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傍晚了,西斜的陽光透過窗紙,在室內灑下了一團溫柔的光暈。
香爐裡的薄荷香已經燃盡了,嫋嫋的白煙升上來,輕輕打了個轉,便完全熄滅了。
床帳中的人像是睡得不□□穩,翻了個身,被子裡露出半個白皙圓潤的肩頭。
沈秋庭在睡夢中皺了皺眉頭,慢慢睜開了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隨著他的動作,薄被從身上滑下來,露出了一身青青紫紫的曖昧痕跡。
他剛一動,身後某個不可言說的部位就傳來了不適感,累了一晚上的腰更是仿佛要斷掉了。
白觀塵那小兔崽子真是半點都不顧及他的老腰。
沈秋庭坐在床上緩了一會兒,想到昨天晚上過分激烈的情景,忍不住沉沉歎了一口氣。
昨天的酒喝的太多了,還一時沒忍住灌了白觀塵幾杯。
白觀塵那小崽子從小就沒有什麽酒量可言,兩個醉鬼湊在一起自然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
他雖然慣來風流,只是要不是意識不清醒,也總不至於風流到自家師弟頭上去。
沈秋庭仔細思考了一番,便將昨天晚上的事情定性為了意外。
既然只是意外,便不應該打亂早已定下的規劃。
沈秋庭往床頭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被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
他這位師弟一向都是極為規整的,連這種時候都不例外。
沈秋庭看了一會兒那疊衣服,倏然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
他穿好了衣服,下床推開了房門。
外頭日光昏沉,是個適合結束一切的好日子。
在沈秋庭身後,一張紙條輕飄飄落了下來,上面用清挺的字跡寫了四個字
“等我回來。”
只是可惜,應該看到的人已經離開了。
沈秋庭方一走出凌雲閣的結界,一直注意著魔域尊主動向的各路修士便得到了消息,立刻聞風而動,紛紛趕來圍剿。
沈秋庭卻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他渾身上下的經脈都已經開始疼了起來。
沒有凌雲仙山上精純的靈力壓製,豔紅細小的魔紋從他的袖口處飛速生長起來,眨眼就爬滿了整隻手。
盡管早已習慣了這種疼痛,沈秋庭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看了一眼手上的魔紋,加快了腳步。
沈秋庭最後為自己選定的地方是一處荒僻的山頭,離凌雲仙山不過十裡。
山上什麽東西都沒有,連最不講究生存環境的野草也都在前幾日降下的秋霜中枯萎成了一團,看著實在是過於荒涼了。
倒是個極適合埋骨的好地方。
他一路上遇到了四五次截殺,實在是沒有力氣再去選一個其他地方了。
沈秋庭從自己的乾坤袋中掏出了幾個陣盤,慢條斯理地開始布置陣法。
仙道各家各派的修士齊聚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如臨大敵地看著沈秋庭的行動,誰都沒有敢上前。
有小輩熱血上頭,不耐煩地問:“這魔頭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我們為何還要等在此處?”
身旁的長輩拉了他一把,教訓道:“穩妥為上,諸位長輩在此,哪有你說話的份?”
小輩呐呐了一會兒,心不甘情不願地住了嘴。
一位看起來很有話語權的年長修士站了出來:“那魔頭一向詭計多端,難保此番做派不是特意給我們看的,我們不妨先靜觀其變。”
眾人紛紛應是。
從魔頭降世以來,修真界腥風血雨,不知道多少人深受其害,眼下看著雖然是身受重傷的樣子,誰知道是不是還有什麽詭異手段,誰都不想去做這個送死的出頭鳥。
畢竟雖然眼下大家是聚在一起,真說起來也不算是一家的,還都互相防備著呢。
沈秋庭在一眾正道修士的面前安安穩穩布好了陣法,尋了棵粗壯的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笑著衝一幫修士隨意拱了拱手:“多謝諸位給我時間布陣,給了我活命的機會。”
他一邊笑著,一邊慢條斯理地理好了自己沾滿鮮血破破爛爛的衣服,掩住了身上風流一夜的紅印子。
方才那熱血上頭的小輩氣不過,提劍衝了上來,被身後的人一拉,沒防備結結實實磕在了地上。
一動牽扯到了傷口,沈秋庭默默咽下了湧到喉嚨口的鐵鏽味,依舊是一臉欠揍之極的囂張笑容:“別啊,這不年不節的,小仙師就算給我行大禮我也沒有紅包給您發啊。”
小輩臉色漲紅,站起來一劍便衝著沈秋庭刺了過來,卻在接近沈秋庭的時候被一道看不見的結界攔住,當即被震飛到了三尺以外。
沈秋庭探頭看了那小輩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倒霉相一眼,樂了:“來來來,站起來多砍幾劍。”
他這張嘴實在是太招人恨,正道修士中幾位修為高深的前輩對視一眼,齊齊出手想要打碎他周身的屏障。
只是這陣法好像頗為詭異,眾人連續攻擊了幾輪,也沒有破出半個縫隙來。
沈秋庭三言兩語把一眾修士氣到七竅生煙熱血上頭,撇了撇嘴,覺得沒什麽意思,索性坐在地上,慢吞吞數起了樹上的螞蟻。
他身上實在疼得厲害,連話都懶得說了。
來來回回數到第一百三十九隻,陣法外忽然傳來七嘴八舌的聲音:“白仙君!是白仙君過來了!”
外面走過來一個白衣黑發的劍修,五官精致而冷冽,手上握了一把霜白長劍,單單往那裡一站,就像是北域冰原上終年不化的堅冰。
沈秋庭看了一眼,又重新垂下了眸子。
他自得其樂地想,也挺好,有個熟人在,也好給自己收屍。
他一邊想著,一邊伸手動了一下陣盤,把來人放了進來。
白觀塵伸手掐了個訣,擋住了試圖跟過來的正道修士。
雖然在眾人口中窮凶極惡,但沒有人否認沈秋庭天生就生了一張招桃花的臉,單是看著,就讓人忍不住怦然心動。
白觀塵盯死了沈秋庭的臉,開口:“沈秋庭,我告訴過你,讓你等我回來。”
沈秋庭倒是不記得他說過這件事了,只是都到了現在這種境地了,也就不在意地往身後的樹上一靠:“等不及啦,就先走了。”
這架勢,竟恍惚有幾分年少時在酒家飲酒擲杯的影子。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
沈秋庭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已經被陣法融化掉的右手,忽然一笑:“師弟,我好像有點疼。要不你行行好,一劍殺了我得了。”
他不是個能忍疼的人,這麽說了,就是真的疼了。
白觀塵也看向他的手,握劍的手緊了緊,聲音低沉:“嗯,忍著點。”
合格的劍修手只要握上了劍,就一定是穩的。
下一瞬間,飲雪劍出鞘,直接刺進了沈秋庭的心口。
速度太快,以至於沈秋庭反應過來的時候,劍尖已經挑斷了他的心脈。
這姓白的,說殺就殺,連點準備都沒有。
沈秋庭艱難地喘了一口氣,口中嗆咳出紅到發烏的血,笑了一聲:“……謝了。”
他原本還想叮囑白觀塵照顧一下凌雲閣那幫小兔崽子,可轉念一想,他早就叛出師門,不再是凌雲閣大師兄,凌雲閣也早就跟他沒什麽瓜葛了。
也罷了。
這樣算來,他這一生倒也是無牽無掛得很。
他眼前一陣陣發黑,慢慢扯著他滑向無邊的黑暗裡。
油盡燈枯的太陽仿佛在這一刻忽然墜下了西山去,原來已經是日暮了。
沈秋庭最後一個念頭就是,原來話本裡那些生離死別都是騙人的,人死之前壓根就沒有多少時間磨嘰。
死便是死了,連半點痕跡也不會留下。
白觀塵從沈秋庭的胸口抽出長劍,拿帕子仔細擦乾淨了長劍上沾染的血。
擦到最後一下的時候,他持劍的手忽然顫了一下。
他恍若未覺,將最後一點血跡擦乾淨,扔掉了帕子。
來圍剿魔頭的人群被遠遠隔在禁製之外,只看到白仙君跟魔頭說了兩句話,就把魔頭斬在了劍下。
魔頭伏誅,人群轟動起來。
沈秋庭的屍體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化成了一灘血水。
狂喜的人群中忽然擠出了一名女修,伸手攔下了白觀塵。
白觀塵的思緒有些散,愣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女修是沈秋庭的妹妹,沈花醉,也是他們兩個人的師妹。
沈秋庭生前,應當是極疼她的。
沈花醉臉上滿是焦急,帶著一點希冀問:“我哥呢?”
見白觀塵不回答,她提高了聲音,又問了一遍:“我哥呢?我問你話!”
白觀塵看她一眼,說:“死了。”
“死了?怎麽會……”沈花醉失神地喃喃了一會兒,忽然狠狠地推了一把白觀塵,“怎麽死的!他怎麽會死?你怎麽看著他的?”
白觀塵任由她發泄怒氣,隻說了一句話:“我殺的。”
沈花醉怔怔地落了淚,松開抓住他的手,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你怎麽下得了手……”
白觀塵語氣平靜到近乎冷漠:“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不對。
也不會不對。
魔尊伏誅,往後就又是一個嶄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