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易真沒想到的答案。
“極光……”他看著容鴻雪,不禁啞然失笑,“那裡很遠吧,你確定嗎?”
“坐上來吧。”容鴻雪看著他,少年的眼睛裡,含著勃勃的生機和野性,“一會就有辦法了。”
易真的體重,是要比普通人更輕一點的,嚴格來說,習武到了宗師的境界,骨骼經脈早就與常人產生了鮮明的差別,他想了想,還是坐在了雪橇板上。
“坐好了嗎?”容鴻雪的眸光亮亮的,他現在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大男孩,“要出發了!”
他把長長的繩索截取一段套在肩頭,剩下的都堆在雪橇板上,宛如一頭矯捷的年輕的頭狼,甩了甩腦袋,就帶著易真,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奔跑起來。
鋼軌碾過厚厚的雪層,發出沙啞的摩擦聲,易真抓住雪橇板的扶手,兩邊的景物飛速後退,透明的朔風仿佛長龍,從他的身側交錯掠過。
容鴻雪身上冒汗,熱氣騰騰地湧上去,和他吐出的白氣混合在一起,就像一個在雪地上狂奔的小蒸籠。
易真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他仰頭看夜空,終於能確認,這不是自己的錯覺,風速在減慢,雪片翻滾的密度亦下降了,天空的可見度逐漸提升,就像一面逐漸被水紋衝刷的玻璃,刷下了積年的塵土,緩緩清晰起來。
“還好嗎?”易真大聲問,“要是撐不住了,可以換我拉你喔!”
容鴻雪使勁搖了搖頭。
以他目前的體質來說,易真只能把他劃分進C的等級裡,可若要加上他強韌到可怕的耐力,易真就有點拿捏不準了。
容鴻雪跑了約莫半個小時,才放緩了速度,帶易真慢悠悠地晃在空寂的雪原上。
易真四顧周圍,撈了團雪捏著玩,好奇道:“奇怪,怎麽沒見那些異獸了?”
“它們不會在這時候冒頭的,”容鴻雪的呼吸帶著點喘,“這個時候,會有大家夥出沒。”
他慢慢逛了一陣,感到身上的汗都冷凝了,在發間墜得嘩啦作響,忍不住又甩了甩頭,弄乾淨那些細碎的冰碴,再次奔跑起來。
這一次,他的衝勁沒有最開始足,但是氣息更加平穩,雪橇板在冰原上拖出長長一道蜿蜒的印痕,容鴻雪跑了大約五十分鍾,終於停了下來。
“好啦,我也要玩滑雪板!”易真拍了拍身邊,“換我吧,你來歇一歇。”
少年隨手抓了把雪塞進嘴裡,易真輕盈地翻身下去,容鴻雪便坐在他之前的位置上。
“那個……方向,”他伸手一指,“走就好了。”
易真學著他之前的樣子,把繩索套在身上,十分自信地說:“抓穩了!”
容鴻雪說:“注意一下平……!”
易真宛如脫韁野狗,嗖一下竄了出去。
容鴻雪:“……衡!”
易真都不用輕功,直接就能禦風騰挪。茫無涯際的曠野,天空黑如墨,地面蓋滿雪,風就像馳騁的馬群,他好久沒有這麽心無旁騖地放松過了,只是跑著跑著,易真忽然感覺肩上一歪。
太阿靜靜地說:[玩家,看看身後。]
易真一個急刹車,慌忙回頭查看。
——只見雪橇板側翻過來,已經把容鴻雪整個扣進了雪地裡,就像一塊……一塊平整的棺材板。
易真:“……”
容鴻雪:“……”
容鴻雪掀開棺材板,慢吞吞地爬出車毀人沒亡的現場,拍了拍身上和頭上的雪。
“要注意平衡。”他好脾氣地說,“跑的時候,肩膀稍微低一點,就不會顛簸得很厲害。”
易真虛心接受錯誤:“哦哦哦,好,我知道了。”
之後,他很快掌控住了訣竅,兩個人輪流跑了兩個小時之後,易真坐在雪橇板裡,明顯感到了來自地殼的震動,以及有別於風聲的高亢啼鳴。
“那是什麽?”他問。
容鴻雪眼睛發亮,加快了步伐:“那是戰象!我們就快到了!”
遠方就像群山滾動,巨大的白象遷徙過蒼茫的雪海,骨刺猶如雪白的枝椏,從它們的脊背上生長出來。
它們踩踏著雲霧,呼喚著風雷,只有神話裡才會記載這種生物的身影。容鴻雪不避反迎,直直地衝著戰象群飛奔過去,一邊跑,一邊解下身上的繩索,對於這兩個渺小生物的靠近,象群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只是自顧自地行進。
容鴻雪趕上了最後一頭小戰象的尾巴,他甩出全部的繩索,掛到了戰象背後靠下的一根骨刺,自己縱身一躍,跳在了易真身邊。
“我們就搭這趟順風車!”象鳴驚天,他在易真耳邊大聲說,“沒有野獸敢來打擾!”
易真也喊回去:“它們太快了!抓穩!”
易真也很快,但他的快還在人類的范疇內,戰象每一步都邁得從容不迫,同時每一步都跨出了近十米的距離,雪橇板就像一葉翻騰在大海裡的孤獨小舟,危險而刺激。
但好在有一點,它們的步子跨度大也罷,走得倒是沉穩無比,他們漸漸習慣了這種速度。容鴻雪又從背包裡掏出繩索,繞過兩個人的腿,在扶手上加固了一下。
戰象群深入雪原,容鴻雪忽然抓住了易真的手,示意易真向上看。
易真抬起頭。
不知什麽時候起,天已經亮了,但不是恆星照耀的明亮。狂風徹底停歇之後,一直被黃沙和雪雲覆蓋的天幕,也明澈乾淨起來,露出了真實的面貌。
夜空揮灑著無數條輝煌燦爛的星河帶,猶如倒影在海面的萬千明燈,燈火闌珊之處,流淌著最多情的波光,最遙不可及的夢鄉。
“很美吧?”容鴻雪喃喃地說,震天的聲響裡,他以為易真聽不到他說的話,“你掉下來的那天晚上,我就夢到了這樣的星空。”
易真笑了笑,兩個人默默地看了一路的星光,容鴻雪說:“就快到了。”
他抽出匕首,探身起來,一刀斬斷了一邊的繩索,拴在骨刺上的另一邊繩子便窸窸窣窣地滑了下來。兩個人在被戰象踩成冰道的地面上滑行了一陣,才慢慢停住。
“極光快來了嗎?”易真問。
“沒有,”容鴻雪站起來,把雪橇板背在身後,“我們還要再等一個白天,才是極光出來的時候。”
易真不解:“那你說趕得上什麽?”
“象群,”容鴻雪在前面領路,“只有在風停日遷徙的戰象,才能找到這裡,如果我們明天再來,根本就找不到這裡。”
他選了一個雪丘,熟練地刨出裡面的空隙,快手快腳地做了一個窩洞出來,“先在這裡暫時歇腳,明天晚上,就能看到極光了。”
易真問:“你怎麽會知道這個?”
容鴻雪短促地笑了一聲。
“也是那個男人告訴我媽媽的,”他說,“他把雪橇板送給我媽媽的時候,說了這件事,還給我看過地圖……可惜他死了,死得太早了。”
易真踩實雪地,就坐在地上,抬頭看著瑰麗如碎鑽的星河,容鴻雪鋪好毯子,過來在他身邊坐下,陪他一起看。
“我以後,”容鴻雪猶豫了一下,“真的會變得那麽……討人嫌嗎?”
自從易真和他坦白了真相之後,他便時不時要探問一點關於未來的事情。
易真笑了起來。
“倒也不是討人嫌,”易真笑得咳嗽,“只是……算了,只是你沒有必要為以後的事情煩惱。人是被環境推動著前進的生物,可能你現在覺得不可思議,覺得自己不可能變成那樣,但當你身臨其境的時候,你就會明白,通往未來的每一個轉折點,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
容鴻雪皺眉道:“意思就是,順其自然?”
易真笑道:“再加上聽從本心,這就夠了。”
兩個人坐了一會,便鑽進了雪洞,容鴻雪用雪橇板擋住了洞口,兩個人吃了點乾糧,又躺下睡了一會。
等到恆星的光輝照耀在這顆星球上的時候,易真忽然覺得耳邊異常安靜,北風不再狂舞,無邊無際的白雪閃爍著星塵的華彩,遠處動物行走跳躍的動靜都像是被放大了數倍,十足清晰。
兩個人打了一頭獵物,在冰面上生起火,經過象群的驅趕,大型獵食者還沒能回到它們的領地,兩人得以安寧地吃完午飯和晚餐,又采雪燒了暖和的熱水。
傍晚,霞光低垂,整片大地皆是美麗無暇的金紅色,易真浸泡在這樣的霞光中,玩心突起,忍不住對著容鴻雪做了個鬼臉。
“你看,我是金色的!”
容鴻雪看著他,不說話,只是笑。他的瞳孔對著夕陽,沉鬱的墨色似乎都被過濾了,隻留下清透的綠,他眼睛一彎,其中波光粼粼,便如解凍的春河。
他們等到夜幕圍攏,這一夜沒有星辰,夜空是純然的黑,當鍾表轉過一個特定的時刻,世界仿佛也翻過了新奇的一頁——夢幻的藍紫色光帶柔和地析出黑暗,漸漸流滿了夜色。
人世與天空倒轉,紅塵寂靜無聲,蒼穹卻搖曳著神國的河流。極光曼妙地飄蕩,迷蒙如永生的煙霞,這是極盡了寂寞的壯美,足以讓望著它的人都落下淚來。
容鴻雪輕聲問:“你喜歡嗎?”
易真沒有轉頭,說:“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