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鴻雪忽然發現,他的生活在一夜之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些人異樣的眼神,並不是對他,而是對著易真。易真超乎尋常的身手,同時為他帶來了超乎尋常的名氣,一時間,這片區域的行刑官都被驚動了,這麽一個來歷不明,又身手不凡的未知人士,顯而易見,會給他的統治造成影響。
他們在木屋裡吃巨蜥烤肉,容鴻雪大塊扯著肉,鼓著腮幫子用力咀嚼,從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唯有眼神中散發出饜足的綠光,像小狼一樣,吃得頭也不抬。
他還是半大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最佳時機,平時光靠合成食物,只能說勉強果腹,更不要說什麽營養,什麽油水。
易真伸出手,剛要在炭火上把肉翻個面,他就把最後一塊肉排撕乾淨,抄起叉子:“我來。”
在他心裡,易真既然已經打回了獵物,那麽他就該承擔起料理烹飪的義務,這是狩獵的規矩,沒有人能坐享其成。
易真收回手,看著他。
他今年才十六歲,就已經能把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什麽都要會,什麽都得努力學……這麽看來,在那十六年裡,他倒也不是崩了霸總的人設,而是一直如此,只是沒機會顯露。
“你不會怪我給你惹了麻煩吧?”易真托腮看著他。
容鴻雪停了一下。
“什麽,就因為你太高調了?”
易真:“嗯哼。”
容鴻雪淡淡道:“不會,你很強,高調是強者的特權。”
巨蜥肉在炭火上發出滋滋的誘人響聲,好在屋頂昨晚被易真開了個大洞,否則關起門來,室內非要煙熏火燎不可。
“我替檔案員,抄了五個月的檔案。”容鴻雪忽然開口,“我雖然不識字,但是抄得又快又整齊,那些檔案員為了效率,在他們聊天的時候,不會把我趕出去。”
小時候的容鴻雪,其實是個很寡言的男孩,在生母死後,他連最後一個可以交心談話的人也失去了。他鮮少和人溝通交流,所以現在說起長句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聽起來像是剛學會通用語的外星人似的,生澀得很。
“我聽說了很多真假難辨的秘密,”真假難辨,這個詞對於流放行星的文化水平來說,還是過於高端了,容鴻雪說的時候,舌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轉,“軍火庫。”
易真:“軍火庫?”
“是的,流放行星的軍火庫,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防止犯人暴動,”容鴻雪點頭,“六大區的行刑官,手裡都有一枚軍火庫的鑰匙,主密匙在典獄領主手上。這枚鑰匙是用上級行政星球的科技製作的,無法複製。第五——我是說這個區的行刑官,他習慣把鑰匙拴在脖子上。”
容鴻雪用墨綠的眼眸望著他,易真完全不了解流放行星上的彎彎繞繞,遂不明所以地問:“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偷這枚鑰匙?”
容鴻雪睜大眼睛,看了他半天,然後低頭翻著烤肉,不知怎的,居然是有點想笑的模樣。
“我的意思是,”他說,“我給你地圖,你可以把軍火庫的鑰匙,放到隔壁第四,或者第六區的行刑官那裡。這樣,他們就沒空來找你的麻煩了。”
易真:“……”
好小子,心思還怪多的。
“行,我會考慮的。”他點點頭,“以後,你還打算靠抄檔案謀生嗎?”
容鴻雪沒說話。
易真尋思就跟他挑明了說吧,於是道:“你靠抄寫檔案來識字,也不是不行,只是速度太慢了,我可以專心教你讀書,不用你費力氣去抄。如果你是擔心你的身世,害怕會有人會為此來找你的話——”
容鴻雪猛地抬眼,神情警覺而冷冽:“你怎麽知道?”
“——那就跟我去城外狩獵,”易真不為所動,“我就是知道,我也是為你而來的。等到你的實力,可以獨自、輕松地殺掉一頭這樣的重骨巨蜥。”
他對容鴻雪手裡的烤肉示意,“我會告訴你真相。”
容鴻雪沉默了一下,他抓著熱氣騰騰的肉塊,也不嫌燙,只是大口大口往嘴裡塞。
“好。”他含糊不清地說。
按照容鴻雪的說法,為了防止這顆星球上的統治者們來找自己的麻煩,造成不必要的戰力消耗,易真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潛進了區域行刑官的宏偉石堡。
須知最好的刺客,一定也是最好的盜賊,他沒費什麽力氣,就從行刑官脖子上拿走了那枚亮晶晶的芯片鑰匙,然後順著容鴻雪提供的地圖,攀上第四區行刑官居住的菱形塔樓,把鑰匙往他房間裡一甩,緊接著,就從房頂上的破洞回到木屋,把一串紅晶櫻桃,拋給始終坐在床上等他的少年。
“喏,”易真隨意地說,“水果,嘗嘗?”
紅晶櫻桃產自物種豐富的緋色黃昏星系,在行刑官奢華臥室中陳設的諸多瓜果,易真也隻認得這個,因此提了僅有的一串回來,給年少的星際首富嘗嘗鮮。
其實他不知道,那些琳琅滿目的繽紛水果,只怕全部加起來,也抵不上運輸這串紅晶櫻桃所耗費的花用,這純是區域的最高領袖擺來撐面子的。
別說昂貴的紅晶櫻桃,就是普通的水果,現在的容鴻雪也沒吃過。他遲疑片刻,不知道怎麽下口,易真已經揪下一枚,遞到他的唇邊。
“張嘴啦,”易真說,“這不能留到明天,只能快點吃,不讓會竄味兒的。”
黑暗中,少年的薄唇抵著涼滑的果實,還有同樣涼滑的指尖,他的臉忽然熱得厲害。
容鴻雪張開嘴,輕輕銜起,嘴唇不可避免地擦過了易真的手指。他的牙齒刺破櫻桃脆弱的外皮,那冰甜如瓊漿的汁液,芬芳氤氳的果香,立刻便溢了出來,緩緩盈滿他的口腔。
……原來是要這麽吃的。
他小心地掰下一枚,依樣畫葫蘆,同樣把櫻桃送到易真的唇邊,因為不熟悉這種喂食方式的緣故,他的手指就挨在易真柔軟的下唇,語氣因此顫了一下:“你也……吃。”
易真一愣:“噢,好。”
他沒什麽忌諱的,立馬嚼得咯吱咯吱響,還把容鴻雪的手指頭也連帶著咬了一口。
容鴻雪縮回手,面上還是冷冷的,然而內心大為糾結:他要是再喂我,我也要咬他一口嗎?還是說,我剛才的表現得不合格?
易真說:“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們要是還有腦子,明天就不會想著來找我的麻煩……”
黯淡的光線下,容鴻雪看著他一張一合,泛著水光的唇,隻覺他說話的聲音都在自己的耳畔遠去了。
他再掰下一枚櫻桃,小心遞在易真的唇上,打斷了他的話。
櫻桃很好吃,水果也是珍稀的物資,它的味道清甜如蜜——或許母親曾經對他描述過的蜜和葡萄酒,還沒有它的滋味動人心魂。
可是他卻隻想把它一顆一顆地喂給易真。不知為何,看他從自己的手上取食,他的嘴唇碰過自己的手指,自己的骨頭也有種奇異的酥麻感,仿佛春天過早地降臨到了他的身體裡,萬物都發芽、生長,從他的骨頭縫裡鑽了出來,癢得發軟。
易真覺得好笑,他吃了這顆,索性把剩下的全塞到了容鴻雪嘴裡。
“你吃就行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說這話倒不是炫耀,而是他確實知道,以後容鴻雪的財力,足夠支撐他買下一海的櫻桃。
易真接著道:“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城外,如果要學打架,光和人打有什麽意思?還得和野獸搏鬥一下吧。”
太阿幽幽地說:[玩家,我懷疑你就是想報復容鴻雪以前打你的事。]
易真不為所動,唯有笑容愈發光明磊落:“而且,你進化出精神力了吧,以後想具象化什麽?”
容鴻雪咽下櫻桃肉,倒是老實回答:“我不知道,我隻想以後能離開這顆星球,給我媽媽報仇。”
易真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問題,都會實現的。”
第二天,易真帶著年少的容鴻雪,正式踏上了修行變強的道路。
城牆內的騷亂和兩個人無關,易真帶上容鴻雪,和昨日的狩獵小隊匯合。跟昨天不同的是,今天的狩獵小隊安靜得像是啞巴,隻管專心致志地把兩個人帶出城門。
六個人走了一路,只有易真時不時地和容鴻雪說點話,兩個人相互耳語,其余四個人全部悶頭趕路。走了一陣,隊長停了下來,對易真指指前方。
風沙撲朔,前方有一頭狼型的異獸,正趴在沙丘下打盹,口鼻處皆覆著厚實的鱗甲,像小山一樣高大。
易真不得不遲疑。
有點過了吧?按照年齡來看,容鴻雪這會只是剛剛進化出精神力,一上來就挑戰這麽一頭龐然大物,萬一出了什麽事,那可就不妙了。
容鴻雪戴著半臉的面罩,躍躍欲試地壓低了嗓音:“我來。”
易真:“今天才是第一堂公開課,目的不過是為了檢測你的基礎水平,你確定?”
望著巨狼,容鴻雪渾身都在發抖。望著這頭巨大的異獸,難道他不害怕嗎?
他當然害怕,然而他的血管中奔流咆哮的,更多則是亢奮——面對危險的亢奮,以及面對挑戰的亢奮。
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腎上腺素猶如地脈中的岩漿,沸騰了他的血管。在黑暗壓抑,每時每刻都在鬥爭、流血、死人的礦井裡,他學過許多格鬥的功夫,那些襲擊要害的技巧,那些一擊斃命的角度。雖然在易真這種人眼裡,他曾經學會的東西全是無用的皮毛,但即便如此,這也是容鴻雪唯一可以拿出來進攻的東西。
“你在興奮麽?”易真低頭看他,野性的火光在少年的眼中燃燒,他絲毫不感到意外,因為容鴻雪就是這種人,從未變過。
“我會變強,”容鴻雪啞聲說,“用最快的速度,用我全部的力氣去變強。很快,這種恐懼的感覺就會變得稀有……我需要珍惜它,就像珍惜食物和水一樣,珍惜它。”
他尚顯單薄的脊梁緩緩起伏,他盯著巨狼,易真看著他。
“那你就去吧,”易真說,“我看著你。”
容鴻雪俯低身體,緩緩朝巨狼的側面滑了過去。
沙子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的步伐不如易真輕盈難測,自然無法達到踏沙無痕的程度,但他很聰明,並且有種野獸般的直覺。他模仿著蛇的行進路線,在沙面上柔軟無害地劃過去,即便巨狼感知到沙子傳來的震動,也想象不出,這條小蛇實際上提著一把長刀。
容鴻雪的呼吸也閉住了,其實假如不是他遇強則強的性格,他本應是絕好的刺客預備役,他的忍耐力委實可怕到了變態的地步,只能說天賦異稟。
長達六十二秒的徹底屏息,容鴻雪已經接近了巨狼的後背。在蜿蜒前行的過程中,他當真變成了一條蛇,一種隱忍蟄伏的毒物,他接近時無聲無息,暴起時,卻要讓獠牙折射出天下的日光。
容鴻雪提刀前鑽,勢如雷霆!
身後的四人小隊齊齊發出緊張到極點的吸氣聲,易真的眉心卻輕輕一跳。
不對。
眨眼間,巨狼扭動身軀,猛地回身咬住了容鴻雪的刀刃!利齒與長刀相撞,發出了刺耳的摩擦碰撞聲。沙塵亦翻江倒海地撲騰,遮蔽了人的視線。
其實易真知道,異獸的生理器官和人類很不一樣,許多肉眼無法分辨的光線,它們可以看出來;許多鼻腔無法分別的氣味,它們能從中嗅出千分之一的差別。容鴻雪的接近方法看似沒什麽問題,只是巨狼說不定早就在風沙中聞到了他的味道,此刻只是等待守株待兔。
武器被製,容鴻雪毫不猶豫地松開了手,他的機警確實常人難敵,直覺更是常人難敵。他憑借之前匆忙一瞥的印象,直接探手成爪,將整個身體朝血盆狼口撲送過去,閃電般挖向巨狼的右眼。
這一招險得不能再險,可以說將全身的弱點都暴露在敵人的尖牙利爪之下,隻為取對方一隻眼球。易真身後,已經有隊員忍不住搖頭,似乎下一秒就能看見少年血肉橫飛的慘狀,但易真只是定定地看著,目不轉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