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周搬家時所有的東西一塊兒搬了,房間裡空空如也,床墊桌椅全用防塵布罩了起來,晏方聲推開門凝望許久。
收拾完碎玻璃的阿姨上樓,看見晏方聲倚著門時躊躇問:“晏先生,這間房需要收拾出來嗎?”
“不用。”晏方聲回神,動作緩慢地像一個消極怠工的機械人,他忽然想到什麽,問:“三樓畫室收拾過嗎?”
“只打掃過衛生,東西沒動。”
晏方聲頷首,示意知曉了,他略過阿姨上了樓梯。
搬家時說不清有意還是無意,所有人都忽略了小畫室裡牧周的用具,牧周拿到東西清點時也沒主動與晏方聲提及,所以這些東西便還全須全尾、絲毫沒變動地安放在原處。
阿姨會在晴天將所有房間的窗戶打開通風,今天也不例外,晏方聲推門進去時,掠進的風正好把窗簾吹動。
沒有牧周的首肯,阿姨不會擅動他的東西,他放下筆是什麽樣兒,過了好幾天還是什麽樣兒。
晏方聲挪了椅子坐下,畫架上貼著一副沒畫完的風景畫,牧周只打了個形,他喜歡用鉛筆打草稿,輕輕劃過,在粗糙的水粉紙面上留下淺淡的痕跡。
淺到不注意看都看不清。
後悔的情緒難以捉摸,晏方聲卻能感觸。
從他以一個無聊的理由把牧周拽進他的生活裡開始,他就不該再讓牧周離開。
晏方聲認為自己解救了牧周的無依,現在回想起來,他何嘗不是在被牧周拖出孤寂。
微微闔眼,晏方聲試圖聽從鄭昶的建議閉眼休息,緩一緩,神經緊繃著的感覺太難受了,可閉上眼後其余感官卻敏銳起來,極細小的動靜都能引起他的感知。
風聲嚎啕,紙頁飄動,一連串蹬地的聲響,隨之而來的是壓上晏方聲大腿的重物。
晏方聲睜開眼,“重物”動了動,鬧鬧順著敞開的門跑了進來,把巨大的腦袋放在晏方聲腿上。
“做什麽?”晏方聲伸手推它。
鬧鬧搖搖腦袋,長而柔軟的毛在他腿上蹭了蹭,挪了身體趴在晏方聲腿邊。
晏方聲突然又輕松了,畢竟牧周那麽喜歡鬧鬧。
哪怕牧周現在對他失望了,哪怕牧周不喜歡了不樂意了,還有鬧鬧在這兒,孤身一人的牧周跑不了太遠。
人和人的情感是一條皮筋,繃緊了再松一松,不代表無法恢復如常,只要不超出可控范圍。
晏方聲將手搭在鬧鬧頭頂,輕輕摸了兩下,他唯一不確定的是不知道對牧周來說,他的所作所為算不算超出可控范圍。
亂七八糟的想法太多,晏方聲根本閉不上眼,鬧鬧任由他摸著,不多時晏方聲就進入了一種懶得動彈的階段。
只有撫摸鬧鬧的手是動的,無意識的重複性單調行為。
手機連震時晏方聲的思緒不知飄飛到了哪兒,他怕錯過消息,把手機鈴聲開到了最大,此刻突如其來的刺激引得他體內的神經不自然收緊。
鬧鬧也嚇了一跳,昂起頭向聲源處瞪著。
“睡你的。”
晏方聲極快摸出手機,誤以為牧周的下落有了新進展,誰曾想打來電話的人是周淑月。
“周女士”三個大字印在屏幕正中,晏方聲停滯一瞬,按了接聽。
“昨晚我給你打了三通電話,你為什麽不接。”周淑月一開口便是質問。
哪怕隔著屏幕,晏方聲也能透過周淑月的聲調想見她此時的表情。
她一定找了處無人的角落,面帶嫌惡,昂頭高傲地露出鄙夷的目光。
“在飛機上。”晏方聲道。
“周五去見秦家的小女兒,一會兒我把時間和地址發給你,不要失約。”
胸膛結了一團氣,哽哽地噎著他,晏方聲說:“我沒有和她約定。”
“晏方聲,”周淑月冷然道:“我以為你已經學聰明了。”
“什麽叫聰明?”晏方聲挺立上身,“合你意把人趕走就算學聰明?”
“怎麽,後悔?又要跟我唱反調?”周淑月輕嗤一聲,“晏……”
“是。”晏方聲打斷她的話。
“我是後悔了。”
周淑月還未說話,晏方聲就接著道:“我不僅後悔了,我還要把人接回來。”
“晏方聲!”周淑月那頭傳來了拍桌的聲音,“你敢!”
“我並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好啊,好啊,”周淑月笑了起來,“那你就等著看看。”
“那你也等著看看。”晏方聲說,“等著看看被你逼瘋的兒子會做什麽。”
他利落地掛斷電話,將保存在相冊裡的圖片一並打包發送給周淑月。
不在意周淑月回復與否,也不在意她回復什麽,最多是一陣痛罵,但她會偃旗息鼓。
母子連心,他們未必知道彼此的喜好,但一定知道如何拿捏彼此的痛點。
晏方聲再待不下去,他站起身,準備立刻出發去警局,鬧鬧也隨著他一起離開,不安分扭動的身體卻帶翻了底層木櫃上的圖冊,圖冊“哐”的一聲砸在地上。
聲響引發了晏方聲的注意,他轉身半蹲下,準備將圖冊放回原位,無意摔出的畫頁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幾張薄薄的紙片展露一角,晏方聲抽出一張,上面熟悉的面孔令他又翻找出書中夾著的第二張第三張……
一本書裡夾了七頁畫紙,無一例外,上面畫的全是晏方聲。
抖落完一本書,晏方聲又翻找起底層另外的圖書,發現不止這一本。
這個隱秘的角落晏方聲從不關注,放在上面的東西他或許還會看看,但放在下面的東西幾乎不會再翻動。
牧周隱秘的心思就被他封藏在這兒。
晏方聲原以為牧周展露的愛意已經足夠多,沒想到少年的誠摯還藏在暗處。
甚至在晏方聲認為牧周打算放棄的那段時間裡,牧周縮在畫室待滿一整天,也偷偷描畫了無數張不署名的他。
從始至終,牧周都沒有改變過對晏方聲昭然若揭的想法。
晏方聲將畫紙堆疊在一起,積起厚厚一層,不再管畫冊有沒有擺放回原位,他大步離開。
牧周無聲朝他邁進,晏方聲年歲虛長他太多,小孩兒都敢大大方方說愛,晏方聲沒理由,也沒道理扭扭捏捏。
他得讓牧周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