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仔細想來也對,凌雲閣乃中州第一大勢力,此處異狀明顯,只要不是眼睛瞎了,派人來查探也是理所應當。
只不過這小兔崽子真是能耐得很了,剛一見面就敢把劍架在他脖子上了。
沈秋庭腦子急轉,最後乾巴巴地“呵呵”兩聲,隨口編了兩句瞎話:“在下……是附近過來投親戚的,不小心撞進了此處,絕非歹人。”
他睜眼說瞎話一向說得懇切,加上身上並無靈力,白觀塵信了七八分,收了劍,道:“既是誤入,便自己先躲好,待此間事了,自行出去便是。”
他說完,便打算離開。
沈秋庭看著地上的影子,腦子一抽,忽然轉身扯住了他的袖子。
白觀塵蹙了一下眉,偏過頭來,用眼神詢問他還有何事。
白衣黑發的清冷仙君立於薄霧月光之中,面容與記憶中一般無二,恍惚間叫人分不清前世今生。
沈秋庭愣了一下,跟他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剜了一眼自己抽了風的爪子,眨了眨眼睛,權衡利弊之後迅速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這鎮子裡左右也沒有別的活人了,不如……仙師帶在下一起走?”
他抓著手裡的袖子,冷漠無情地想,拉都拉了,不如利用到底,有免費的保鏢不用白不用。
他正愁著出不去,這小兔崽子簡直是打瞌睡的時候送枕頭,他不接是傻子。
沈秋庭這具皮囊生得好,笑起來的時候尤其顯得風清月朗,做出這樣諂媚的姿態也不惹人厭,反而透出一股少年人特有的狡黠靈動來。
白觀塵一向不愛與人接觸,這會兒看著少年的眼睛,卻不自覺地恍惚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點了頭,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淡淡地說了一句:“跟上。”
罷了,就當是隨手救個人吧。
此處怨魂眾多,一個凡人總是不安全。
沈秋庭樂了,連忙屁顛顛地跟了上去。
他這師弟果然還是好騙得很。
兩個人一路無言,回到了沈秋庭落腳的破廟裡。
已經到了後半夜,打更的骷髏早就沒了鬼影子,沈秋庭往外看了一眼,隻瞧見了滿鎮子深沉的夜色。
他從懷裡摸出火折子,重新點上了供桌前快要乾涸的油燈。
豆大的火苗在夜風裡跳了跳,暈出一小片昏黃的光。
白觀塵方一邁進門檻就撞上了一片蛛網,不著痕跡地蹙了一下眉,用法術把蛛網挑了,才重新走了進來。
他目光掃過掉了漆的神像和落了灰的供桌,以及滿屋子的蛛網,一時竟沒有找到可以落腳的地方。
沈秋庭回頭一看,見白觀塵依舊沉穩地在原地站著,差點笑翻了天。
他這師弟有點潔癖,修仙者經常出門在外,這毛病就顯得格外不方便。依照白觀塵悶葫蘆的脾性,不舒服也就這麽一個人忍著。
沈秋庭發現他這個毛病也很偶然,當時白觀塵入門不久,他帶著師弟師妹們去南域參加天元大比。那年頭正是南域最混亂的時候,當時承辦大比的門派也窮得很,根本勻不出足夠的房間招待這些參加大比的弟子,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個門派按性別給安排了兩個大通鋪,幾十個弟子擠在一起,鬧得一團糟。
沈秋庭這個大師兄一向吊兒郎當的沒什麽威懾力,也就由著他們去了。過了子時,師弟們陸陸續續都睡下了,他才發現身邊少了個人。
他走出房門,就見失蹤了的小師弟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裡修煉。
他拍了拍白觀塵的頭,問:“怎麽不進去睡覺?”
白觀塵停下修煉,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不進去了,裡面……不舒服。”
那時候已經是冬天了,哪怕是在氣候偏熱的南域晚上也冷得很。年輕一輩弟子修為都沒有到可避寒暑的時候,在外面這麽凍一夜,非得凍傻了不可。
沈秋庭思忖了一會兒,才領悟了這小崽子的意思。
他想了想,脫下外袍,裹在了白觀塵的身上,拍拍他的頭,笑道:“那就不進去了,師兄帶你去別處住。”
白觀塵突然被整個裹進了偏大的衣衫裡,感受到身上的溫度,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看他。
那個時候白觀塵不過十四五歲,比沈秋庭還矮半個頭,還沒有後來那種冰封千裡的架勢,這樣瞪圓了眼睛看人就有了那麽一點少年人的可愛。
沈秋庭頭一回覺得,這個被老頭子硬塞給他的小師弟還不賴。
那次凌雲閣帶隊參加大比的正是他們的師父清虛道君。他牽著白觀塵的手,深夜敲開了師父的院門,半點不理會老頭的吱哇亂叫,帶著師弟霸佔了客室的床,在裡面一直住到了大比結束。
現在想來,倒真是隔世經年了。
思及前事,沈秋庭一時按捺不住自己欠揍的本性,裝聾作啞地招呼道:“此處破敗,委屈仙師隨便找個地方坐一坐吧。”
他叫仙師的時候也不好好叫,調子懶洋洋的,旁人聽了總覺得像是戲謔。
白觀塵又看了一圈,終於放棄了在這裡過夜的想法,開口道:“今夜我去鎮子裡查探,你自行歇息便可。”
沈秋庭見逗過頭了,從神像後頭掏出一個乾淨的蒲團來,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仙師坐這裡吧。”
他先前已經把這破廟翻了個底朝天,早就發現了神像後頭藏著幾個蒲團和幾捆香燭,蒲團看起來很新,也沒有落灰,這會兒倒是正好派上用場。
白觀塵看了一眼蒲團,垂眸接了過去,道了一聲“多謝”,才坐了下來。
桌子上的油燈已經燒到了底,沈秋庭打了個哈欠,重新伸開自己的鋪蓋,裝模作樣地客氣道:“仙師要來一起睡嗎?”
方一說完,沈秋庭就覺出了話中的歧義,面不改色地換了種說法:“被褥歸仙師,我隨便找個地方睡就好。”
白觀塵目光複雜地看了看已經露出棉芯的被褥,惜字如金:“不必。”
沈秋庭不過就是客套一下,得到了白觀塵的拒絕,就心安理得地卷著破被子睡去了。
他現在的身體到底也是個凡人,不太禁得住折騰,加上身邊還多了個靠譜的保鏢,沒多久就睡熟了。
油燈照出的一小片昏黃的亮光籠罩了少年人半張光潔的側臉,眼睫纖長,鼻梁高挺,看起來格外安靜。
白觀塵坐在另一頭,目光落到沈秋庭的臉上,心中忽然多了些莫名的情緒,一直按在劍柄上的手也忍不住顫了顫。
就好像……他很久以前也曾這麽長久而安靜地注視過某個人一樣。
沈秋庭翻了個身。
白觀塵回過神來,閉上眼睛開始運行心法。
不過是錯覺罷了。
夜風透過窗子上的破洞吹進來,供桌上油燈的燈芯劇烈晃動了一下,爆出一星明亮的燈花,終於完全熄滅了。
沈秋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他坐起身來,看著眼前的破廟,懵逼了一會兒。
屋頂牆角上的蜘蛛網已經不見了蹤影,磚石地面上乾淨得找不到一粒灰塵,四根立柱上還貼了避塵符。
……除了門窗供桌這些沒有辦法更換的硬件,其余全都已經煥然一新。
他摸了一把乾乾淨淨的供桌,心道姓白的真是越來越喪心病狂了。
沈秋庭略微收拾了一番,把自己的破被褥重新卷好,推開搖搖欲墜的破門走了出去。
外頭陽光正好,完全不見晚上的陰森詭譎。
白觀塵正在擦劍,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他一眼。
沈秋庭倚在門邊上,笑眯眯地衝他打了個招呼:“仙師起得真早。”
他的目光落到白觀塵手中的靈劍上,微微頓了頓。
昨天晚上的時候光線太暗,他一直沒注意。到了這會兒,他才看清楚,白觀塵手中分明只是一把普通的靈劍。
不是白觀塵的本命靈劍,飲雪劍。
飲雪是他從秘境裡挖出來送給白觀塵的,後來又被白觀塵拿來一劍斷了他的心脈,自然再熟悉不過。
本命靈劍跟劍修的聯系是十分緊密的,幾乎相當於是劍修的半身,如果不是出了什麽大事,斷然不會舍棄本命靈劍去用其他的劍。
沈秋庭忍不住皺了皺眉,思及自己現在的身份,到底還是沒有開口問。
他收回目光,一抬頭,才發現白觀塵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下了動作,正定定地看著他。
見他看過來,白觀塵收了劍,道:“既然醒了,便好好待在此處,我去鎮子裡查探。”
“等等!”沈秋庭立刻跳過來拉住了他的袖子,“仙師,我跟你一起去。”
此處古怪之處甚多,他還想去看看昨天周曉芸一直在說的祭祀是個什麽東西。
白觀塵冷漠地看著他。
沈秋庭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很像個拖油瓶,於是一本正經地解釋道:“仙師,我畢竟在這裡待了幾天,幫忙介紹一下風土人情還是可以的。”
白觀塵依舊冷漠地看著他。
沈秋庭冷靜地頂著白觀塵的目光,又換了個說法:“其實是這樣的,我一個人害怕。”
白觀塵終於放棄了搭理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不回應就是默認了。
沈秋庭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