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昀明顯是剛到,手裡還拉著行李箱。
“崽崽?”
少年極快地抿了一下唇,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肢體已經替他做好了決定:幾步急急地衝過去,直直地衝進對方懷裡。
鼻間滿是熟悉的極淡的酒香,極力壓著的情緒似乎終於找到了一絲突破口,隨即奔湧而出。手指死死地攥住對方的衣服,江黎深深地吸了口氣,張了張嘴,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什麽時候的飛機?不是還要幾天才回來嗎?手機沒電了,他又怎麽知道自己在醫院的?
五味雜陳的感覺一股腦地上湧,尚未褪去的難過與驟然萌生的驚喜糅在一處,加上還未被徹底摒棄的想念,讓人眼眶不由自主地有些發酸。
而Alpha一手箍著少年勁瘦的腰,另一隻手輕輕拍著懷裡人的後背。半晌,他在對方耳側嗅了嗅,然後偏過頭,克制又心疼地親了親那冰涼的耳尖。
“手機沒電了?”賀昀低聲問道。
江黎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本能地胡亂點了點頭,有點語無倫次:“我在看直播……上午一直在看直播……然後就沒電了……”
賀昀抬手揉了揉江黎的頭髮,繼續問:“什麽直播?”
“……競賽直播……”
酒色的瞳裡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接著視線同樣往加護病房裡轉了一圈:“阿姨的情況……”
少年呼吸一滯,毛茸茸的小腦瓜動了動,聲音有點悶:“病變組織又擴散了……這次算是穩住了,但……不太樂觀。”
說到這裡,江黎頓了頓,抬頭:“……怎麽今天就回來了?”
不是還有活動要參加嗎?
“拿到成績了,活動又不是非參加不可。太想早點回來陪你了,”賀昀停了一下,笑了笑,“就悄悄定了今天的機票,想著給你個驚喜。”
江黎哦了一聲,嘴角動了動,也算是扯出一個笑。
病房裡的小護士這會兒終於出來了:“江燕茹的家屬?”
“我是。”
小護士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校服,又看了一眼表,語氣裡帶了一絲關心:“目前病人的生命體征穩定了,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休息,如果有其他狀況,我們會第一時間再通知你。”這也不是第一次江黎聽到這樣的話了。
他禮貌地謝過護士,然後目光在加護病房的房門上流連了許久,卻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賀昀想了想,問:“吃飯了嗎?”
少年搖頭。
“那先回家吃飯?”
*
Alpha的廚藝一直在進步。
紅豔豔的番茄上撒著一小撮蔥花,旁邊是金黃的雞蛋,誘人的湯水冒著徐徐的熱氣,讓人食指大動。
江黎其實不太餓。
可身邊的人每吃一口就要停下來等他一下,眼巴巴地仿佛在說‘你不吃我就不吃’。
這個方法很幼稚。
但這個方法也很有效。
就這樣艱難地吃了小半碗面條,江黎實在是咽不下去了,筷子漫無目的地在碗裡扒拉了一會兒,還是被輕輕放在了一旁。
賀昀也沒再強迫他,只是擰開手邊的果汁遞了過去,然後拉著他的一隻手,指腹輕輕地蹭著他的手心。
“還在擔心阿姨嗎?”他問。
江黎盯著桌面上的木紋,沉默了許久。
久到賀昀以為他不想說話時,才聽他輕輕答道?:“我不知道。”
不知是那個鄰居家的音箱在深夜苟延殘喘地播著當?下最流行的歌曲,聽不太清,有些斷斷續續的。而在這可以忽略的噪音間,賀昀似乎聽到了極輕的一聲歎息。
“江……”
話一出口,少年似乎覺得不妥,頓了頓,還是換了個謂稱。
他還是做不到把這個女人和許傑仁畫上等號。
“我媽媽她……她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細密的睫羽一動不動地垂著,“這是我第四次接到病危通知了,所以……也不是沒有準備。”
“我……”他抬了抬眼,卻把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邊起身邊話鋒一轉,“我沒事,你剛回來,早點休息吧。”
賀昀卻沒有松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捏著他的指尖,拽著他不得不重?新坐下:“江黎。”
早就習慣了對方曖昧又膩歪的昵稱,忽然被連名帶姓地叫了一聲,江黎下意識抬眼。
目光在半空中交纏了片刻,然後賀昀拉著自己的椅子向他這邊挪了挪。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被拉得無限近,一如每一次Alpha不厭其煩地靠近他,這次也不例外?。
“早點回來就是為了哄你,”他拉著他的手放到唇邊,親了一下他微涼的指尖,“崽崽,給我個表現的機會?嗯?”
少年一怔,然後抬起空著的那隻手揉了一下臉,眼底湧起複雜的情緒,似是思考了很久。
賀昀依舊輕輕捏著他的手,淺色的眸子目光溫柔,定定地看著他。
……總是要說的吧。
少年這樣想。
而平日裡黑亮的瞳眸此時染上了藏不住的迷茫:“……她是我媽媽,她……”
然後,像是要強調什麽,他特意重複了一遍:“她是我媽媽。”
“她以前很愛我。”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小小地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脊背,加了一個前提,“許傑仁不在的時候,她很愛我。”
“小時候……我以為這是正常的。”
直到小學一年級的家長會,他看到了幾乎其他所有同學都是爸爸媽媽一起來的,而其中也不乏有和?他家一樣的男A女O組合……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或許才是特殊的那一個。
其他人的爸爸不會隨時隨地將任何手邊的東西都變成施展暴力的利器。
也只有自己的衣服下面一年四季都會帶著淤青。
而媽媽……
後來他聽當時的小同桌說,他的媽媽因為爸爸打了他的手心而讓他爸爸跪了一晚上的鍵盤。
只有自己是特殊的。
但媽媽似乎也是真的愛他。
小時候調皮,喜歡爬高,所以免不了總是摔得灰頭土臉,也總是免不了一頓罵。
有一次摔破了膝蓋,他回家找媽媽,江燕茹一邊罵他不仔細又扯破了衣服一邊細細地給他上藥。
罵完了,藥也上完了。然後她看著兒子歎氣:“……還疼嗎?”
小孩子含著淚,委屈地點點頭。
於是她低頭輕輕吹了吹塗了紅藥水的傷,布滿老繭的手捏了捏兒子的臉,柔聲哄道?:“呼呼,乖,不哭了啊,媽媽給你做丸子吃,吃了就不疼了。”
似乎是想到了這個,漆黑的眸裡迷茫更甚:“她會給我做飯,給我上藥,送我上學,接我回家,會摸著我的頭說愛我……卻獨獨不會為我忤逆許傑仁。”
“她可以在凌晨兩點背著我走去醫院看急診,”江黎停了一下,放緩了聲音,“卻不會告訴許傑仁不要再在半夜打我了。”
Alpha靜靜地聽著,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留意不到那酒色的瞳裡一閃而過的晦暗。
後來學校開始上生理課,他逐漸明白了或許是因為永久標記這個東西,所以他媽媽會無底線地向許傑仁臣服。
可這也不應該啊。
那麽多?同學的爸爸媽媽都有永久標記。
唯獨他……
於是那天放學,他偷偷向老師問出了醞釀已久的問題,然後高高興興地回家,趁著那個人還沒一身酒氣地回來,偷偷地把自己屋裡少得可憐的東西一股腦地塞進了書包。
然後他拉著還是個小豆丁的江鹿,在廚房找到了江燕茹。
“老師說醫院可以洗標記,不要錢的。媽媽,你去……”
接著,還未說完的逃跑計劃就這麽被一巴掌打斷了。
江燕茹仿佛聽到了什麽罪大惡極的話,氣得指尖都在抖。
小孩子被這一巴掌打得懵了幾秒,然後聽見江燕茹說:“以後不要再想這種事情。”
剛挨打的時候江黎還不理解江燕茹為什麽這樣,後來再大一點,他才隱約明白了一點。
江燕茹和許傑仁是一個縣城出來的。
她為了供許傑仁繼續讀書,才會自己輟學打工。
除了遠在老家的姥姥和?近在眼前的許傑仁,江燕茹也沒有其他的家人朋友了。
早在十幾歲的年紀,她就已經把一切都寄托在了許傑仁身上。
二十年過去了,某些想法早已根深蒂固,長成了參天大樹,遮住了可能照進來的陽光。
生了江鹿後,江燕茹也丟了最後一份工作,大樹茂密的枝丫就這麽擋上了最後一絲縫隙。
徒留腐葉橫生的黑暗。
“她覺得自己離不開他。”江黎又停了一下,抿了抿發乾的唇,“就算我拚命告訴她,她可以……我們可以……她卻還是不相信。”
“她覺得只有妥協才能換來許傑仁的回心轉意。”
“她覺得都是我不聽話,才讓許傑仁每天都那麽生氣。”
細密的睫羽終於抖了抖,乾澀的眼眶終於得到了滋潤,而少年的聲音裡混進了一點沙啞:“可如果我太聽話,鹿鹿就遭殃了。”
更別提聽話其實根本不會讓許傑仁下手有半分留情。
但這些江燕茹仿佛全都看不見。
她只能看見兒子天天和?丈夫‘對著乾’,把丈夫氣得不輕,最後開始跟自己動手。
“雖然我們最後還是離開了,但她覺得……是我毀了她的家。”
後來因為許傑仁入獄的緣故,加上江燕茹病了,永久標記其實已經被洗掉了。
他自帶媽媽離開了地獄,可媽媽好像還是恨上了他。
後來鹿鹿有一次和他吵架的時候口不擇言,說哥你是不是有病,江燕茹這麽對你,你還管她。
話一出口,小姑娘就後悔了,前一秒的理直氣壯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低著頭給哥哥道歉。
可能就是他有病吧。
“她以前攔著我不讓我走。”眼前閃過許多畫面,一次又一次,江燕茹把跑出來的他帶回去,“她覺得我們離不開他。”
一直照顧她,努力給她湊醫藥費,就算每次都挨罵卻還是會定期去看他。
“我想向她證明她錯了,我們離開後也可以過得很好。”江黎的語速變得很慢很慢,仿佛只要慢下來,洶湧的情緒就會仁慈地放過他。
自己其實隻想想讓江燕茹看到,他們離開他真的過得很好。
自己其實只是想讓江燕茹放下他,然後……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麽呢?
“但其實我只是想……”
江黎忽然噤了聲。
Alpha輕柔憐惜地吻上了他微紅的眼角,吻掉了那一點酸澀的脆弱。
昔日有條件的溫情像是悄悄長在愈合傷疤下的腐肉,明知潰爛跗骨卻又割舍不掉,最後只能隨著一呼一吸牽扯著少年的痛覺神經。
愛與恨被模糊了界限。
最終沒有走出去的人還是他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但其實我只是想……再聽她說一次不哭了啊,媽媽給你做丸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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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不希望得到媽媽無條件的愛
抱抱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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