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庭反應極快,白觀塵話音剛落,他便已經跑出去老遠。
沒有辦法,他細胳膊細腿的,經不起他們這些非人類力量的折騰。
他剛剛脫離了河邊的范圍,抬頭就看見了一片火光。
祠堂著火了。
白觀塵設了一個法陣,暫時阻住了黑霧的蔓延,禦劍從沈秋庭身後飛過來,一把揪住沈秋庭的後衣領把他帶上了飛劍。
耳畔風聲呼嘯,沈秋庭差點沒被勒死,好不容易在飛劍上穩住了身形,往後頭一看,黑霧已經衝破了白觀塵設下的法陣,開始緩慢地向著鎮子中蔓延。
速度雖然慢,但想必不過一夜就能蔓延遍整個鎮子了。
他雖然知道河那邊是冥河結界,但這種黑霧卻從未聽說過。
所過之處皆成齏粉,哪怕是修為到了化神恐怕也不容易做到。
沈秋庭思索了片刻,揪了揪白觀塵的袖子,問:“仙師可知道這黑霧是什麽東西?”
當年兩個人在凌雲閣的時候,白觀塵的理論課成績比他要好上不少,說不定瞎貓能撞上死耗子。
誰料被他寄予厚望的白觀塵看了他一眼,冷漠道:“不知。”
行吧。
沈秋庭放棄研究那黑霧,抬頭一看,兩個人前行的方向正是祠堂的位置。
小樓已經整個被火包圍起來了,烈焰衝天而起,在深沉的夜色中映紅了半邊天幕。
圍在祠堂外的屍體們像是瘋了一樣向著火焰中撲過去,身上的腐肉被火焰一燎,在白骨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痕跡,骨架在火焰中爆開,與焦黑的廢墟混做了一團。
等兩個人跳下飛劍,屍體們已經飛蛾撲火撲得沒剩下幾具了。
那具拿著梆子的骷髏還在,他匍匐在廢墟中,身上的骨頭沾滿了黑色的灰燼,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火最旺的方向,聲音嘶啞:“小心……火燭!”
沈秋庭被這陣仗嚇了一跳,白觀塵卻抓住了他的手,目不斜視地帶他穿過了火焰。
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卻在與火焰接觸的一瞬間化為虛無。
回過神來,兩個人便已經重新站在了祠堂內部。
火焰依舊在燒著,周圍的一切都因為高溫而有些扭曲,奇怪的是,站在內部的人卻絲毫感覺不到火焰的溫度。
白觀塵松開了沈秋庭的手,解釋道:“是幻術。”
沈秋庭看著自己的手愣了一會兒神,笑了笑。
大概還是以前的習慣作祟,方才白觀塵拉他的時候,他居然半點猶豫都沒有,就跟著白觀塵進了火海。
一點陌生人的矜持都沒有,得改。
隔了半個時辰,河邊的黑霧終於蔓延到了小樓邊。
外面剩余的幾具屍體見到黑霧,口中發出驚恐的“赫赫”聲,卻在挨到黑霧的一瞬間就化為了灰燼。
沈秋庭隔著窗戶看著已經變成一片荒蕪的外面,問道:“要走嗎?”
白觀塵將手按到劍柄上,道:“不急,再等等。”
兩個人說話的空當,黑霧已經接觸到了火焰。
奇怪的是,黑霧遇到火焰,像是一捧雪,枯萎化去,半點也沒有進到祠堂的內部。
裡面是安全的。
明明火焰已經燒掉了半邊房子,裡面卻像是形成了一個真空帶一樣,沒有熱度,也沒有黑霧,像是這塊土地與鎮子生生剝離開了。
周曉芸從一開始就是想要救他們。
血月尚未落下,透過被燒乾淨的半面牆,可以看到外面已經變得空曠荒蕪的土地,黑霧在半空中盤旋,仿佛鎮子從未存在過。
兩個人在這塊真空區域湊合了一夜,天將明的時候,燒了一夜的火終於燃到了供桌上,上頭掛著的沈秋庭的遺像也終於被火舌舔到,慢慢蜷曲焦黑起來。
當第一縷陽光照到外頭的荒地上的時候,已經被毀了個乾淨的鎮子忽然又憑空出現了,雞鳴聲過,遠遠地已經能看到有鎮民出來活動了。
火已經熄滅了,他們站立的地方已經完完全全化為了廢墟。
沈秋庭一夜未眠,往外頭看了一會兒,打了個哈欠,招呼了一聲也一夜沒有合眼的白觀塵:“仙師,我們出去吧。”
白觀塵把目光從燒得差不多的畫像上移開,落到他臉上兩個碩大的黑眼圈上,抿了抿唇:“你先睡一會兒,不急。”
沈秋庭按了按太陽穴,擺了擺手,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算了,今日可是五日輪回經最後一天,怎麽著都得去湊湊熱鬧。”
他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剛剛放下手,忽然眉心一涼。
白觀塵冰冷的指尖點在他的眉心上,一道靈力閃過,沈秋庭霎時覺得靈台一清,熬夜的不適感瞬間消弭於無形。
沈秋庭愣了一下,彎眼一笑:“多謝仙師。”
白觀塵沒搭理他,徑自走了出去。
沈秋庭也跟著跨過了門檻,他不知怎麽的,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那張已經被完全燒焦的遺像,鬼使神差地問出了一句話:“仙師,若是你師兄復活了,你打算怎麽辦?”
白觀塵的腳步頓了頓,手下意識摸上了劍柄,垂了眸子,聲音冷漠:“自然是……替師父清理門戶。”
第二次了。
沈秋庭不自覺地冷笑了一聲,道:“仙師去吧,我不過是一個沒有靈力的凡人,不拖仙師後腿了,就在此處等仙師好了。”
白觀塵不知道他又是在鬧什麽脾氣,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跟上來,便自己離開了。
沈秋庭見人已經走遠了,悶悶地踹了一腳地上的石頭,在門檻上坐了下來。
其實白觀塵當年一劍斷了他的心脈,他是沒有什麽怨恨的。
當年的事實在太過複雜,走到那一步也實在是情非得已,哪怕白觀塵不動手,他也總是非死不可的。
只是他唯獨不能接受的是白觀塵對他的態度。
上一輩子兩個人好歹也是一起經歷過不少生死的,他捫心自問,並沒有對不起這個師弟過,往臉大了說,兩個人好歹也是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的。
可白觀塵卻覺得他死得其所,還想著再清理一次門戶,誰能忍的了?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都會清理門戶了……”
他自言自語了一段時間,又覺得自己跟腦子有毛病似的,純粹自己給自己找氣受,乾脆站起來往鎮子裡走去。
兩個人各走各的,誰也不礙著誰最好。
一到了白天,鎮子就又恢復了正常的模樣,山清水秀雞犬相聞,活像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沈秋庭走出去沒多久,忽然見不少鎮民急匆匆地往東邊走。
他就近拉住一個鎮民,問道:“孫叔,這是出什麽事兒了?怎麽大家都匆匆忙忙的?”
孫叔臉色很難看,一拍大腿,沉沉歎了一口氣:“嗨呀,祠堂昨天晚上燒了,咱們鎮上得罪仙人了!怕是要招禍了!”
說完,他甩開沈秋庭的手,匆匆往前趕上了大部隊。
沈秋庭皺了皺眉頭,也跟著走了過去。
鎮東頭已經圍了一圈人,沈秋庭費了點勁才擠到內圈,中間還挨了不少鎮民的白眼。
空地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豎起了一根粗大的柱子,上頭綁著一個身著粗布短打的中年男子,男子的頭不省人事地向一邊歪著,不知道是死是活。
沈秋庭四下看了看,見身邊站著的正是第一天來這裡的時候遇到的大娘,便問:“大娘,這人是犯了什麽事兒?”
大娘手裡牽著個七八歲的男孩,兩個人臉上都是惶恐:“祠堂燒了,得把罪魁禍首也燒了,神仙才不會怪罪我們!”
罪魁禍首?
昨天晚上祠堂大火著得蹊蹺,怎麽還來了個罪魁禍首?
“大家都靜一靜!”柱子旁邊站了個須發皆白的老叟,正是這鎮子上的鎮長。他手中的拐杖拄在地上敲了敲,暫時安撫住了鬧哄哄的人群,開口道,“昨天晚上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祠堂被燒,張三作為咱們鎮上的更夫居然沒有發現,當然難辭其咎。為了平息神仙的怒火,咱們今天就把罪魁禍首燒死,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我同意!”
下頭傳來應和聲。
被綁在柱子上的張三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過來,聽見應和聲,神色驚恐地掙扎起來。
沈秋庭差點被這邏輯給氣笑了。
怪不得這張三死後對“小心火燭”的執念這麽強。
燒死罪魁禍首的建議被鎮民們全票通過,鎮長揮了揮手,兩個大漢提著油桶抱著柴火走向了張三。
張三嚇得涕淚橫流,不住向兩個大漢求饒,卻毫無用處。
哪怕明知道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沈秋庭看了一會兒,還是一個沒忍住站了出來,搶過鎮長老頭的拐杖往地上敲了敲,揚聲道:“這是不是沒什麽道理?更夫也不是整夜都會守著祠堂的,更別提罪魁禍首的名頭了。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神仙就要燒死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你們真的能心安嗎?”
見人群中躥出個吊兒郎當的俊俏少年,鬧哄哄的場面忽然安靜下來。
鎮民們的臉上忽然失去了所有表情,目光齊齊聚集到了沈秋庭身上,包括已經嚇得尿褲子的張三。
黑色的霧氣在人群中湧起,霧氣中隱約可以看見扭曲的白骨和腐爛的肉,像是馬上就要衝過來把沈秋庭撕碎一樣。
沈秋庭咽了一下口水,氣勢凜然地把手裡的拐杖往鎮長腦門上一丟,想也不想地轉身就跑。
人嘛,能逞一時意氣,也要懂得當慫則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