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真被唐懷瑟之冠帶著,身不由己地吸進了黎澤宇開啟的漩渦內,他有如漂浮在紛雜的畫卷,以及浮光掠影的全息幕布中。只是他眼前掠過的場面,主角都是萬分眼熟的熟人。
——“易真”,以及“容鴻雪”。
接下來的劇情,看起來是連著之前被阿拉暮打斷的記憶進行演繹的。容鴻雪帶著易真,在星系間逃竄,明明是世界的主角,卻被迫落入了大敵的圈套,只能像喪家之犬一樣流浪。
抱著孱弱的易真,容鴻雪逃過了第一次追殺,第二次圍剿,第三次狩獵……
他們的足跡遍布宇宙,隨著主角權能的旁落,強大的外來者也愈發猖狂,他們以阿佐特帝國為大本營,在各大星系燃起了熊熊的戰火,掠奪和種族滅絕的屠殺每日都在發生。
三股突然崛起的可怖勢力完全控制了阿佐特星系,並向宇宙中的每顆星球發下了絕殺的通緝:
——誰能發現重犯容鴻雪和重犯易真的蹤跡,並且上報給帝國,那麽舉報者的種族和星球將獲得無上的榮光與赦免,他的家園不必遭受戰爭的破壞,也不必蒙受毀滅的威懾。
通緝的命令在冰冷的真空內傳遞,一再縮小兩個人的求生范圍,易真的身體狀況也越發堪憂。容鴻雪不得不改換面貌,潛進那些至今還在艱苦頑抗的外域,積累反擊的力量,為易真尋找足以續命的藥劑配方。
星歷3693年,一直堅持與阿佐特帝國不屈作戰的德斯納星系,最終徹底淪陷於這場被冠名以“結世之戰”的劫難中。這個昔日宇宙的至強之一耗盡了千億計數的龐大軍團,最後一艘泰坦星艦,還是沒能抵禦住魔鴉的洪流,諸星破碎,血火橫流。
終末時刻,成年的德斯納星人匯聚在孤獨的母星上空,他們已經無處可逃,唯有身後的殘存的血脈後嗣,是僅剩的希望。他們發動恆星奇點裝置,連接起了最後一道防線。
以他們剩余萬年的壽命,以及山嶽般堅不可摧的身軀。
“……長生種啊,”連接閃回的畫面內,逸出微微的歎息,“雖然很可惜,我還想看看他們有什麽傳承呢……”
“打完再看也是一樣的,不要拖延時間了。”
“同意。”
——畫面裡的易真,畫面外的易真,都看到了那場宇宙爆炸一樣的宏光。微型黑洞從虛空中浮現,長達七十一天的漫長吞噬,最終將德斯納星系的中點,德斯納星人的母星,變成了史書上極盡慘烈的一頁。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就好了……”易真伸出枯瘦的手指,艱難地捂住了自己的臉,但眼淚還是從指縫內溢出來,打濕了容鴻雪的衣襟,“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回到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就好了……”
他的胸膛不住顫抖,喉間發出哮喘般痛苦的哭聲,容鴻雪只能抱住他,緊緊抱住他。
“會沒事的,”他將乾澀的薄唇印在青年額上,“會沒事的,你會活下來,活著,然後我帶你去報仇。我可以教你武技,其實你很聰明,只是少了點機會,你肯定能變得和我一樣強,甚至比我還強……”
一切嚎啕的痛哭,全然被壓抑在易真消瘦脆弱的胸腔裡:“我想回到過去……這樣我一定不會再膽小懦弱……我害了他們,我、是我……如果我再有力一點,再堅定一點……”
“這不是你的錯。”容鴻雪貼著他的臉,想要把自己身上的體溫,傳給懷中單薄寒涼的軀體,兩人的姿態耳鬢廝磨,氛圍卻全無旖旎,唯有無盡的淚水和悲哀。
“假如要說錯,我的錯比你更多,要怪……就怪我吧。”
兩人相依為命,艱難地在無情廣袤的宇宙中掙扎。隨著戰爭的推進,德斯納星系的毀滅,和他們一樣的流浪者群體越來越多,混雜在裡面,偽裝倒也不是那麽困難的事情。
易真的眼神,再次撥開紛亂的光影,停駐在一個時間點上。
流光不返,星歷3696年,容鴻雪帶著易真,遇到了一名原隸屬於阿佐特帝國的S級,機甲“聖四元德”的駕馭者,塔卡梅耶。
塔卡梅耶身上多添了許多傷痕,他背後帶著一具小小的棺槨,仍舊袒露上身,靜靜地跋涉在荒原上。
“是你啊,第一名,”他發現容鴻雪和易真的身影,並未像之前的追兵一般喊打喊殺,只是站在原地,保持了彼此間的安全距離,“你們還活著,我很高興。”
畫面之外的易真默默看著,在這個時間線,容鴻雪似乎才是英雄爭霸賽的第一名,並未將冠軍的榮譽拱手相讓。
“你脫離了阿佐特?”容鴻雪簡短而戒備地問,常年血戰,還有心中永世燃燒的復仇惡焰,令他較之以往更加暴戾,也更加狠毒——除了易真。
他們在外來者窮追猛打的追殺下,已經度過了十四年相濡以沫的光陰,倘若說還有誰能夠遏製他的瘋狂,那便唯有易真,他的另一半生命。
“是啊,”塔卡梅耶歎息,他輕輕拍了拍身後的豎棺,“我要找一片安穩的地方,給它留個位置。”
易真望著他,聲音微弱:“這是……誰的?”
塔卡梅耶望著他,那目光可以說是悲傷的。
“羅刹人。”他說,“阿佐特的高層……對羅刹血很感興趣。其實他們本來可以贏的,只是羅刹人已經太少太少了,少得不足以支撐一場戰役……”
容鴻雪捕捉到了他話語裡的關鍵詞:“他們?”
“為了不讓敵人得逞,羅刹人沒有再壓製自己的血脈。”塔卡梅耶說,“我到的時候,戰爭早就結束了,他們……都是被自己的血燒死的,所以屍骨也很小,我就盡可能地把剩下的人都帶走了……”
他沒有再說話,靜默蔓延片刻,塔卡梅耶苦笑道:“其實不光是羅刹人,更多滅絕的種族,讓人數都數不過來……我不知道那三個暴君為什麽要抓你們,但我感覺,他們其實是很忌憚你倆的,你們可不要放棄啊!”
畫面外,易真獨自站在流光溢彩的奇異空間,只是沉默地看著畫中人。
讓塔卡梅耶失望,也讓很多人都失望了,在一次穿越星系時,裁決者終於感應到了他們的氣息——縱使大黑天已經是絕世的機甲,然而十幾年的流亡磨礪,還是令它的機能也開始變得遲緩起來。
大軍壓境,漫天炮火的狂轟濫炸,以及吞並世界的魔鴉尖嘯裡,裁決第五席第一次對主角出了手。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易真終於看清了那是何等可怕的攻擊方式。
用時光回溯,晝夜倒轉來形容,亦不足以描述他手法的奧妙之處,裁決第五席霎時將重置回了他們跳進蟲洞之前。那些火光,那些魔鴉還未長嘯著撲上來,容鴻雪亦沒有召出大黑天,裁決第五席身邊的男人——易真知道,他便是一直聞名,而未見面的裁決第七席——手中的兵器便化作一道銀光,刁鑽地飛擲向兩個人的背影。
時間再次流動,機甲覆蓋全身,蟲洞閉合,三個裁決者立在蒼穹,居高臨下地看著那片虛空。
“他死定了。”裁決第七席長呼出一口氣,“十六年,太他媽能跑了!我倒要看看,他還能帶著一具屍體跑到哪兒去。”
風雪撲朔,大黑天解除武裝,容鴻雪帶著易真,墜落進厚厚的雪層。易真趴在他背上,吐息微弱,盡數打在他的耳後。
他張了張嘴唇,發出輕輕的,如釋重負的歎息:“要是……能回到以前……就好了……”
容鴻雪頓住了,面色慘白。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不妙的預感,極其不妙的預感。
他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托起易真,就像在托舉起一粒隨時會碎在風中的露珠。
血從易真的胸膛,從他的口鼻中溢出來,他的脊梁上插著一把鋒銳的長劍,貫穿的力道之大,甚至從前往後地摧毀了青年的胸骨。
他的身體本就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更不用說這一擊勢若雷霆,他絕無一毫活下來的可能。易真的眼眸倒映著紛亂的飛雪,也倒映著男人絕望的面容。
“小真,小真,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容鴻雪無措地摸索著他的傷口,他滿身滿手的血,依然固執地捧著易真的臉,“小真,小……易真!你睜開眼睛,看著我、看著我!!”
易真依舊半闔著眼皮,露出的一隙眼珠沒有任何神采,死寂如落雨的天空。
漫天的暴雪狂卷,那麽沉重,又那麽頻繁地砸落下來,然而依舊叫人分不清楚,究竟是雪更白,還是他的臉孔更白。
他的胸腔已經完全破碎了,容鴻雪根本不敢拔下那把劍,他徒勞地攏著易真的身軀,仿佛能用這樣的方法,為他保留一絲生機的余溫。
“不要死……不要死,小真,看看這個世界,你看看這個世界……這是我們的世界啊……”容鴻雪渾身發抖,哭泣的聲音撕心裂肺,猶如被逼上絕路的孤狼,在荒野中悲痛欲絕地哀嚎,“不要留下我……別走……求你、求求你……求……”
“——把他還給我啊!”他聲嘶力竭,幾乎是在淒厲地慘叫,“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畫卷外的易真也捂住了臉。
此刻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流著淚水。
他閉上眼睛,卻不能阻隔容鴻雪的哭聲,封閉五感,這一幕依然在他腦海中來回重現,不得擺脫。
隨著主角之一的死亡,世界的力量也被剝奪得更加厲害。就在這時,一個神秘的種族突然橫空出世,劃分出了猩紅鬥篷星系的范疇,收容了戰火中流離失所的萬千族群。猩紅鬥篷的統治者名為大賢者,他所掌握的奇特力量,哪怕是外來的裁決者也無法看透,他們的大軍數次铩羽而歸,不得攻破猩紅鬥篷的防線。
而在那片雪原上,容鴻雪與隨後趕來的追兵正面遭遇,再也沒有什麽能夠阻止他,他竟然擊退了三名暫時聯手的裁決者,撕碎了十萬魔鴉的軀殼,然後帶走易真,從那顆星球上全身而退。
他用冷凍裝置保存了易真的屍體,數月之後,容鴻雪裹挾著滅世的惡火,來到了賢者神殿,見到了大賢者。
大賢者已經知道了他的來意。
“您好,世界的主人。”大賢者朝他致意,“也向您問好,我族的締造者。”
最後一句問好,卻是朝著易真蒼白的容顏。
易真愣住了。
締造者?
易真……自己怎麽會是賢者的締造者?
容鴻雪也抬眼看著他。
“也許您有很多疑問,但毋庸置疑,名為易真的世界主角,您的伴侶,確實是賢者一族的締造者……或者叫倡議者更為貼切。”大賢者輕輕說,“從那三股外來的力量,開始對這個世界造成巨大的創傷的時候,一個念頭就在他心中成型:好想時光倒流,好想回到過去,回到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對麽?”
容鴻雪點頭,自從易真死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冷硬如堅冰:“對。”
“並且,這也是他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大賢者憐憫地看著容鴻雪,“他心中懷著對你的感情,以及對世界的深深懊悔,他認為,正是因為自己的軟弱,才會使外來的力量找到可乘之機。於是世界接受到了他的願望,主角的願望。”
“而您,”大賢者說,“您那強烈的念力,同樣促使了我族的誕生。您渴望挽回他的生命,也渴望復仇,您和他的想法,從某種程度上是殊途同歸的。”
易真忽然明白了。
之所以隕星辰要說“我欠了你的債”,因為在原有的時間線上,是易真臨死前的遺志,促使世界誕下了賢者這個強大的種族!
“我要怎麽做?”容鴻雪問,“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任何。”
大賢者笑了。
“我一直在等待您的到來,”他說,“賢者之所以強大,因為在賢者眼中,時間是平面的,而空間卻是一條線。面對那些無法匹敵的外敵,賢者甚至可以將整個星系,在時間線上往前遷徙幾千年,等到外敵在時間中追趕上我們,星系早已在安逸中飛快平穩地發展了幾千年。”
“當然,賢者的能力,並非輕易能夠得到。”大賢者看著他,“您要和賢者神殿簽訂契約……”
“可以。”容鴻雪說。
“……您的精神力,將在極短的時間內,被提升強化至無限,”大賢者接著道,“請聽我說完。因為您終究是人類,不能算正統的賢者,所以您的在位時間同樣會極其短暫。當時間抵達終點,您的靈魂、肉身,都會在瞬間潰散。”
大賢者說:“賢者死後,他的身體和精神,皆要回歸湮滅,他死時的墓地,會被稱作埋骨之地,數千年內,埋骨之地附近的星域,將迎來無以倫比的繁榮昌盛。而您,等於在彈指間耗盡了自己的生命,化作了一片埋骨之地。”
“——這就是世界,賦予賢者的規則。”大賢者搖了搖頭,“只要您和賢者神殿立誓,就再也無法回頭了。這裡是外來者無法入侵的領域,缺少世界的權限,他們對時間的理解,遠達不到賢者的程度,可您……”
“那就立誓。”男人平靜的表情下,暗含著無所顧忌的陰鷙與瘋狂。
“我必須要成為賢者。”
周邊的色彩如萬花筒般飛轉,易真的眼睛看著一切,很難說容鴻雪究竟承受了何等非人的痛苦,他籍由賢者神殿的增幅,將精神力與星系相連,向宇宙攫取王座的威嚴。在這個過程中,他失去了肉身,失去了形體,也因此上升到群星之間,用焚燒的雙目,俯瞰戰火與冰冷的塵世。
易真看見了。
他升格了維度……在異常有限的期限內,容鴻雪被世界加冕,成為了四維生物!
祂率先握住裁決第七席用來殺死易真的寶劍,千萬種獰惡的酷刑自虛空降下人間,所有位面一齊響徹對方的慘叫——第一次出手,容鴻雪就從全部的時間線上,無一遺漏地抹殺了對方的存在。
魔鴉瞬間就被屠戮殆盡,裁決第三席驚恐地尖叫,但卻無法脫離這個世界,她因此幻化萬物,妄圖模糊賢者的視線;裁決第五席躲進了無盡的空間道具裡,那些空間道具都形成了自己的時間線,他以此來增加自己逃命的機會。
容鴻雪對此視若無睹,祂大可以將剩下的兩個賤種也拖出來碾死,然而祂的時間已經不夠多了。祂伸出火焰和幻光形成的手,撕開了裁決第七席的胸膛,或者說屍塊,撈出了一個小小的光團,來到易真的靈柩面前。
對比之前的凶暴殘虐,祂沒有五官,唯有白光不竭燃燒的面上,出現了溫柔至極的波動。
容鴻雪捧著那團白光,緩緩放入易真的胸口。
【我等你。】
祂的聲音消散在風中,消散在萬物中。
【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大賢者的一隻眼睛凝望過去,一隻眼睛直視未來,祂發力推動時間線,易真的身體就此變成無盡的流光,消逝在虛無間。
這一刻,時空形成了閉環,易真隱約看見了九道影子,他們倒映在宇宙的天幕之上——那是余下的九名裁決者。
他們將全部的空間類道具捏在手中,充滿恐懼和忌憚地旁觀著這個世界的成敗。大賢者是如此輕松地擊殺了裁決第七席,推動時間線,把這個世界變成了隻為一人存在的試煉場。他們要麽集齊九人之力,用萬全之策,趕到重置的時空中消滅覺醒的兩位主角;要麽放棄余下兩名同僚,只是圍觀此世的走向。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後者——裁決第七席的鮮血猶未乾透,諸世有多少位面,就殘留著多少他不成人形的碎塊。在這種壓倒性的絕殺面前,誰也不願成為下一個裁決第七席。
做完這些事,容鴻雪的無形之軀果然像大賢者之前所描述的一樣,飛速地崩散、潰敗。因為攜帶著本屬於裁決第七席的系統,易真的靈魂得以在許許多多的世界中徘徊、輪回。此前從未有哪個書中生靈,可以像容鴻雪這樣,僅憑一己之力,便將死神的鐮刀架上全體裁決者的脖頸,令他們噤若寒蟬,感到無法超越的驚怖。
他給了易真絕對的愛和信任,他相信易真能夠擺脫自己的命運,相信他會來一切還未開始之前拯救自己……
易真忽然想起了蓋亞·曙色的話。
他說,死亡是世界的本質,輪回是世界的法則,只有見到了世界的本質和法則,才是世界的主人,因而得以提取概念的能力。
原來是這樣。
原來,這就是……我一直尋找的真相。
易真閉上眼睛,他落下去,沒有盡頭地落下去,他感到自己穿過了很多東西,最終“砰”地一聲,落在一片……粗糙的事物上。
他下意識發出一聲呻吟,就像在眨眼間捱過了千年,壓根不知今夕是何夕。無論是精神,還是大腦,都悶悶地發著痛,嗡嗡的。
“……醒了……”
耳邊隱約傳來人聲。
“……喂!別昏……你……”
誰在說話?
“……賠我……砸壞了……”
陪?陪誰?
“……賠我屋頂!”
那個聲音終於忍無可忍地放大了。
“你把我屋頂砸了個大洞,還佔了我的床!”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的內容可能有點沉重(小聲
但下一章就好起來了!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