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半個月。
舒謹曠課,然後請了長假,每天都和盛星禾待在一起。
舒謹不敢看盛星禾的眼睛。
對視時會移開目光,說話時視線不敢放在他的臉上,就像是地上有什麽珍寶一樣,隨時都低著個頭。
他整天恍恍惚惚,盛星禾數次嘗試和他溝通,帶他去做一些他感興趣的事,但他都出於自我封閉狀態。可是,如果惹得盛星禾生氣、著急了,他又會急不可耐地貼上來,認錯撒嬌一樣不落。
“哥。如果你眼睛是好的,你還會喜歡我嗎?”
一天夜裡,他忽然這麽問。
盛星禾正在處理工作,聞言將筆記本電腦放到一旁,低頭看著枕頭上的人:“怎麽這麽問?”
舒謹說:“只是假設。”
盛星禾道:“這個假設不成立,我喜不喜歡你,和我的眼睛有什麽關系?”
舒謹把半張臉埋在被子裡不說話。
盛星禾便也躺下去,手臂勾著舒謹的腰,歎一口氣道:“最近這是怎麽了?不是說好不要再去想叔叔那邊了?”頓了頓,又說,“不過,要不是眼睛,我可能不會被叔叔資助,那麽我們就遇不到了。”
被子裡很暖。
兩個人融在一起的體溫叫人貪戀。
舒謹閉上眼,主動親吻盛星禾的唇,兩個人都躲進被子裡,發出細微而綿長的聲響。
舒謹拍疼,他們沒有做過很多次,統共一隻手都能數清楚。
他一疼就耍賴,盛星禾想要他好好地適應,所以常常任由他打發了,哪怕兩個人都箭在弦上,也忍而不發。那半個月,他們做的次數就佔了在一起後的大半比例,舒謹哭了、痛了,還是不想放開他。
舒謹不回學校,也不再接舒昭遠的電話。
他有認真想過,就當他還是什麽都不知道,他願意無恥地昧著良心,就當舒昭遠找他的談話沒有發生過。
可是世界就是那麽小。
在那段逃避真相的最後的日子,他被迫清醒了。
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讓本該受到懲罰的人再也無法逃脫罪責。
——他們竟然在這個城市,偶遇了那家人。
那是一家很普通的餐廳,舒謹心情變得好了些,和盛星禾一起品嘗這裡很出名的烤肉。
服務員來替他們布置烤盤的時候,明顯地怔了下,開口道:“真、真巧,你來這裡吃飯啊。”
那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
年紀和他們相仿。
他沒有叫盛星禾的名字,但盛星禾應了,也很意外的樣子:“嗯,你在這裡上班。”
氛圍很尷尬。
他們不像熟人,卻又不是完全不認識。
男孩子沉默著把肉片放好,調整好火候。
盛星禾也沒有講話。
男孩子最後說:“……肉開始鼓起來的時候就好了,小心不要燙到。蘸左邊的味碟會比較好吃,你們可以試試。”
舒謹說了句“謝謝”,男孩子就走了。
等他走了,舒謹問那是誰。
盛星禾給他倒飲料,臉上本來輕松的神情不見了,聽不出情緒地說:“我家對面那家人,搬去外地念書那個,原來他已經在工作了。”
舒謹霎時想起了什麽,整個人一片空白地坐在那裡。
半個月前舒昭遠對他說話時那種耳邊的轟鳴再次響起,舒謹陷入了一個屬於他的輪回裡,不管他怎麽欺騙自己怎麽逃避,真相就如同一個圈,在等著他去反覆確定。
後來服務員換了人,那個男孩沒有再來為他們服務過。
舒謹記得盛星禾曾經說過,“那個人都不敢見我,每次遠遠地遇上了,他就走開了”。
因為內疚,因為不知道怎麽面對受害者,所以即使在十幾年後再次見到盛星禾,再次對上盛星禾灰色的眼睛,才會選擇避開。
那個人的出現是一陣風,連插曲都算不上。
舒謹卻無法再心安理得,粉飾太平。
在他們離開餐廳後,舒謹一個人再回去了那裡。
老板說那個人在後廚,他被帶著進去的時候,男孩正在打掃廚房。初冬,男孩穿著塑料靴褲,手裡拿著舒謹從來沒碰過的、不知道幹什麽用的清潔工具,手背已經冒出了凍瘡。
舒謹回了學校,沒有告訴盛星禾。
他把電話關了機,一個人去了一趟靈江,然後找到了舒昭遠。
盛星禾終於能打通他電話的時候,他哭了。
“我們分手吧。”他說,“弄傷你眼睛的人是我。”
盛星禾的語氣比他想象中要平靜。
很久以後舒謹想起來,隻覺得那一段時間都過得很模糊,可能在那通電話以前,盛星禾就知道了。他那麽聰明,怎麽可能不察覺舒謹反常舉動下的蛛絲馬跡。
盛星禾說:“不用分手。”
舒謹在嚎啕大哭。
盛星禾的聲音也變得遙遠了:“弄傷我的人不管是誰,你都不用和我分手。”
“舒謹,給我點時間。”
“好不好?”
舒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答應。
他們再次有聯系,是在一個多月後。
電話是舒謹打過去的,他沒有問盛星禾到底是怎麽想的,也沒有問這些時間盛星禾都知道了什麽,他甚至沒覺得時間過得那麽快,都過去了一個月那麽久。
他只是告訴盛星禾:“對不起。”
他說,“我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了。”
他說,“我們分手吧,哥。”
想到盛星禾對他的好,給他的愛,他身上的枷鎖就愈發沉重,所以哪怕盛星禾在電話裡不斷地說“等我回來再說”,問他“你在哪裡”,“我不同意”,他還是堅持地把決定做了下去。
“你的人生還有很長,我不配。”他坐在窗戶前,泡芙蹲在他的身旁,舔他的眼淚。
他哭得一塌糊塗。
夜裡,盛星禾出現在他的家裡。
舒昭遠不在,阿姨也不在,家裡早就換了鎖,但舒謹沒有聽見狗吠。
“我不同意分手。”盛星禾身上帶著外面的寒意,人也比以前憔悴,灰色的眼球中滿是悲哀。
他掐住舒謹的下巴,眼眶也是紅的。
“雖然那很難,但是我們可以克服!”
舒謹的眼睛很腫,短時間內就瘦了一圈,過去的奪目的神采全無。任盛星禾看著,他仍是沒有任何轉圜余地地說出事實:“克服不了的。”
“你不懂嗎。”
“以後,我每一次看見你,就會想起你的眼睛是因為我才這樣。”
“害你這樣的人是我,該躲開你的人是我!不是別人!我不能賠一隻眼睛給你,也不想讓你再看見我了!”
“就算我們再在一起,以後我對你的愛也會被內疚取代。”
“我不能再愛你了。”
舒謹從未在盛星禾臉上看見過那樣的表情,也從來不知道,原來那隻灰色的殘眼也能流出滾燙的眼淚。
“不試試怎麽知道?”盛星禾問,“你還記得我們說過的未來嗎?不試一下,怎麽知道你會變?!”
舒謹掙開他,退回牆角,泡芙圍著他叫。
“不想實,也不想要了。”他縮成小小的一團,說,“你去開展你的人生吧。”
“我不想浪費時間了。”
似乎被這句話刺痛,盛星禾的話也刺耳:“如果我去開展我的人生,那你就不在我的人生計劃裡了,舒謹。”
不會再一起買一居室的房子,一起做飯,一起養狗。
以後陪著盛星禾的人,會變成別的他,或者她,舒謹不知道,總之,那個人不再會是他了。
他對盛星禾說:“好。”
那天的最後,盛星禾問他“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他沒有給答案。
電話裡,舒謹久久地沉默著。
盛星禾說了那一句“沒有下一個五年了”,也沉默了很久,直到舒謹都以為他掛斷電話了,才聽到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問:“你在哪裡?”
舒謹仿佛活了過來,眼淚猛地衝出眼眶,咬了自己的手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盡量用平穩的語氣道:“你現在不用過來的。”
他不想讓盛星禾看到自己額頭的傷。
找了怕舒昭遠發怒的借口,“不方便。”
“好。”盛星禾說,“那我在這裡等你,有需要的話隨時叫我。”
舒謹立即說:“不用了,這麽冷你的外套又給我了,你先回去。”
盛星禾換了一種語氣,似乎輕笑了一下:“怎麽,我的衣服那麽好穿,你還不想還給我?”
舒謹:“……”
盛星禾大概打算等他,並不想扔他一個人在這裡自己回去。
電話掛斷前,舒謹叫了他:“哥!”
舒謹躊躇幾秒,心裡很亂很亂。
他不知道要怎麽說,只能勉強擠出慌張的字眼:“我沒有。”
這三個字意味不明,極其不負責任,連他自己都沒搞清楚到底想要表達什麽。
但盛星禾聽了,隻應了一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