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認識他起,易真從未聽過容鴻雪用這種口吻說話。
他永遠是輕佻的,怪誕的,殘酷而神經質的,擁有一切,但不在乎一切。就算從自己這裡得到了足夠多的佐證,知曉自己是世界的主角,他也一直沒變過,始終我行我素。
可現在他的聲音發顫,像是含著那麽多的痛苦。
易真轉過頭,他全身的肌膚布滿皸裂的碎紋,滲透了細密的血色,七竅湧出鮮血,眼中光彩黯淡,只有神情如此堅決。
“——就算我死,”他重複了一遍,“我也要反抗強加給我的宿命。我要不再受他人擺布,我要這個世界不再受他人覬覦,我要歡笑、淚水、悲傷和快樂,絕望與希望共存的人生,每一個抉擇,都由我親自挑選。
他說:“唯獨這件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時間仿佛凝固了,連雷音鬼龍和空蟬鯨的叫聲,也變得遙遠而空幻。容鴻雪喃喃地笑道:“你的心太狠了……太狠了,小真。所有人都說我心狠手辣,他們有看過你麽?你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對我狠,對自己更狠……”
通訊的電流聲滋滋啦啦,一下子極不穩定,易真斷斷續續咳出喉嚨裡的血塊,輕聲笑了笑:“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四周萬籟俱寂,半晌,容鴻雪忽地放聲大笑,笑聲回蕩在萬裡深空之下,狂誕而不可一世。
“本來是沒有這個想法的,但聽你說了之後,我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啊!”他高聲道,用機甲的鋼鐵之軀,將易真完全抱在懷裡。易真坐在機甲左手的臂彎中,機甲的右手則小心溫柔地護住他的腦袋,把刮骨呼嘯的風聲盡數擋在外面。
“啊……!”
易真自己也駕駛過亞特蘭蒂斯的機甲,當時他用幼兒教程速成了一下,只能在沙地或者冰雪上歪歪扭扭地啟用一下滑行功能,現在換成容鴻雪接手,亞特蘭蒂斯的量產型機甲,也變成了頂級的載人工具。
當今世上無雙的駕馭者帶著他,控制機甲從蒼穹下到兩萬米以下的沙漠,就像一片絲滑的羽毛,自桌面迅捷地飄落到地板,沒有一點顛簸,亦無起伏的波瀾。
容鴻雪操縱著最普通的,只能被選手稱之為垃圾的單兵作戰平台,速度卻比暴怒的雷音鬼龍還要快!他趕在雷龍抵達之前,便帶著易真降落在距離空蟬鯨不足五公裡的沙堆上。
“十分鍾,”他在易真耳畔沉聲道,“我隻給你十分鍾,小真。十分鍾之後,就算你會恨我,撲到我身上來撕我的肉,我也要把亞特蘭蒂斯炸個底朝天,然後帶你走。”
“……知道了。”易真坐在機甲的臂彎裡,套上自己帶來的弓道服,“沒你的事了,邊上待著吧。”
容鴻雪低低地笑了一聲,機甲的視鏡逐漸暗下去——易真知道他真的走了,這個男人性格惡劣,是天底下最大的混帳,但他說到做到,說了十分鍾就是十分鍾。
在這十分鍾的時限裡,他將對自己交付絕對的信任,不管是救世還是滅世,他都相信自己能做到。
不遠處,紅方的選手們目瞪口呆,看著那個穿著與四周格格不入的人跳下來。黑袴白衣,戴著三指護手,袒露的肌膚上,皆是密麻的皴痕,就像一尊滿裂的玉雕,那裂痕甚至覆蓋了他的臉孔,讓人難以分辨他的五官。
易真不慌不忙地取出清水和毛巾,擦乾淨臉上的血跡。
他的動作舒緩而凝重,仿佛在舉行什麽儀式,他的頭頂沒有空蟬鯨,他面對的遠處也不是來勢洶洶的雷音鬼龍,他僅僅是在做一場關於寧心靜氣的修行。
不過,當他擦淨臉上的血,滯留在這裡的尋寶小分隊也認出了他的身份。
“易真……?你,你是易真嗎?”姬明月愣怔道,“你怎麽……”
其實他們早就絕望了,正面遭遇了空蟬鯨不說,對面還來了一條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雷音鬼龍。自打看見那條雷龍的身影起,隊裡的煉金術士便認出了那顆卵的身份,不是別的,正是雷龍寶珠。
寶珠散發出的強大氣息,不光喚醒了空蟬鯨,而且引來了它的監護者。星間異獸的大戰一觸即發,可他們連退出按鈕也用不了,紊亂的力場已經無法識別退出按鈕的功能,他們只能等死。
不料就在這時,天空中突降一台亞特蘭蒂斯的機甲。蘭斯一眼認出,機甲的駕馭者必然是萬中無一的高手,恐怕他們加起來,也抵不上對方的十分之一。
因此即使對方隻來了一個人也好,他們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然後機甲落地,人也落地了,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卻是易真,那個從未在大眾面前使用過機甲的易真。
真假的……難道他不光是近戰的專家,還是隱藏的機甲老怪物?
易真有些意外,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吞下一大把傷藥,含糊不清地問:“……你們怎麽在這裡?”
“我們……我們找到一張地圖,來尋寶的,結果……”
“你們發現了什麽,一顆蛋?”
隊內的煉金術士立即激動道:“是、是!那是雷龍寶珠,有個不怕死的貨色碰了它,把它給激活了,結果就……”
易真沒對那個愚蠢的人發表什麽意見,裁決十二席既然布下了這個局,又怎麽可能讓你們全身而退?總要有人來做這個替罪羊的。
遙遠的天空,雷音鬼龍愈來愈近,它華麗如繁茂巨木的雙角,遊離抽動的龍須,以及憤怒的紫金色瞳孔都開始變得清晰起來。空蟬鯨則原地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空氣中的能量波動同時越來越狂暴,他們現在想要駕駛機甲逃走也不行了,結構穩定的能源結晶在這裡也會變得失控。剛才容鴻雪是直接用精神力對機甲進行驅動,而這裡的選手,遠沒有達到他那種變態的程度。
“退後。”易真張開傷痕累累的五指,抓住鷹狼弓流動電光的弓柄,將它從身上解下。
選手們面面相覷,迷惑地問:
“退,可是我們還能往哪兒退?”
易真輕聲說:“退到……我的身後。”
空中沒有風,他的發絲卻無風自動,環繞著他,一面無形的氣流帶開始隱隱約約地盤旋。這一刻,廣袤無垠的暮色已經籠罩了大地,這不是亞特蘭蒂斯內部的設置,而是外界的真實環境。
天空中的兩顆太陽盡數隱沒,隻留下真正的如血如焚的夕陽與黃昏,淒豔爛漫,仿佛開到極盛的桃花。
他的話語像有未知的魔力,一百來個人慢慢站到了他的身後。有人忍不住問:“你……你要做什麽?”
易真淡淡道:“屠龍。”
“……就用一把弓?”
“就用一把弓。”
雷音鬼龍發出歇斯底裡的怒吼,局面至此,已經無可挽回,兩方爭執,除非殺掉其中的一方,否則只能讓亞特蘭蒂斯和它們一同毀滅。
淡淡的星光也在寶藍與縹紫的天幕中閃耀,易真手中的鷹狼弓竟然也在不斷延展、拉長,與天空中的星光遙相呼應。
亞卓的聲音抖動:“喂……他居然真的要用這把古董弓,去屠大龍啊!”
身邊沒有人吭聲,他講了這一句,嗓子就開始乾澀得說不出話來。按照他的性格,死亡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怕的,誰能不死呢?總歸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而已,可是他們面前的人踏風而立,仿佛有一個神的領域,正在世上緩慢而無可阻擋地展開。
這是絕端的威壓和霸道,仿佛掌握此世的君主在其中發號施令,他呼喚群星,於是群星交相輝映,他呼喚死亡,於是死亡也如夜籠罩大地,如影隨形。
權杖之所以是權杖,並非因為它裝飾何等絕代傾國的黃金與珠寶,只是因為它被握在皇帝的手中!
此刻易真持弓,便如持世界的權杖,他拉弓,弓弦如滿月,弦上卻沒有箭。
這一瞬間,地平線被拉長到無限曠遠。所有人驚駭轉頭,看見巨大的星球幻象浮現於天幕之上,猶如輪轉著一個小型星系,行星表面的風暴渦旋就像凌空凝視著地面的巨眼,從空中飛速掠過。白晝與黑夜交替,沙海如潮汐,被引力吸起滔天的浪潮——
瘋子做事是不會留下任何余地的,他的信任也一樣不留余地。短暫的十分鍾內,易真取得了容鴻雪絕對的信任,他相信易真可以殺掉大龍,所以世界也給予了易真絕對的權限,將他擊殺大龍的可能性,往上提到了極限。
——就靠一把弓,如何屠龍,憑何屠龍?
易真的雙目也旋轉著萬千混茫的星光,他的眼中倒映雷音鬼龍的影子。鷹狼弓驀然爆裂分解開來,擊曙裂虹,夜射天狼,它已經承受不住引動的星辰之力,碎片只能以星輝串聯在一起。
——因為俠以武犯禁。
天命、常理,越是禁止,越要迎頭而上!
弓弦開到極致,暮色與夜色交替的刹那,世界忽然黑了。
不是被空蟬鯨遮蔽了蒼穹,也不是因為夜晚遮蔽了殘留的霞光,人的眼前唯有一片純然的黑暗。易真張開五指,無形之箭離弦,四野一聲長鳴般的震響!
箭頭在半空中顯出流光,天星之力纏繞,行星的巨大幻象也呼嘯著緊隨箭羽。雷霆般的箭鏃僅有一瞬,星球的光輝,卻猶如七顆不滅的燦爛天體,將諸世照徹得有如火海雪原。
星辰的箭頭,正中雷音鬼龍的額心!七顆行星宛如實體,接二連三地砸中巨大蜿蜒的龍軀,絕對的毀滅意志,就像天誅般降臨在它身上。這並非人力犯下的殺業,而是這個世界,直接對它下達了抹消的命令!
它悲哀的咆哮響徹天際,鱗片粉碎,皮肉消解,骨骼也斷裂殆盡,七下撞擊,將它完全砸回了極地冰海,砸下了深不見底的暗淵。
那枚箭鏃消失了,天狼弓引來的七顆天體也慢慢消逝在亞特蘭蒂斯上空。鋪天蓋地的雲海倏然在青空中展開,空蟬鯨也發出畏懼的長鳴,一退就是百裡的距離。
亞特蘭蒂斯的天幕閃了閃,被星間異獸擾亂的能量也逐漸歸於平緩,只有極地的賽場,因為失去了作為核心的雷音鬼龍,正在支撐不住地崩潰。
……但那些都不是他們該思考的事情了,選手們跌坐在地上,神色怔忡地望著前方,他們的表情空白,大腦亦是一片空白。
易真無知無覺地倒在地上,身體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失去了呼吸,那把弓的碎片濺裂一地,已然沒有再複原的可能性了。他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是上去扶起他,還是就這樣跪在這裡……抑或拖著軟掉的腿,先轉頭逃跑上一陣子。
他們見過的景象,早已超越了人類能想象的極限。S級完全可以毀滅行星,堪稱人類中的最強者,但哪怕是人類中的最強者,也做不到“指引行星”這種事。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場突破了他們世界觀的夢。
“他……”無聲的死寂中,姬明月啞聲說,“他……沒事吧……”
蘭斯·耀日珥愣怔地看著他:“救、救……”
“……救人啊!”亞卓簡直能迎風流出三裡地的淚,“有沒有人能救救他,再救救我們啊!”
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撲過去,把易真翻過來,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姬明月心一沉:“完了……他沒有呼吸了!”
“發了那種大招,能活下來才是奇跡……”秦槐喃喃道,“喂!你幹什麽,不要亂按!”
“急救措施!”亞卓大喊,“他因為救我們而死,開什麽玩笑,我可不想背負這麽沉重的債……我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的!”
“……而且還會被大黑天用盡一生瘋狂報復。”蘭斯木然地說,現如今他也是歷盡千帆的男人,想來世上再沒有什麽能夠牽動他的神經和情緒,“能不能救?不能救我們乾脆給他在這殉葬算了,反正看過那種人類不該看的東西,知道了這麽大的秘密,我們估計也活不久了。”
“……你先不要自暴自棄啊!”
地平線上,遠遠出現了一台大型的黑色機甲,速度極快,幾乎是瞬間就到了所有人面前。
“易真!”
姬明月回頭一看,魂都快嚇飛了,容鴻雪暴怒的神情就在面前,他的面孔扭曲如修羅惡鬼,仿佛下一秒就要大開殺戒,血洗全場。
她大叫一聲,向後跌在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