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太過完六十大壽沒幾天就啟程回了夏水。

　臨行前， 黎老太著人叫來了黎老大。看著眼前這個剛過不惑之年卻已經頭髮斑白的大兒子，黎老太話還沒說出口眼淚便先流了出來。然而對方卻看著黎老太淚流滿面，雖然人有些手足無措， 可是嘴唇動了動卻什麽話也沒說出口。

　黎老太本身也沒指望他能說出什麽安慰人的話來， 可是沒想到他看到自己親娘在他跟前淚如雨下， 人卻如木頭樁子一般連問都沒問一聲。原本一肚子的關切隨著眼淚流了出來，黎老太再也不想跟他多說一個字， 問了一下黎文青的婚事和家裡的近況就擺擺手將他趕了出去。

　黎老大一頭霧水的從房間裡走出來， 臨出門前還回頭一臉迷茫的看了下身後。而站在門外的幾人， 看著這樣的黎老大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如此一來，黎老大便更加局促了連客套的話都沒說， 喃喃了幾句便出了院子。

　黎子安和李弘深等人擔心房裡的黎老太， 等送走黎大哥幾人趕忙回了屋裡。看著正在擦眼淚的黎老太， 眾人紛紛上前勸解。黎老太卻揮了揮手， 表示自己沒事。黎二嫂端了熱茶過來服侍著老太太喝了幾口，見她臉色漸漸緩了過來這才放下心來。

　“你們不用擔心，我沒事。我原想把老大叫過來問問這幾年的近況，你們都是手足兄弟， 如果他有所長進能夠立得起來， 我就厚著臉皮替他說說話，讓你們拉他一把。”

　想想自家大兒子方才的表現， 黎老太不由暗自歎息一聲搖了搖頭。“如今看來，還是算了吧， 沒得讓你們替他多操心。再加上他那個更不讓人省心的媳婦兒……”

　黎大嫂總歸是他們的長嫂，有黎老太在，他們縱然心中對黎大嫂有所成見可終究不太好談論。

　“哎，不提也罷。以後你大哥那裡你們願意幫一把就幫一把， 不願意隻當尋常親戚走動我也不怪你們。但是以後老大家的任何人去鋪子裡打秋風，都不用理會直接將人趕出來便是。”

　眾人聽到黎老太的話都不由的有些納悶兒，不知道她是何意。然而直到黎文青娶了新媳婦兒，那新媳婦兒攛掇著黎大嫂再去大鬧黃石鎮的黎記食鋪後，眾人這才明白黎老太的話和她看人之準。

　離開黃石鎮之前，黎老太讓人又把黎老大一家請了過來。讓下人幫著張羅了一桌席面，眾人按長幼圍桌而坐。

　“明日我就要跟著老三一家回夏水了，想著你們兄弟還有子侄許久都沒見面了，以後再見面又不知道何年何月了，所以就趁這個機會把大家都叫過來聚一聚。”

　老太太說話，將目光轉到了坐在黎文明身邊的黎文青，笑著問道：“一轉眼文青也都長這麽大了都該娶媳婦兒了。”

　黎文青被黎老太突然這麽一點，臉色不由一紅悶頭喝了一口水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黎老太看著那兩個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孫子，若不是被他們老爹老娘拖累，或許兩兄弟要比現在過得好多了。可是她心疼又有什麽用，老大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養大的，老大媳婦兒是她張羅定下的媳婦兒。便是可惜了兩個孫子，她也不好手伸得太長。而且這些年她也想通了，人各有命，便是再覺得可惜也無用。

　“你大哥成婚時，聘禮和酒席是阿嬤和你爺爺張羅的，攏共花了十五兩銀子。如今到了你阿嬤也不能偏頗，同樣是十五兩銀子，算是給你們添箱。”說著，黎老太喚了黎文青過去，讓自己身邊的丫頭小月拿了三個銀錠子放到了他手裡。同時，又拿了一根金釵遞給了他。

　“你成婚阿嬤不知道能不能趕得回來，這個金釵就當是我這個阿嬤送給你媳婦兒的見面禮了。”

　黎文青接到手裡，紅著臉道了聲謝。

　見狀，黎老太又叫了黎文明兩口子近前，銀錠子沒有了，卻是給了一根一模一樣的金釵遞給了一臉受寵若驚的小夢。

　“做阿嬤的不能偏心，這根金釵算是阿嬤補償你的。小夢，這幾年苦了你了。”

　自家大兒媳是什麽品行，黎老太心裡明鏡一般。小夢向來性情溫順，在黎大嫂手底下，日子過得何其艱難可想而知。若非黎文明護著她，小夢怕是早就堅持不住了。如今聽得黎老太的一句話，小夢頓時眼圈一紅，捏著金釵嗚咽著對著黎老太點了點頭。

　黎文明看著自家妻子如此，心裡也頗不是滋味兒。側頭瞥到自家老娘快要噴火的眼睛，不由皺了下眉頭。心中原本不敢言明的念頭，頓時也有了鼓起了勇氣。

　“阿嬤，二叔，三叔，今日家裡長輩都在，我想請你們幫著做個見證。”

　黎文明此話一出口，黎大嫂便明白了他要說什麽，跳起來想要阻攔卻被黎大哥給按住了。

　“你說，阿嬤都聽著呢。”

　聞言，黎文明拉著抱著孩子的小夢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黎老太和自家爹娘磕了個頭，紅著眼睛說道：“阿嬤，我想分家！”

　黎大嫂沒想到黎文明竟然真的說出了口，臉色一白便想要撅過去。見狀，黎二嫂掐了一把黎大嫂的手臂，黎大嫂吃痛頓時嗷一嗓子跳了起來。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黎大嫂臉色一紅罵人的話也都咽了回去。

　“文明，你想要分家可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黎文明點頭。“如今我已經兩個孩子，二弟再過段時間也要成家了，家裡的房子眼看著就不夠住了，所以我想著不如分出來給二弟騰一下房子。”

　“你們搬出來住哪兒？”黎二哥皺眉問道。

　聞言，黎文明撓了撓頭，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說道：“我想問下二叔和三叔，如果可以的話老宅能不能借我們暫住，實在不行我們付房錢也成。”

　老宅的房子自黎二哥搬走以後便空了下來，如今黎文明這麽說顯然是考慮了許久的。

　黎子安對黎文明的印象不差，小夥子踏實肯乾，又沒什麽壞心眼兒。便是老宅的房子白送也無所謂，但是考慮到黎大哥和黎大嫂，黎子安覺得有些話還是說明白的好。

　“房子讓你們暫住也不是不可以，大家都是親戚付不付房錢也無所謂。但這老宅是你阿爺在世時當著眾親戚的面兒分給你二叔和我的，日後我和你二叔老了以後落葉歸根，若是要收回房子，你……”

　黎子安的話還沒說完，黎文明便已經了然。當即表態日後等他攢夠了銀子定當歸還老宅，絕不會起異心，還表示願意立字據為證。

　見狀，黎子安和黎二哥對視一眼便點了點頭，表示再無意見。

　而一直沉默不語的黎大哥看著眼前的情形，不由想起了多年前老爹還在世，他們夫妻兩人鬧著分家時的場景。頓時隻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熱，不管在場的人說什麽，自己只是點點頭，隻想要快點兒散席。

　……

　翌日，黎家二房和三房動身離開，黎子安悄悄找來了黎文明，從口袋裡掏了一百兩銀子的銀票給他。黎文明推辭幾次之後，見黎子安態度堅決便收了下來。

　目送車隊離開後，黎文明便帶著小夢和兩個孩子默默地收拾了東西，不顧自家老娘的撒潑哭鬧搬進了老宅。

　黎文青拿了黎老太給的銀錢之後，黎大嫂便強勢的定下了娘家侄女兒給二兒子為妻。為了幫侄女做面子，黎大嫂也訂了大紅花轎，特意定做了喜服。待把新媳婦兒接進門過了一段日子，黎大嫂這才發現自己這個兒媳婦兒似乎並沒有原想的那般乖順。稍不如意便大吵大鬧，摔鍋砸盆，鬧的家裡雞飛狗跳。而搬出去的黎文明夫婦二人，關上門過起了自己和和美美的小日子。靠著黎子安給的一百兩銀子做起了小生意，小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兒。

　……………………

　天成十年，天成帝南巡來至夏水。聽聞黎記食鋪遠近聞名，便喬莊帶著孟雲來到了黎記。

　天成帝來時正值午時飯點兒，店鋪內人頭攢動甚是熱鬧。天成帝等了將近半個時辰這才找到了一張空桌，讓孟雲坐著佔位，自己學著眾人的模樣端著餐盤去打飯。打飯的婦人很是和善，見天成帝年輕便幫他多加了兩杓飯。

　早已經注意到了價格的天成帝，見婦人如此大方，忍不住問：“你家老板開的可是善堂，這麽加法兒你老板應該是要虧本兒的吧？”

　排隊的眾人聞言哄堂大笑，連那打飯的婦人也忍不住掩嘴笑了出來。

　“這位公子出來夏水吧，我們老板虧不虧本我們不曉得，但是要讓客人吃飽才是正經。”

　說著，那婦人接過下一個客人的餐盤。天成帝見狀也不好再耽誤人家生意，於是托著餐盤回到了位置上。抱著狐疑的態度，天成帝嘗了一口發現這黎記的飯菜味道竟然還不錯。

　“這黎記的老板莫不是個傻子，這麽做生意也不怕折了本兒。”

　孟雲從小在市井中長大，知道薄利多銷的道理。還沒等他開口解釋，邊聽樓下有人熱切的招呼聲。

　天成帝從二樓伸頭向下看，隻覺得樓下那個滿臉帶笑同人打招呼的青年異常的眼熟。轉頭看向孟雲，眼中帶著詢問。

　孟雲自小便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對人也是如此。只看了一眼樓下的那人，便認出此人曾經與還是九皇子的天成帝有過幾面之緣。

　“李炳成之子李弘深，公子可還記得？”孟雲道。

　天成帝歪著腦袋想了一下這才點了點頭，同時也想起了黎記老板是誰。“哦，原來是他。當初便覺得此人為人厚道，品行端正，倒沒想到他竟然就是黎記的老板，多年未見，不知道他可還認得出我們，想想倒是有些意思。”

　正說著，黎子安抱著一通白飯蹭蹭蹭的跑上樓來。對著正在吃飯的眾人，說道：“樓上重新放了飯，若是不夠吃可以再敘。”說完，黎子安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便要轉身下樓，然而目光掠過角落裡那一身粗布衣衫的天成帝後，頓時呆立在了當場。

　見黎子安認出了他，天成帝對他搖了搖頭，又揮了揮手示意他近前。

　黎子安猶豫了一下戰戰兢兢的來到天成帝桌前，想要行禮但是看對方衣著，身邊又只有一個隨從也知曉對方是微服出巡。自己行禮便是暴露了他的身份，於是黎子安對著他躬了躬身，而後便在天成帝的示意下坐了下來。

　“一別經年，黎老板和李公子可還好啊？”

　“托公子洪福，一切安好。”

　天成帝用筷子敲了下餐盤，滿腹好奇道：“我觀著黎記吃飯的多是一些做苦力的，黎老板如此經營，不怕虧了本錢麽？”

　聞言，黎子安有些詫異的抬頭看了眼天成帝，知道天子容貌不得隨意窺探忙又低下頭去。

　“雖說做苦工的居多，可也有其他人來，就連著附近商鋪的人也時常照顧小人生意。每日雖賺的不多卻還能夠保本。”

　“那你這麽辛苦的開鋪子，隻賺薄利圖的是什麽？”

　“小人出身貧寒，小時候也曾過過食不果腹的日子，如今有了能力自然也想貢獻自己一點微薄之力。”

　黎子安摸不著對方心思自是不敢多說話，便坐在一旁陪著小心。對方一問，他便一答。一刻鍾後，黎子安整個衣衫都盡已濕透。而天成帝卻頗覺有趣，直拉著黎子安做到午後這才罷休。

　……

　從黎記出來後，天成帝負手看著黎記的紅字招牌讚賞的點了點頭。轉身離去時，卻聽到身邊孟雲的低歎聲。天成帝見他眼神落寞，不由心中一抽。待到行了一段時間後，這才伸手握住了孟雲的手。

　孟雲毫無防備，見天成帝就這樣拉住了他的手忙要掙扎，不過卻被對方給按住了。

　“阿雲，你何必羨慕他們二人。你我一起十五年有余，當知道我為何後位空懸，只要你點頭，我可以散盡后宮，今後我也可以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陛下切莫再說這話，當初陛下救我出瓦舍，孟雲便已經感激不盡。孟雲只是一名賤奴。當不得陛下如此。您要做名垂青史的明君，莫要為了我染了汙名。”

　“阿雲，你知道我從未在意過你的出身！”天成帝沉聲說道。

　見孟雲聞言便要俯身下跪請罪，天成帝忍不住歎息一聲將人拖了起來。見他低頭不肯再看自己，天成帝不禁無言轉身離去。

　孟雲見對方湛藍色的衣擺從自己的眼簾中一掃而過，這才咬著下唇抬起頭來。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孟雲腦海中不禁想起了當初被賣時，父母也曾如此決絕的轉身離開，任憑他怎麽哭喊都不曾回頭。

　“別走，別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這一刻，孟雲是真的有些慌了。撥開面前一層層的人群，不顧一切的衝向了那個人。

　天成帝聽到背後慌亂的腳步聲回頭看去，只見孟雲蒼白著一張臉向自己奔了過來。看到自己回頭，孟雲的眼淚頓時奔湧而出，雙膝猛地著地跪倒在自己面前。

　“阿九，別丟下我一個人，我什麽都答應你，你別丟下我。”

　知道孟雲又想起了從前的事，天成帝不顧周圍異樣的眼光忙心疼將人從地上攙起，擁在自己懷裡小心安撫著。

　“我沒想過丟下你，你不顧一切為我舍身求藥，我怎麽舍得丟下你。”

　片刻之後，孟雲的情緒漸漸穩定，看著周遭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由臉色一紅。從對方懷裡退出來，卻被對方強勢的拉住了手。

　天成帝看著眼睛紅的猶如兔子一般的孟雲，心中隻覺好笑。伸手揉了揉對方的頭髮，帶著他往下榻的行宮走去。

　十天后，天成帝起駕回京，臨行前派身邊的大太監送了一塊匾額過來，揭開上書‘良心商家’，匾額右側還有天成帝隨身印章。

　半年後，天成帝散盡后宮，不顧一切下旨立孟雲為後，立明王長子為太子。

　天成三十五年後，賢德皇后薨逝。

　隔年，天成帝駕崩。

　已經白發蒼蒼的黎子安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握著李弘深的手閑散的曬著太陽，兩人相視一笑，亦如先前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