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幾名煉金術士上前一步,“它是什麽東西?”
蘭斯伸手攔住了他們,素來淺淡的神情,難得如此肅穆:“等一下!不要輕舉妄動。”
所有人都擁堵在這個小小的密室門口,抻著脖子看那枚一人多高的卵形事物。它的色彩冷傲而詭豔,深深淺淺的紫色猶如燦爛的雲霞,在雪白的蛋殼上變化萬千。
這就像一件藝術品,一個用於觀賞的雕塑,而不像是孕育生命的容器,但它又確確實實是活的。站在前排的人,不僅能從塔身上感到那股浪潮般澎湃的生命力,甚至還有隱隱的威赫……就像這裡面沉眠著將要凌駕世界的帝王,當它從夢中醒來,連黃泉也會為它而顛覆一樣。
秦槐謹慎地說:“我覺得……這不是我們可以拿取的東西。把門關上吧。”
“我也覺得。”姬明月輕聲說,“有那些珠寶和傀儡,我們肯定能贏過藍方,現在就可以走了。”
他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放輕了聲音。卵中的生物還未完全成熟,然而虎有幼時,龍有稚子,那種不自覺的敬畏之情已經在他們的潛意識中留下痕跡。他們仿佛看見了未來的皇帝,不在破殼而出那一刻,也在它睜開雙目,直視蒼穹的那一刻。
“太可惜了……”身後的煉金術士發出歎息,“我們能拍照取個樣嗎?不碰它,只是留個影像。”
後排的人也說:“是啊是啊!不拿走,就讓我們看一眼吧!長長見識也好的嘛。”
領隊們互相對視一眼,紛紛道:“可以,只是要離遠一點,它很危險。”
煉金術士拉起一道簡易的圍欄,開始熟練而無聲地用光腦錄製影像,其他人則站在一旁,好奇地指指點點。
旁邊一個人忽然道:“要我說,咱們就把這個東西帶走。能在地宮裡藏這麽深,起碼也是個稀世至寶,把它取走兌換了,藍方還有的玩?”
“少放屁。”亞卓·天空川不耐煩地睜開一隻眼睛,“你能不能控制住這個東西的力量我就問你?沒那個金剛鑽,就不要攬瓷器活!”
說話的人也是貴族的世家弟子,他在家族中一呼百應,連推選他當下一任家主的聲音都很高。只是今年的總決賽賽製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一大堆頂尖的精英裡,到底誰才是最耀眼的,真正的天之驕子?這個問題無需言語爭論,只要人心所向,就能選出正確的答案。
從進入亞特蘭蒂斯起,他就被領隊壓得死死的,不僅失去了往日頤氣指使的特權,頭頂天才的光環也在那些真正如鑽石般閃亮的人面前黯然失色。眼下,他看著那顆紫雪交加的未知大卵,又被亞卓毫不留情地迎頭呵斥,心頭便陡然湧起一股濃重的不甘,以及恥辱的怒火。
他當然可以在卵上感受到冷酷的威壓,卵中的東西還沒有出世,就在用它的方式昭告天下,自己是多麽偉大高貴的生物。他的雙手僵硬又蜷縮,威壓落在心頭而產生的畏懼,在怒火與不甘的催化下,卻轉化成了另一種緊張的刺激和亢奮。
奪走它,不管地宮是坍塌也好,爆炸也罷,只要盡快逃出這裡,沙漠那麽大,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的局面。誰能在平坦開闊的地形,追上一個A級駕馭者?慫包……這些所謂的天才都是毛還沒長齊的慫包!富貴險中求,連這點覺悟都比不上我,怎麽有臉大搖大擺地坐在我頭頂?
我要……我要給你們一點顏色看看!等到我帶著卵平安回到大本營,用它換來巨額的能源結晶,你們不要眼紅得滴血才好!
他身隨意動,出其不意地突破了藥劑師們布下的簡陋封鎖線,張開五指,就朝卵上按過去。
“你!”
“攔住他!”
在所有人中,秦槐的速度是最快的,比起易真也不遑多讓。他的身影如鬼魅般閃爍,僅在眨眼間,就逼近了男人的後背,伸手抓向他的後頸。與此同時,姬明月的助攻隨之趕到,她的速度沒有秦槐那麽快,也不是臂長過膝的奇人,不過,她手中卻有一道鋒銳的金光,拉長了她的攻擊范圍。
仙女棒橫掃!
造型優雅華美的小杖頂端,鑲嵌著一顆龍眼大的剔透粉鑽,雕琢成了尖尖的六棱柱形狀。此刻,那顆粉鑽精準有力地點在男人的大腿上,發出了清脆到刺耳的開裂聲——他的大腿骨直接被生生點碎了。
男人發出痛苦的大叫,他已經被秦槐揪住了後頸,青年的手就像鐵鉗般不可掙脫,可是男人咬緊牙關,右手肩關節“喀喇”一聲,竟憑空伸長了半寸,強行按上了卵的表面。
“這是我的!”
蘭斯厲聲道:“殺了他!”
“不好!”
“剩下的人快離開!”
“……他瘋了嗎?!”
一切的嘈雜,一切的喧囂,通通定格在那個瞬間。在他掌心的熱度觸及到外殼的那一刻,卵驟然緊縮了一下。
這其實是不可能的事情。這顆卵的表殼光滑堅硬,猶如上好的玉石,是不可能做出“縮”這個動作的,但在男人的手掌底下,它真的像是活了,驟縮之後,就是海嘯般的擴散脈動!
衝擊波轟然從卵中心放射出去,男人的手臂骨骼都在這震撼山脈的力量下寸寸碎裂。滿室的人就像狂風中的落葉,刹那推飛了十幾米,重重撞在牆壁上,將大理石的牆壁砸出一片皸裂的蛛網紋。
卵已經開始陣陣搏動,宛若一顆強而有力的心臟,正在將大量無形的血液泵進自己的軀殼。這種搏動甚至是有聲音的,好像遠古巨獸在亙古的黑暗中醒來,一呼一吸都帶著風雷之勢。
“走……走!”蘭斯大吼,“逃!”
男人癱在不遠處,終於從那種似乎被魔魅的眩暈狀態中清醒過來,發出嘶啞的,斷斷續續的恐懼尖叫。
姬明月往地上吐出一口血,咆哮道:“我看誰敢救他!跑,都跑起來!”
所有人慌不擇路,從地宮寶庫奪門而出。一百多個駕馭者扛著剩下跑不快的副職業選手,猶如漫天流星,霎時劃過寬長的室內,一到地宮的正道,就以最快的速度放出機甲,將功率開到最大,幾乎是以燃燒能源結晶的方式,拚命往外狂奔。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緊接著,地宮也開始劇烈搖晃。仿佛拔地搖山,所有人眼前的地面開始迅速地傾斜、上揚,牆壁擠壓坍塌,巨大密集的落石將廢棄的傀儡砸得粉身碎骨,百年長燃的宮燈亦被無情打滅。地宮堅不可摧的建築構造就像泡沫塑料建成的模型,在一股更龐大、更不可抵擋的力量下,被輕易毀滅了。
震耳欲聾的塌方聲中,他們無法和彼此溝通對話,只有往前跑,拚命往前跑。極度的恐慌下,有人像是無頭蒼蠅般進錯了方向,連退出按鈕都來不及按,頃刻就被落石掩蓋。
光亮……光亮就在前方!
秦槐是所有人中速度最快的選手,他一手提著兩台機甲,凌空飛躍,直接啟動了機翼功能,但是能源結晶已經所剩無幾。好在他的臨場反應也十分迅疾,眼見展開的機翼開始後繼無力,索性乘風滑翔,在漫天的沙暴中下落了七百多米,最後一頭栽倒在厚厚的沙子上,天旋地轉地滾了一路,才止住勢頭,勉強站了起來。
秦槐回頭一看,跟隨他的腳步,遮蔽天際的風沙中,已經遙遙飛出了許多細小如蚊蚋的黑點。
盡管在自然的災變中,這些機甲顯得那麽渺小無力,但他還是松了一口氣。
數量不少,他們還是保留了主力的!
緊跟在他身後,領隊的機甲紛紛滾落,繼而是其它隊員的。秦槐清點了一下,發現在地宮驚變中,又有十七個人沒能出來,現在這支尋寶小隊,還剩下一百人出頭。
劫後余生,可是大家全都沒有心情慶祝。姬明月爬起來,怔怔地望著那遮天蔽日的黑影,不可置信道:“這是……這是什麽?”
——地宮崛起了,它竟然在短短幾分鍾的時間內,從地下七十米,瞬間上升到地面六百米的高度!因此拿合金霰彈都打不透的牆壁和穹頂如紙殼般迅速倒塌,因此他們躍出地宮的大門,就可以直接做高空滑翔。
究竟需要何等可怖的外力,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跑,”蘭斯果決下令,“接著跑!”
機甲到了沙漠中,已經能夠啟用不怎麽消耗能源結晶的滑板功能,一行人吭都不帶打,便馬不停蹄地繼續往前逃竄。
一路上,他們再沒有見到來時騷擾他們的毒蠍和沙蟒,一切都靜悄悄的,生靈悄然無聲,死寂如末世到來之後的世界,唯有大地的震動,以及身後被他們拋遠的異變,那麽鮮明,那麽令人心生畏懼。
這一跑,就是五公裡遠。到了這個距離,他們必須要停下補充能源結晶,否則機甲就會淪為一堆金屬垃圾。
亞卓用聚焦鏡遠眺那巨如通天之國的黑影,沙暴彌天狂舞,只有巨大的轟鳴和朦朧的影子。他心有余悸地問:“那到底是什麽?”
蘭斯呼吸不平,嗓音也十足喑啞。他是大貴族出身,講求的就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即便下一秒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上一秒也要在領口左側端端正正地別好應季的寶石胸針,與窗前的時令鮮花相映成輝。但在此刻,他的額前沾滿汗水和黃沙,俊美的面容蒼白又狼狽,哪裡還有高冷貴公子的風范?
事已至此,他不再打機鋒、繞圈子了,他喘著氣,直截了當地說:“你想不出來?那就是空蟬鯨!地宮,甚至是飛鯨王朝的都城,都建立在它的脊背上。因此等到空蟬鯨醒來之後,無論飛鯨王朝的科技發展到什麽地步,都無法擺脫亡國的命運……我早該明白的,現在那顆該死的蛋再次把它喚醒了!”
所有人寂靜無聲,全為這個驚人的真相說不出話來。
“我們剛才……就站在空蟬鯨身上?”
蒼穹中,一聲嘹亮的長鳴響徹天際,深海鯨魚的叫聲往往孤獨而空靈,讓人想起此生那些一期一會的相遇,於是站在海天一線的船頭,也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可空蟬鯨的叫聲就像征戰天下的古老號角,令人在發抖的震顫中,聞見恐懼和鮮血的氣息!
日光忽然就被遮蔽了,即便是兩個太陽的光芒,亦未能穿越這等龐然大物。空蟬鯨躍出沙海,懸浮在空中,大地隨之巨震,所有人被顛地高高跳了起來,而後又重重摔落地面。
空蟬鯨飛在天上,天色頓時如夜空般黯淡,它的四顆眼球分布在顱骨的兩側,周身布滿赤紅的紋路。六鰭鼓動,揮舞一次,就是六個形如龍卷的颶風。
原來,他們剛才的地宮探險,只是在空蟬鯨的頭部打轉。
那一刻,尋寶小分隊已經忘記了逃跑。
人的認知是有極限的,當這個極限被超越,或者是被打破,人同時會鬥志全無,覺得做什麽都不再有意義,也改變不了結局。
……大龍,紅方的大龍,就是這種壓倒自然,逾越法則,近乎與神明比肩的生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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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絕端的寧靜與安然,正在深海中的冰宮裡徜徉。
雷音鬼龍凝視著空蕩蕩的龍窩,它好像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麽事,雷龍寶珠去哪了?
在場的人,無論敵我,通通僵直了身體,那幾個還沒來得及爬出龍窩的天都人死寂如一攤無知覺的肉,膽戰心驚地等待著審判的結果到來。
雷龍寶珠不見了……誰拿走了雷龍寶珠?
久睡中醒來的雷音鬼龍,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它勃然狂怒,滔天的雷火從口中噴射。這一招暴烈如滅世的雷劫,沒能等到亞特蘭蒂斯判定傳送,那幾名天都人竟然已被當場燒成了焦炭,混入了轟然炸開的冰雪龍窩中。
舍心猛地轉頭,以身做盾,擋住了雷火爆炸的余波,三個人被衝得倒飛出去,撞碎了一叢五彩的冰晶柱。
失去至寶的雷龍瘋狂厲吼,天都人更是拚死地逃跑,恨不得長出十八條腿,手腳並用地滾出這個魔窟。龍的喉頭已經凝聚起了一團熾熱似岩漿的光團,眼看就要磅礴地噴發而出,它卻忽然定住了動作,光團也一點點地熄滅下去,就像感知到了什麽東西。
易真心口狂跳,他緊緊盯著雷音鬼龍的動作,大腦也在飛速運轉。
誰偷走了雷龍寶珠?線索太少,現在還不得而知。
雷龍寶珠去了哪裡?這個可能更如大海撈針,無跡可尋。
那麽,究竟是什麽東西,可以使差點失去理智的雷音鬼龍瞬間恢復冷靜,停下無差別屠殺的動作?
——雷龍寶珠,只能是雷龍寶珠。
雷龍寶珠是用雷音鬼龍的力量和血肉澆灌出來的容器,它們之間必然有特別的感應!
想到這裡,易真一推李有燈和舍心,將芥子豹囊塞進他們手裡,厲聲道:“快走!”
說完,他卻逆著人群,朝雷音鬼龍的方向撲了過去。
李有燈大驚失色,一時拉扯不及:“你瘋啦?!”
易真頭也不回:“走!這已經不是你們能涉及的領域了,快走!”
誰會挖空心思,想要他的命?
又是誰有偷天換日之能,可以利用一個空的龍巢,設下必死的殺局?
——裁決十二席,你們果然來了!
這一刻,易真的神情猙獰扭曲如厲鬼,他飛速躍起,有如凌空之鳥,這一跳能有十幾米的高度。易真就像捕食的虎豹,猛地扒在了雷音鬼龍的鱗片上,但哪怕身具東海化玉決,也沒能阻止雷音鬼龍渾身流淌的細小電光,將他的肌膚打得一片焦黑。
雷音鬼龍仰天發出憤怒的長嘯,它的雷龍寶珠已經有一人多高,證明它已經很老了,老得可以馬上步入下一個輪回,可它仍然是天空中的霸主,冠以狂龍之名的尊貴物種!
它衝上貝希摩斯之殿的穹頂,一頭撞碎了玄鐵般堅固的冰面,身軀仿佛橫貫膏壤的大江大河,龍爪蒼勁虯結,頭角烈烈崢嶸。
它撞碎了穹頂,繼而撞碎冰川,撞碎這千年亙古的極地,隨即一飛衝天,漫長的龍須在狂風中跳躍青紫色的電光。
“易真——!”
急切的呼喚聲也被淹沒在層層塌陷的冰雪之下,雷音鬼龍周身鱗片張合,層層扣緊,發出金戈共鳴般的爆響。
[玩家,再不放手,你就要被電成焦炭了!]太阿的語氣難得緊迫,[請你三思!]
易真玉化的肌膚片片開裂、碳化,煙塵又湮滅在獵獵颶風中,他咬緊牙關,周身橫流血色,從喉間擠出來聲音:“我要解決這件事……我可以走,但是剩下的兩萬多個人,沒有一個能走出這裡。我要……徹底解決這件事!”
太阿惶急道:[這件事可以從長計議……]
“已經沒有什麽可以阻止我了!”易真嘶聲咆哮,聲音和血一起,潑灑在無人君臨的萬米高空,每個字都帶著青銅古鍾一般莊嚴的顫響,“我恨被擺布操控的一生,我恨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即便是最卑微低賤的螻蟻,也要在死前反咬捏住自己的手指一口……何況我是主角,我肩負著此世,而他們都是我的臣民!”
遙遙的遠方,蒼穹日月無光,天空中翻滾著濃烈的沙塵暴,巨大的鯨影在其中隱約閃爍,響徹號角般的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