰栗的可怕靈壓直接衝臉,以摧枯拉朽之力,咆哮著,嘶吼著,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這隻可能是青要道君的威能,凌冽,厚重,唯我獨尊。
隊伍裡年紀小的弟子,當場白了臉,他們感覺自己就像是頂著颶風,在寒山之上孤獨逆行。雖然在來之前就已得長老告誡,卻還是當場滑跪,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做再多的心理準備也沒用。
道君最近的心情,好像不怎麽美麗啊。
“道君真的會幫我們嗎?”小師弟喃喃出聲,褪去了初來乍到的向往,只剩下了一片茫然的惶惶不安。
***
迎年書院,戒律堂。
書院的掌教並教習們,是最近距離感受到這股無處安放的威壓之人。離道君越近,影響越大。哪怕是他們這樣的修為,此時也是顫抖著雙腿,幾近不能直立,大家頻頻擦汗,卻始終擦不掉滿面的愁苦。
“道君……還覺得自己是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嗎?”
“我都快要不認識‘平平無奇’這四個字了。”
“掌教,你快想想辦法,至少去求求道君,收了神通吧。”
——以防大家不看作話的關鍵一句話——
【主角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現實的社畜是他,修真界的道君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