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喚還是會經常夢見他,不過已經不是噩夢了。
那個男生叫陳宣,他們認識的時候兩個人都是16歲。
16歲的男孩,青澀乾淨得像是早晨用水洗過的青蘋果,上面還帶著透明的水珠。
何喚很喜歡他,第一次見到就喜歡。
陳宣、校服、教室、陽光。
何喚一直覺得這幾個詞構成的場景像是日本動畫裡的場面,浪漫又唯美,帶著一種很輕盈的美好。
那時候的何喚膽子小,喜歡了誰不敢說。
不過這也正常,他們都是男生,他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是個同性戀。
16歲的男生會有什麼苦惱呢?
一般來說無非就是考試和作業。
然而何喚有很多煩惱,還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他們生活在一個缺乏性教育的社會中,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裡,誰都不能提起那種事,好像一旦人生涉及了“性”就變得很骯髒不堪。
這讓何喚覺得不可理喻。
同樣不可理喻的還有人們對同性戀的態度。
何喚不是這所學校唯一的一個同性戀,他見過很張揚的那種。
跟他相隔五個教室,那裡有個男生,白白瘦瘦,把頭髮剪得很短,走路永遠昂首挺胸,很驕傲的樣子。
那個男生也是個同性戀,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性取向,然後被欺負得很慘。
在學校的走廊上,會有好事的男生故意去撞他。
在男廁所裡,會有煩人的男生讓他去女廁所。
言語的暴力其實多於肢體暴力,但很多時候語言更傷人。
那個男生的遭遇何喚都看在眼裡,這讓原本就膽小的他更加小心,以免暴露。
何喚很喜歡陳宣,看見對方就會臉紅。
有時候他會覺得,他們就是兩個蘋果,本來都是青蘋果,但因為陳宣看了他一眼,他就立刻變成了紅色。
他把自己的暗戀心事寫進日記裡,日記本不敢帶走,每天放在教室的課桌裡。
陳宣坐的位置離何喚不遠,兩個人偶爾也會說說話,但大都是互相問一下作業或者藉一支筆。
有段時間何喚爸媽鬧離婚,究竟是因為什麼他不知道,但他心情很糟,成績下滑得厲害。
那段時間各種壓力紛至沓來,何喚偶爾坐在樓頂,想跳下去。
關於這段時期,何喚後來想,如果他沒把那些糟糕的心情寫進日記,如果自己的日記沒有被陳宣看到,那後來,陳宣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但誰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這回事,也根本無法真的實現時光倒流。
陳宣不會回來,何喚還在往前走。
何喚後來想,陳宣一定也是很喜歡他的,也跟他經歷著相似的痛苦,甚至比他更痛苦。
陳宣死之後,何喚聽人說他爸賭博,欠了好多錢,別人上門來討債,失手害死了他媽,至於他那個混蛋父親,可能惡人有惡報,逃跑的時候失足摔死了。
何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那麼乾淨清透的陳宣,竟然生活在那種地獄裡。
他愈發覺得陳宣是他生命中的傳奇。
當然,何喚後來也覺得陳宣其實是個挺壞的男生,用這樣的方式永遠地留在了他的世界裡。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陳宣成了何喚的夢魘。
他是親眼看著陳宣死在鐵軌上車輪下的,那畫面太慘烈,慘烈到何喚的整個世界都開始地動山搖。
他心驚肉跳,病了很久,整天手心裡都摸著陳宣給他的那顆鈕扣。
在後來的很多年裡何喚都反复夢到那一天。
有時候他會夢見陳宣笑著看他,下一秒就被火車撞飛。
有時候會夢見自己把陳宣從鐵軌上拉了回來,劫後餘生的兩個人緊緊相擁。
每一次醒過來他都要大哭一場。
漸漸的,何喚開始習慣,習慣了陳宣每天出現在自己的夢裡。
有時候何喚會覺得可惜,因為無論是他十幾歲還是二十幾歲,在夢裡跟陳宣見面的時候,對方都始終保持著當初那個青澀的少年模樣。
穿著校服,微笑著看他。
這世界上最美好也最惡劣的男孩子就是陳宣了。
何喚把陳宣留給他的鈕扣用一根黑色的繩子串起來,當作項鍊一直戴著。
五年,十年。
何喚中學畢業、大學畢業,他開始工作,又辭去了工作。@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陳宣始終跟何喚一起生活著,彷彿長在了何喚的身體裡。
這麼多年,何喚始終都走不出陳宣給他造的那個夢境,一半是美好,一半是煉獄。
何喚一直想為陳宣做點什麼,於是那些思念、懊惱、愛戀和妄想就都成了他吉他琴弦下的音符。
當對一個人的喜歡變成了一種習慣,好像就真的沒辦法再把自己分給別人了。
有時候何喚也會想,自己是不是有些吃虧了,他跟陳宣沒有牽過手,沒有接過吻,沒有做過愛,但卻為了對方一直守到現在。
輾轉反側的時候,何喚也會幻想陳宣,但記憶裡的男孩太年輕太乾淨,他甚至覺得自己要跟對方做什麼,是對那人的玷污。
何喚也會覺得委屈,於是每年回老家的時候就去陳宣的墓前喝酒。
他坐在那裡,看著陳宣的照片邊喝邊埋怨,埋怨完還是會輕撫著對方的墓碑說:“我明年還給你買百合花。”
陳宣從來沒說過自己喜歡什麼花,但何喚覺得百合最襯他。
何喚經歷了一段很難熬的時期,孤獨、痛苦、不得志。
他之所以想要當音樂製作人,也跟陳宣有關。
中學的時候,一次班會,大家起哄讓陳宣唱歌。
那時候陳宣唱了老狼的《戀戀風塵》,“相信愛的年紀,沒能唱給你的歌曲,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
陳宣的聲音很好聽,唱歌也好聽,那時候開始,何喚就想寫歌給陳宣,他寫,陳宣唱。
後來何喚寫的所有歌都是給陳宣的,那個始終陪伴著他,從來沒有離開的男孩。
何喚一直覺得,只要他不忘記陳宣,陳宣就沒有死。
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親吻一下那枚鈕扣,然後對它說晚安,就像親吻陳宣、對陳宣道晚安一樣。
其實何喚明白,這是一種病態的執念,但他走不出來,他是親眼見證了陳宣的死亡的。
他相信,陳宣之所以這樣,也是為了永遠地留在他的世界裡。
他不要對方失望。
時間走得很快,有時候何喚覺得自己徹底變了樣子。
最近兩年回去跟陳宣見面的時候,他會有些心神不寧,不敢直視對方。
何喚說:“多難過,我在被歲月蹉跎,你卻永遠年輕。“他會幻想,等到有一天自己白髮蒼蒼了,依靠著陳宣的墓碑永久地睡去,那個時候,照片上的陳宣仍然是青春的、帥氣的,而他卻佈滿了皺紋。
何喚一直堅信陳宣在另一個世界等著自己,等他過去團聚。
可自從陳宣死後,何喚開始恐懼死亡,他知道自己遂了陳宣的願,對方之所以讓他去見證那場崩塌,就是為了讓他繼續活下去。
何喚不會輕生,等著生命自然而然走到盡頭的那一天。
到那時候兩個人再見面,一個是老頭子,一個是大男孩。
很悲傷的。
何喚又哭了。
林聲說:“我知道你捨不得,但或許真的應該嘗試著走出來。”
何喚說:“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死了一次,我不想讓他在我的心裡再死去。
林聲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握了握何喚的手。
其實何喚明白,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執念。
這執念要停下嗎?
何喚拿不定主意,他是真的捨不得。
陳宣還沒死的那時候,何喚在日記本里寫:陳宣,怎麼辦,我覺得我活不到三十歲就會死。
現在想起來,那都是年少時候的無病呻吟。
後來何喚三十歲了,陳宣卻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年紀。
何喚三十歲生日的那天下著大雨,他撐著傘,帶著生日蛋糕去了墓園。
他給陳宣講自己這一年來的生活,他寫了很多歌,那些寫給陳宣的歌被非常優秀的歌手演唱得十分動人。
何喚坐在那裡給陳宣唱歌。
白衣飄飄的你,化成了每晚的月光。
走在人間的我,永遠記得你模樣。
何喚唱著唱著就哭了起來,他說:“天知道我有多想看看三十歲的你是什麼模樣。”
那天晚上,何喚在墓園坐了一整晚,第二天天亮起身的時候,感冒發燒,卻還是不捨得走。
但是我得走了。”何喚親吻陳宣的墓碑,“我沉淪在咱們倆的世界裡太久了。”
他哭得不成樣子:“我三十歲了,得朝著新的地方走。”
也許是幻覺,也許是真的,在那一瞬間何喚彷彿聽見了陳宣在自己的耳邊說:“要幸福。”
他怔了一下,趕忙抬頭,四周卻只有風和搖曳的樹枝。
何喚抱著墓碑泣不成聲,他堅信剛剛陳宣就在他身邊。
太多年了,他們都應該去往更好更新的地方了。
一直到太陽升起,下過雨之後的潮濕被曬乾。
何喚把脖子上戴了十幾年的那枚鈕扣摘下來,用一個木製的小盒子裝好,放在了陳宣的墓碑前。
那裡面不僅僅有陳宣校服襯衫的第二顆鈕扣,還有何喚的。
“我們是在一起過的。”何喚重新買了一束新鮮的百合,還有一束開得正豔的玫瑰。
他彎腰,把花放在陳宣的墓前,一左一右守護著那個裝著他們鈕扣的小木盒。
“我們戀愛了十幾年,謝謝你陪著我這麼長的時間。”
在這漫長歲月裡,因為你的陪伴,我的人生也格外浪漫。
那些可怕的夢魘和不敢追憶的過去都被我放在了這個小盒子裡,從來不後悔自己愛過你,不後悔自己以這樣的方式和你相伴。
希望真的有天堂,你在那裡可以有無數的美夢可以做。
何喚想,會有天堂的吧?
在未來,我會努力生活,無論會不會遇到另外的愛人,我都會更加珍惜當下的生活,也更愛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們在天堂遇見,或許你還記得我,也或許你已經有了新的伴侶,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再遇見的時候,我們都會更加懂得愛的奧義。
何喚對著陳宣的墓碑深深鞠躬,眼淚掉在了地面上。
他離開後,依舊會記得陳宣,陳宣沒有再死一次,而是以新的方式重新去活。
他也一樣。
逐漸告別,逐漸放下,逐漸學著去看看新的世界。
陳宣。何喚。
一個去天堂。一個回人間。
這是屬於他們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