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真還在林間飛奔,他一直擔心還有幸存的碎骨星人流浪在外,路上遇到什麽動靜,就要先過去看看。
樹叢中窸窸窣窣,傳來說話的聲音,易真便照常停下腳步,聽了聽交談的內容。
幾個人慢慢走近了。
“……真麻煩,怎麽還要等待啟動時間……”
“星環剛剛打開,機甲還不能立刻投放戰場吧。”
“天衍的適應性比較強,再等等就能發動了……”
這幾個人的聲音,有點耳熟。
不是碎骨星人,易真就先不管他們了,趕到目的地才是正經任務,初賽的變數實在太多,也不知道大變的劇情線還會準備什麽驚嚇在前方等他,遲則生變,最好還是把關鍵人物罩在自己的主角光環下頭比較好……
“誰在那?!”
女孩尖銳的喝聲響起,接著是急匆匆的腳步聲,枝葉的衝撞聲,來人一把搡開樹叢,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易真,精神體雲豹瞬間撲出,一前一後,包圍了易真,“是星盜,還是……”
易真一臉懵逼,和衣襟帶血,氣勢洶洶的露娜·仲夏月撞了個正著。
不是,你都不知道是星盜還是一般通過參賽選手,就敢衝過來掏槍,挺虎啊你。
易真照常蒙臉,露娜的銀發灰撲撲的,臉上、身上也多了不少傷口,看起來十分落拓,只有那雙眼睛凶悍得一如以往,在她身後,“天演”張九字和“怒濤狂客”夏潮生也一前一後地鑽了出來,表情無奈。
“大小姐,你能不能慢點跑!”張九字叫苦不迭,“萬一真是星盜,我們還得跟你一塊打,你就不能低調點,苟命要緊嗎!”
易真有些吃驚,沒想到,三個不同大學,不同專業的種子選手,居然選擇了在外敵來襲時結成一隊。
不過,想到他們在對付自己時的表現,這也不奇怪了。
露娜盯著易真蒙起來的臉,目光從上面一直轉到他帶著礦精甲套的手指頭尖。
“不是星盜。”她緩緩地說,“是個熟人。”
話說到這份上了,易真也不好扭頭就走,他對著樹林間鑽出來的三個人點點頭:“真巧。”
張九字跳起來:“喂,怎麽是你!”
“是我怎麽了,很意外嗎?”
四個人大眼瞪小眼,夏潮生總覺得現在的氣氛有些詭異。要說熟悉,他們和這個神秘的參賽選手確實是沒什麽交集,要說不熟悉,他們也確實是不打不相識,眼前這個看不清臉的男的當時還放了他們一馬。
現在的狀況說寒暄沒有必要,扭頭就走好像也有點冷冰冰的尷尬……易真率先開口:“你們平安無事就好,附近還有遊蕩的星盜嗎?”
夏潮生說:“沒有,好像星盜在某個時間點集體消失了……我們已經有幾個小時沒看見他們了。”
易真點點頭,習慣性地囑咐道:“如果不想參賽了,去淘汰點等待救援就可以了,應該很快就會有運輸艦來接。”
“你好像知道些什麽,”露娜眼神銳利,“難道金鹿號的星盜都被解決了?”
“是啊,”易真好像開玩笑一樣道,“都被我殺了。”
三個人頓時沒話說了。
易真本來就沒打算和他們講太多,打了個哈哈,便要跟他們分道揚鑣。
樹林一聲輕響,三個人眼看易真消失在視線中。
他們都不是多話的人,見易真走了,他們也轉身要離開這裡。
俄頃,夏潮生忽然皺起了眉頭,低聲道:“有人來了。”
還是個速度很快的人。
三個人齊齊轉身,密林嘩啦一聲響,易真再次分花拂柳,出現在他們面前,只是神情不太對。
即便他方才蒙著臉,三人照樣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放松而平和,現在放松與平和都蕩然無存,他的眉毛豎起,眼神仿佛燃燒著烈火。
“你們誰的機甲可以啟動了?”他沉聲問,語氣酷厲,“帶我去一個地方,快,要全速!”
天空中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朧華星是個日照豐沛的星球,終年籠罩在燦爛如霞的天光下,它的雨季不在這時,因此它一下起反常的雨,就如一場紛落不休的淚。
阿什泰爾靜靜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女孩,她是背對著他的,但摔倒在地的時候,還是竭力扭過身體,想要用那雙即將黯淡下去的眼睛在自己臉上發現什麽。雨水打在她的面頰上,好像在傷心欲絕的哭泣。
或許女人就是這麽傻的生物……又傻又笨的生物。即便知道會被傷害,會被灼燒,即便知道前路就是萬丈懸崖,掉下去就是刀山劍海鋪成的埋骨之地,也要用盡余生的光和熱,去搏一場可能性甚微的美滿結局。
他抬起頭,淡漠的視線中,搶先到達的,是一柄電光閃爍的長刀。
在所有人中,西川弘樹是最先衝過來的人,來不及震驚,來不及悲痛和憤怒,這個至始至終都冷漠沉靜的少年像極了他手握的兵器,不出鞘則已,一旦出鞘,誓要飲盡仇敵的頸血才肯罷休。
更不用說現在下起了大雨,在水中,這把改裝過的冷兵器才能發揮出它最大的效果。閃電猝爾遠逝,猶如咆哮的狂龍,朝阿什泰爾迎頭斬下!
這一擊毒辣且聲勢浩大,西川弘樹沒有想過僅憑這一刀就能擊敗阿什泰爾這種S級強者,於是借著電光的掩映,奧利弗·暴風眼已經如暗影般閃現在了阿什泰爾身後。
自從在桃花瘴的幻覺中被血線蟲教做人之後,他就學會了一點,與其在強敵眼前暴露身形,被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陰招打倒在地,不如在看不到的角度暗中蓄力,然後像暴起的毒蛇那樣瞬間斃命對方。
齊嘉佑抄起雷暴槍,他是個優秀的狙擊手,那天被易真教訓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就是他人生中僅有的醜態,實際上奠定他在諸星聯合大學地位的是他光輝璀璨的戰績。他曾經在星間模擬戰裡,操縱一把單人射線槍,憑借天賦、臨場心算、對戰場的預判,還有一點賭博的運氣,在兩軍對峙的過程中,取敵方指揮官首級於十四公裡之外。
金琦眼眶通紅,她的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不管做什麽表情都很可愛,此刻她的淚水泫然欲墜,本該是我見猶憐的神態,然而她的目光同時如刀劍般凜冽,欲墜的淚水就像用來洗刀的清露,不減半分殺機。
她是煉金術士,煉金術士無法作為戰士投放於戰場,不過,她完全可以立於戰場後方,改變元素分布的狀態,左右整個戰場的天時!
雨水越發暴戾,仿佛從地面倒卷上天空的瀑布,每一滴都猶如鋼珠冰雹,冰冷無情地重重砸下。厄休拉站在她的身側,機械師同樣是不能在正面戰場作戰的職業,但她的手指以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疾轉,頃刻間,十幾隻機械自爆蟲兵便朝著戰場中央的阿什泰爾飛掠過去。
他們既是娜塔莉婭的至交好友,也是她的家臣,在權力漩渦的鬥爭中,這五個顯赫的家族與赤紅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它們選擇了赤紅龍作為自己的頭領,這五個家族的子女,選擇了娜塔莉婭·赤紅龍作為自己追隨的對象。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嬉笑打鬧,一起做壞事乾好事,不管是生悶氣還是起摩擦,所有的曲折皆由他們一起渡過,所有的困難皆由他們一起面對。這是利益、友情、時光和真心一同捆綁的關系,比天底下任何契約都要牢靠。
因此,即便是飛蛾撲火,即便這場戰鬥的實力差距大到令人絕望,他們也絕不會退縮,更不會恐懼。
“——有種你就殺了我們所有人,阿什泰爾!”西川弘樹爆發出竭盡全力的嘶吼。
螞蟻多了,尚且能咬死一頭大象,何況是五個高校的優異學子,在極端的怒火中合力發出的驚天一擊?
殺意宛如在戰場中實質化了,割得人臉頰生疼,幾乎能沁出血珠來。無論何等凌厲,何等致命,阿什泰爾都巋然不動,仿佛悠閑地站在屋內,隔著玻璃窗去觀賞那天空中縱橫捭闔的雷霆。
“我也沒想殺了你們。”他輕聲歎息,目光竟然有些呆呆的,“真是讓人懷念的情誼啊……”
電光凌駕於頭頂,雷暴槍的射線已經穩穩對準了他的眉心,自爆的蟲兵,天空中轟鳴的落雨,身後傳來的風聲細微而狠毒不堪……阿什泰爾如同置身於開動的絞肉機中,似乎在下一秒,他就會被風暴般攪動的鋼葉打成碎末。
如此千鈞一發的時刻,他竟然在愣愣地發呆。
太久了,久到他快要想不起來,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他多久了。
那個傻瓜一樣的女人,笑起來的時候總要露出八顆還是九顆白晃晃的牙齒,像是每一個笑容都用盡全力。有些事情,自己覺得沒什麽好笑的,她卻能笑到喘不過氣,然後再撲過來抱住他的脖子,讓他也跟著喘不過氣。
有一次……忘記是什麽時候了,他納悶地問那個女人,難道真有這麽好笑麽?好像不管遇到什麽事都看不見你傷心失意,像個一根筋的笨蛋一樣。
女人在他的腦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呵斥道臭小子哪有你說得這麽難聽,我不過是樂觀而已,反倒是你,一天到晚板著張臭臉,就像別人欠了你的錢一樣,真有這麽不好笑麽?
過了一會,她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對他說既然你不笑,那我就連著你的份一起笑好啦,難道不可以嗎?
在暴雨中,阿什泰爾的眼神柔軟,甚至可以說是悠遠的,他的嘴唇沒有張開,輕輕哼起了一支歌。
可以啊,為什麽不可以呢?我的一切都願意和你共享,只是一個笑容,又有什麽不行?
其實也不是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愛笑——起碼對著自己時,她是一直笑著的。因為他們對彼此實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只要對方稍稍動一下眉毛,就知道對方是餓了還是渴了,是吃甜了還是吃鹹了……是傷心了還是生氣了。
早在他們剛剛被接進赤紅龍家族的時候,他們還只是身份卑賤的私生子,諾大的世家豪門人口眾多,他們沒有正統的身份,沒有過硬的後台,有的不過是可以堪堪被接納進去的血統,還有相依為命的彼此而已。在這種環境下,最不缺的就是踩高捧低的小人。
有一次,一個同齡的男孩過來,身份比他們都要高貴,差不多算是個少爺了。小少爺輕佻地摸了她的臉,然後被阿什泰爾一拳揍在地上,這是他第一次和人起衝突。當然,這一拳不是沒有代價的,小少爺帶來的保鏢差點把他活活打死,最後他們揚長而去,當天晚上,他就發起了高燒。
女人——當時還是個小女孩——沒有笑,她哭了,冰冷的淚水滴在他的額頭上,像雨。
後來他們都被選中去當駕馭者,上不了正規的學校,就去上家族的私學。阿什泰爾的天份使他嶄露頭角,他們都變得有出息了,在阿什泰爾當選為S+級機甲“黑龍的劊子手”的備選繼承人的當天,他跟著昔日那個小少爺的行蹤,在星艦上綁走了他,又隨手挑了一個荒星,把他四分五裂的屍體拋在了那裡。
遲來的復仇並不能令他心緒暢快,他始終記得那天夜晚的淚水,打在自己滾燙的額頭上,有刺骨的痛意。
誰讓她的笑容消失,誰就要付出殘酷的代價。
她也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因此在他面前都是笑著的,再也不見憂愁和煩惱。
後來、後來……後來怎麽樣了?
啊,後來他始終記得那天的傍晚有如血蔓延的夕陽,黃昏暮色都美麗燦爛,正像她的名字。
她即將遠行去做一個任務,家族派遣的任務,回來之後,她就有足夠的資歷,去繼承那台光輝與傳說都悠久奪目的“紅龍的女武神”。
她站在高大的機甲面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她彎著眼睛,臉頰上的絨毛在火燒的霞雲中泛著淡淡的金,朝自己慣常露出八顆雪白牙齒,笑容那麽耀眼。
我走啦!她說,等我回來之後,我就和臭小子你一樣厲害啦!
好,他也一反常態,對她微微地笑,我等你回來。
這惹得她大為驚奇,在自己身邊又跳又鬧了好一陣,才登上機甲。
在自己的目送下,從此一去不回。
許多年以後,他都恨自己為什麽要笑,那個笑像是打破了他們相處的傳統,也奪走了她。如果自己當時沒有笑,是不是她還能回來,還能繼續苦惱地,鍥而不舍地提他的嘴角,迫使他改變一下表情?
其實這是很沒有道理的恨意,不過他已經恨了太久,恨了太多,恨到無處可恨、無人可恨了,所以他隻好來恨自己。
很多年了,阿拉暮,姐姐。
你離開我……已經很多年了。
阿什泰爾平平向前伸手,握拳。
平地轟然爆響!
西川弘樹的電刀崩碎成數十塊飛濺的碎片,半數深深插進了他的身體。奧利弗狠戾的刺殺未至阿什泰爾的心口,手骨已經寸寸斷裂。自爆蟲兵化為齏粉,雷暴射線在林間折射成千萬道激光,將齊嘉佑炸飛在身後的樹乾上。阿什泰爾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下一秒,他捏住了金琦的脖頸,將其一把提起。
轉瞬之間,五個人的攻勢猶如蚍蜉撼大樹,阿什泰爾不過是松松揮手,已然擊退,並且重傷了他們!
“我說了,我也沒有想殺了你們。”他看著金琦,臉上沒什麽表情,“我只要一個人的命,然後,你們就去替我大肆宣傳吧。”
“——黑龍的劊子手在殺害繼承人娜塔莉婭·赤紅龍之後,叛出赤紅龍家族。”他輕聲說,“這正是我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