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鴻雪鋒銳的眉梢一挑,他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往茶幾的方向瞥了一下。
安吉不解地看了看易真,但他這時無暇顧及一個無名藥劑師的心態,只顧著飛快向上司匯報:“在途經θ星域邊緣的時候,榮光女王號遭遇了晶蛞蝓群,主職向導受了重傷……”
容鴻雪微微地笑了起來,他道:“也就是說,毫無進展。”
安吉聲音一頓,他立刻閉緊了嘴唇,低頭不語。
易真躲在茶幾底下,同樣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他的心臟在胸腔裡“撲通撲通”地狂跳,要是張一張嘴,說不定都能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還好他修煉有成,不至於叫容鴻雪聽見這激烈到不正常的心跳聲。
太阿默默道:[玩家,你為什麽躲?]
易真:“我我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躲,我就是有點……有點近鄉情怯!沒錯、對,近鄉情怯……”
太阿:[玩家,你是害怕了嗎?]
易真嘴硬:“我……我為什麽要害怕?”
[從情理的角度回答,你犧牲自己,和裁決第五席同歸於盡,並且在察覺到少年容鴻雪的自戕傾向之後,用牽機延遲了自己死亡的事實——按照結果來看,其實你是欺騙了他的。並且,在‘過去’、‘現在’,以及上一個時間線的記憶全部融合之後,你眼前的容鴻雪,已經在他的少年時期、成年時期,以及類似於‘前世’的時期,連續三次失去了你。]
[僅僅是單個時期的容鴻雪,他的感情爆發起來,你都難以招架,何況是三線融合之後?因此我認為,這是你的潛意識在畏懼,你擔心,這是自己所無法承受的東西。]
易真:“……”
太阿接著說:[從生理的角度回答,那就更好理解了:你害怕他把10管體力補充劑一次性就給你用完了,而且還不夠。]
易真:“………………”
易真決定放棄和AI的討論,轉而繼續心驚膽戰地縮在茶幾底下,決定一有什麽不好的苗頭,就先迅速化霧飛走再說。
不,還是不用摩羅幻身比較好吧,他太了解自己了,指不定看到黑霧的第一眼,就能把自己認出來……
但是不用摩羅幻身,又要怎麽跑?這麽突然的重逢,可不是什麽喜聞樂見的展開,更何況,自己早在第一時間就躲到桌子下頭來了,他要是追問“你為什麽躲我”,那不是更火上澆油!
所以還是……
啊不不不,不,不能這麽做……
易真這邊正在天人交戰,糾結到滿頭冷汗時,另一邊的安吉為了補救,急忙做出擔保:“但是向導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一名優秀的煉金術士挽救了他的性命。榮光女王號很快就可以再次啟程,我一定會完成此次遠征的目標,為您帶回金鹿團余孽的人頭!”
容鴻雪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倒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對安吉口中“優秀的煉金術士”未曾表示過什麽,只是淡漠地應了一聲:“嗯。”
易真頓時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有了一種劫後余生的僥幸感。
眼見上司就要關閉通訊,安吉卻躊躇了起來,縱使是躲在茶幾下面,拚命降低自身存在感的易真,也能感到他的猶豫不定。
容鴻雪問:“怎麽?”
安吉頓了頓,說:“容先生,在這股金鹿團的余孽裡,我們還發現了一小隊碎骨星人的行蹤。”
容鴻雪點著桌面的修長手指停留在了半空中,他抬起眼睛,身上的氣勢在一瞬間起了變化——那股什麽都不在乎的倦怠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鋒利到令人如芒刺面的愉悅惡意。
“是正式編制在碎骨星軍團的裡面的?”他輕聲問,“勳章呢?全都完好無損嗎?”
安吉背後湧過一陣寒意,他盡量簡略地回答:“不,也許是因為怕死,這支碎骨星人身上都不見勳章的影子。不僅如此,他們還改換了外表,用五指的手套遮掩了族群的生理特征。假如不是有識貨的旅行者在無意間聽出了他們的口音,估計不會有人發現他們的真實身份。”
他匯報完之後,容鴻雪過了很久都沒有說話,只有一種細微,並且古怪的“咯吱咯吱”聲,一下一下地回蕩在上方。
易真有點奇怪,這是什麽動靜,他在幹什麽呢?
那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迅速,就像一台古老的打字機,正被靈感噴湧的創作者敲擊出瘋狂的碰撞聲。
易真實在是好奇得不行了,他很想探頭出去看一眼,可是頂級高手——不要說容鴻雪,就是稍遜他一籌的自己,都能在喧鬧的街頭準確分辨出每一個投向自己的眼神來源於何方,哪怕對方同自己相隔百米之距。
就在他焦灼不定的時候,安吉終於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氣,勉強喚道:“容先生,別咬了……您看這件事要……要怎麽處置?”
易真怔住了。
這個聲音居然是容鴻雪在咬自己的指甲?!他什麽時候多出了這個習慣?
……不,可是光咬指甲的聲音,哪裡會這麽大啊?
容鴻雪滿嘴是血,他就像失去了痛感一樣,移開血色模糊的指節,低低地笑道:“你覺得呢,你覺得他們該怎麽處置?”
安吉哪敢吱聲兒,容鴻雪也不需要他回答,他仿佛在喃喃地自語:“沒有勳章,那就是毫無價值的廢物,連收集的意義都沒有……兩千七百六十二枚,啊,兩千七百六十二枚都集齊了,留著也沒用。不過,這些廢物也是曾經讓他生過那麽大的氣的廢物,浪費了多麽可惜……”
他最終下了決定,對安吉說:“砍掉他們的頭,再栓到他們的腰上,就這樣。盡快返航,我不希望再有關於星盜的任何消息,能夠傳到我的耳朵裡,明白嗎?”
安吉低著頭,低聲道:“是。”
通訊關閉了,易真沉默地伏在茶幾下面,好半天沒有說話。
太阿小心地問:[玩家,你還好嗎?]
……好,我好他媽的頭!
易真豁然起身,一掌把茶幾拍翻出去,他這一下含著莫名的衝動和怒氣,沉重的實木桌案整個凌空飛起,猶如巨石天降,轟地砸進了牆上,將整間辦公處都震得山響。
安吉剛剛從容鴻雪泰山沉頂般的精神壓迫下脫身,還沒喘口氣,就被易真嚇得差點蹦起來。
“媽呀!”驚惶之下,他再也顧不得什麽儀態,什麽逼格,“你你你……你怎麽還在這裡!”
易真的隱匿身法早已是近乎圓融無缺的狀態,剛才對著容鴻雪,更是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力求他不要在這裡發現自己,所以安吉到了後來,壓根忘了這裡還有一個陌生的藥劑師,正躲在茶幾下面偷聽。
“現在,就給我安排中央星的通行票。”易真看著對方,一字一句,極有殺氣,“我改主意了,我要去毒打一個人。”
安吉哆哆嗦嗦的,快給他嚇變性了。
“好、好的!”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就去執行了易真的指令,“這就給你安排,你不要衝動,我們有話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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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佐特星系,中央星帝都。
正值一年一度的花冠節,街道上的全息花瓣有如大雪紛飛,在朦朧的夜色中,就像星空的微塵般散發著晶光,打在肌膚上,有種沁人的涼意。
易真走在街上,隨手買了一個白色的花冠面具,戴在自己臉上。
他將安吉給他的賞金,基本都留在了好心的店主那裡,自己隻拿了很少的一部分,現在只是買個面具,倒還綽綽有余。
之前的日子,他急於擁有力量,只是將自己投身在無盡的,修行的道路上,根本無暇關注外界的節日慶典。不過在今天,他同樣沒什麽時間去遊玩享樂,觀賞花冠節的美麗之處。
易真搭了一輛代步的懸浮車,筆直地前往容氏的莊園,那裡似乎也正舉行著燈火通明的宴會,空氣中暗香浮動,花園應景地盛放著來自不同星系的奇珍異卉。
他戴著那個從街頭買來的粗糙假面,襯衫和長褲都簡潔樸素,與周圍衣冠楚楚、裙擺生光的賓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然而,他穿過草坪,穿過大理石的長廊,穿過籠罩庭院的天空浮雕噴泉,就像是行走在自家的臥室和廚房,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周圍的聲音被風帶著,源源不斷地傳入他的耳畔。
“……艾靈小姐可是這次晚宴的主人公,你們有誰見到她了嗎?”
“說不定是在和她哥哥說話呢?”
“看啊,娜塔莉婭小姐也來了!她哥哥也是S級,但是比起容先生,那就差遠啦……”
“容先生也是你叫的?再說黑龍劊子手的閑話,小心讓娜塔莉婭小姐聽見了,一炮崩了你!”
“……聖四元德!聖四元德也來了,大黑天呢?他今晚出不出來?”
“他?他你就別想了。喏,宴會廳裡那個人圈,中間就是他的副官伊斯塔,你看看你能擠進去不?”
“聲音小點!這麽多S級,你別以為他們聽不見你的嗓門!”
最後,易真站在一片茂盛繁密的月露玫瑰裡,聽到三個傭人的交談聲。
“今天晚上加完班,我就用掉攢下來的假期,去娛樂行星好好放松一下!這段時間真的好累啊……”
“說到娛樂行星,我昨天才在星網上看了聖瑟蕾莎的演唱會,有生之年好想去一次啊!聽說她和那個叫亞伯的經紀人談戀愛了,是不是真的?”
“嗨,別人談戀愛,跟咱們有什麽關系呢?你看,我這個月新換的光腦,怎麽樣,性能不錯吧?”
“哇,厲害厲害……”
易真愣愣地站在馥鬱芬芳的花叢裡,過了很久,忽然笑出了聲。
太阿靜靜地說:[你知道嗎,玩家?我似乎想起來了,其實有一種結局,是可以避免穿書者的入侵的。
易真沒有說話,太阿接著道:[那就是世界升格。]
[邏輯升格,劇情升格,主要角色設定升格……當你的世界,從一本邏輯不通,劇情粗糙,主要角色單薄的,普普通通的小黃書,變成了每個人都真實鮮活的故事時,它會活過來,它會用這種進化般的舉措,向時間和空間的規則鐵律證明自己的存在。從那一刻起,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全部事物,才算真正擁有了自由生存的資格。]
易真笑了一會,才呼出一口氣,說:“是嗎,那還真是不錯啊。”
這時,宴會廳內驟然起了一陣轟動的騷亂,易真轉頭一看,透過晚宴的輝煌的門廊,他望見了容鴻雪,男人站在高層的觀景台上,漠然地掃視著下方的人群。
他不再帶著友善微笑的偽裝面具了,在易真離去後的近十年裡,他失去了一切多余的心力。三個時間線的記憶,便如潮水一般將他淹沒,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強大,也比任何時候都要痛苦。在他十七歲那年,易真及時察覺到了他的想法,於是他騙容鴻雪,讓他給自己喂下牽機,即便成了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體,也要將陪伴盡可能地延長。
容鴻雪接收到了他的遺願,再加上隕星辰模棱兩可的答覆,他因此一直保留著自己的性命,也保留著這個世界僅有的基石,沒有再一次將它毀滅,繼而重啟第四次時間線。
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的等待愈發沒有希望。他會在每年的冬季,去流放行星看兩天的極光,到了盛夏,則遠遠地避開那個地方,甚至要在記憶裡將它暫時遺忘,才能緩解那種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劇痛與絕望。這世上能夠維系他的事物越來越少,更多時候,他都在自毀的邊緣搖搖欲墜,易真躲在茶幾底下看到的,只不過是他發瘋時的冰山一角。
容鴻雪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下方的人群,他看到了熟人,也掃過了一個陌生的人影……
——陌生的人影。
他的瞳孔縮緊了。
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像是離他遠去,耳邊萬籟無聲,他的眼睛裡只有那張花朵環繞的面具,再無其余的他物。
易真歎了口氣。
“算了,早死晚死都是死,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他的五指扣住面具底部,摘下了掩映的花冠。隔著人潮,隔著天上和地下,隔著晚風吹拂的芬芳香氣,易真對容鴻雪說:“晚上好!我回——”
容鴻雪發力捏碎了紅玉的欄杆,漆黑的精神體猶如洪流咆哮,瞬間鋪天蓋地的翻卷出來,他的眼眸中,仿佛也燒起了兩簇極盛的鬼火,又危險、又駭人!
縱然之前放下過狠話,說要先給容鴻雪來一頓毒打,易真還是急忙後退了幾步,生出了拔腿就跑的心。
“等、你聽我……你聽我解釋……”
“易真——易真!”他咬牙切齒,發出的聲音簡直不是人的聲音了,更像狼在淒厲的嚎叫,“跑,你再跑一個試試?!”
易真還沒反應過來,就摔進了滿園綻放正盛的玫瑰裡,但是不疼,具象化的精神體完全縛住了他的全身,他隻感到身下花汁四濺,香瓣翻飛,男人發狠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囚牢如深淵不可見光,唯有容鴻雪的雙眼,他幾欲滴血的雙眼,折射出星點的微弱水光。
易真說:“……你聽我解釋,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