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距離不過一寸,連呼吸都交纏在一起。
白觀塵像是沒想到沈秋庭會說出這種話,整個人都愣住了。
沈秋庭垂眸看了一會兒那張淡紅色的唇,忽然捧過了白觀塵的臉,以一種強勢的姿態吻了上去。
兩個人在這方面都沒有什麽經驗,吻得磕磕絆絆,生澀至極。
偏偏這生澀在這樣的情境下顯得格外動人,讓人忍不住一再沉迷。
沈秋庭感覺到了唇齒磕碰間滲出來的血腥味。
混亂中不知道是誰的心跳聲,劇烈得像是要把這輩子的份額全都跳完一樣。
白觀塵終於忍不住,緊緊抱住了面前的人。
過了許久,兩個人才終於分開。
沈秋庭一邊平複著過分激烈的心跳,一邊抬起手輕輕抹了一下白觀塵被親得帶了點血色的唇,輕聲問道:“小白,你在害怕什麽?現在能跟我說了嗎?”
白觀塵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抱住了他:“師兄,你別走……別走,好不好?”
他頭一次恨自己笨嘴拙舌,說不出好聽的話來哄沈秋庭留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讓他別走。
哪怕只是幻覺……也好過空山冷寂,連幻覺也不肯入夢。
他實在太想念這個人了。
沈秋庭也顧不上自己被抱得喘不過氣來,放軟了聲音哄他:“我在這裡,哪也不去好不好?”
白觀塵似乎完全聽不見他的話,依舊喃喃著讓他不要走。
沈秋庭又哄了他兩句,忽然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強行拉開了兩個人的距離,直視著白觀塵的眼睛,焦急道:“小白,你看清楚,我在這裡,我還活著!”
白觀塵安靜地看著他,抬起手來摸了摸他的臉頰,費力扯出一個笑容:“無論如何,你願意這樣安慰我,我很開心。”
這大概是他在師兄走後經歷過最好的一次幻覺了。
往日的幻覺中,無論開頭的場景如何平靜,兩個人像往常一樣說話、習劍,或者是肩並肩斬妖除魔,最後總是要回到那個染滿了血的黃昏。
那個黃昏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出現在他的幻覺裡,似乎是一種殘酷的提醒。
他親手殺了他最愛的人。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劍一次又一次穿過沈秋庭的心臟,再看著沈秋庭的身體在自己面前化成一灘血水,幾乎覺得死的人是他自己。
或者他早就已經死了,留在世上的不過就是一具軀殼而已。
可是今天師兄終於肯來看他了,還肯這麽溫柔地安慰他,是不是說明,他對自己沒有那麽怨恨了?
這便很好了。
他終於敢放棄這條性命,去九泉之下給師兄賠罪了。
沈秋庭被白觀塵平靜到絕望的眼神刺了一下,正想說些什麽,忽然見他召出了一柄靈劍,衝著自己的脖子砍了過去。
沈秋庭被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地抬手抓住了劍刃,擰眉訓斥道:“你幹什麽!”
他抓得急,掌心被靈劍割開了一道口子,鮮紅的血順著靈劍流了下來。
白觀塵看見血,嚇得心臟都不會跳了,靈劍“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不知所措地看著沈秋庭手上的傷口,想要伸手碰一碰,卻像是怕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遲遲不敢伸出手去,只能愣愣地問道:“師兄,你還是不想見到我嗎?”
如果師兄真的不想見到他的話……那他就遲些再死好了。
沈秋庭一腳把靈劍踹到了另一邊去,氣道:“你要是真死了,才是永遠別想再見到我。”
他心裡酸疼得厲害,這會兒忽然無比慶幸白觀塵失憶了。
要是他沒有失憶,依照他方才的行為,怕是兩個人現在早就沒有機會見面了。
沈秋庭草草包扎了一下手上的傷口,看了一眼正偷偷往他這邊看的白觀塵一眼,凶巴巴道:“你的乾坤袋呢?拿出來。”
白觀塵乖乖地把身上的乾坤袋交了出來,還細心地除去了上面自己的禁製。
沈秋庭打開乾坤袋,將裡面所有有殺傷力的法器符籙全都取了出來。取完東西,他依舊不放心,又仔仔細細搜了一遍白觀塵的身上,確認真的沒有能傷人的東西,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白觀塵乖乖地任由他動作,不錯眼地看著他,像是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沈秋庭趁他不防備,靈力探進他的經脈裡探查了一圈,勉勉強強替他梳理了一部分關鍵的靈力,給他用了一張昏睡符。
符紙漸漸開始發揮作用,白觀塵感受到一陣困倦襲來,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了。
他突然掙扎起來,緊緊抓住了沈秋庭的手。
他不敢睡……怕醒了就看不見這個人了。
沈秋庭被他的眼神看得心疼,認真地哄道:“你放心睡,我一直都在這裡。”
白觀塵被沈秋庭哄著,終於體力不支,陷入了沉睡。
哪怕是在睡夢中,隨著記憶一同被放出來的心魔依舊不肯放過他。
他又一次夢見了沈秋庭死後的場景。
那個時候他像往常一樣晨起練劍,一整套劍法練完便收了劍。
一陣風過,頭頂的杏花瓣如雪般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白觀塵抬頭看到已經升起來的日頭,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往日這個時候,師兄應該已經睡醒了。他會懶懶散散地倚在門框上看他練劍,偶爾指點一兩句哪裡出了錯誤。
他想聽師兄說話,便故意將劍招使得漏洞百出。
他已經不止一次聽見沈秋庭抱怨:“小白,你這套劍法怎麽這麽多小毛病啊?”
然後他的師兄就會走過來,帶著他將這套劍法重新練一遍。
他其實不懂自己當年為什麽莫名其妙那麽多小心思,等真的懂了,卻只剩下了陰差陽錯。
白觀塵將靈劍妥帖放好,下了山。
一個小弟子不經意撞過來,吭吭哧哧地找白觀塵問路:“那個……師兄,藏書閣在什麽地方?”
白觀塵給他指了路。
誰知那小弟子張口就來了一句:“多謝大師兄!”
白觀塵的身子僵了僵,問道:“你叫我什麽?”
“大師兄啊,”小弟子不明所以地撓了撓頭,“我聽師兄師姐們說您現在是掌教門下最大的弟子,難道不是大師兄嗎?”
他是從凡人界新入門的,對修真界的事情並不太了解,自然也不知道真正凌雲閣大弟子的是是非非。
白觀塵的臉上一瞬間褪去了全部血色。
那是春正好的時候,山上各色各樣的花開了一片,一隻尾巴蓬松的嬌小靈獸從樹枝的間隙一閃而沒。
他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了一些舊事。
那也是一個春日,日頭比今天要好一些。
他的師兄一身融融春光,坐在樹枝上,明亮得比那一日的春光還要好,尋常坐在那裡就讓人移不開眼。
沈秋庭偏頭問他:“等得了空,師兄帶你去靈溪澗逮小靈獸怎麽樣?”
他這個師弟性子這麽悶,要是有隻小靈獸在旁邊逗趣,說不準能把性子養得活潑些。
白觀塵把手中的靈劍仔仔細細擦了一遍,垂眸拒絕道:“我要修煉。”
有了修為,才好理所當然地跟在師兄身邊。
沈秋庭隨手折了一根樹枝,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天天窩在山中修煉也不怕悶出毛病來。”
白觀塵那個時候看著沈秋庭光潔的側臉,鬼使神差地想,老說他是小孩子,其實他自己也沒有多大。
……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沈秋庭竟然在他的生命中這樣無孔不入,隨便一抬眼,就全都是他留下來的痕跡。
他們一同長大,一同修煉出行,融在彼此的骨血裡,一方不在了,那就是剜骨放血。
眼前的景色慢慢蒙上了一層紅色,那紅色越來越濃鬱,像是整個世界都蒙了一層洗脫不掉的血。
“師兄,你怎麽了!”
小弟子看見白觀塵忽然毫無預兆地吐了一口血出來,嚇了一跳,也不敢亂動,匆忙招呼人來幫忙。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是在清虛道君的住處。
清虛道君把靈力從他身上收回來,看著自己這個已經沒有多少人氣的徒弟,罵罵咧咧道:“一個兩個都不讓我省心,你是不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嗎?”
白觀塵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個事實,只是垂下了眸子,問道:“我會失去理智墮入魔道嗎?”
清虛道君語塞了一會兒,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你別胡思亂想,自然不會發展到這麽嚴重。”
“師父,”白觀塵忽然打斷了清虛道君的話,平靜道,“我不可能不想。”
不可能不想,無時無刻都在想,一點細微的東西就會讓他想起那個已經不在的人。
清虛道君失語良久,才沉沉歎了一口氣:“你這又是何苦?”
白觀塵卻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真的到那個地步了,您就直接把我殺了吧。”
這是師兄用命換來的太平盛世,誰也不能破壞,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行。
往後的時光都變得模糊。
他開始頻繁地陷入幻覺中,漸漸地分不清現實與幻覺的界限。
直到有一次,他在幻覺中再一次把劍刺入那個早已故去之人的心臟,松開手的時候雙手忽然劇烈顫抖起來。
身為劍修手是不能不穩的。
他終於再也沒有辦法拿起劍了。
他最後一次拿起飲雪,是想要自刎的。
還是一直關注著他的動向的清虛道君一腳踹開了他的房門,不分由說地拿走了他的靈劍扔在地上,紅著眼眶大罵:“我已經沒了一個徒弟了,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一個徒弟往死路上走!”
後來清虛道君就半強製地動手封了他的記憶。
此後兜兜轉轉一百年,他終於重新找回了他的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