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星禾的家距離他們公司其實挺遠的,而且既不是什麽一居室的小戶型,也不是什麽緊鄰地鐵口的地段,和當初他們兩個人憧憬過的完全不一樣。
樓盤的隱私性和安全性都很高,按指紋進入電梯後,便能直接進入家門,省去了入戶門這一道屏障。
房子是盛星禾兩三年前買的,裝修好正式搬進來的時間不長,所以還沒有什麽生活痕跡。
舒謹想,可能他們兩個都是想過要真正分手的。
如同分手後他不再去電影院一樣,盛星禾也不再選擇原本計劃的未來,而是選擇了更適合自己的方式,盡量往不再擁有彼此的生活方向前進。
“前幾年去考了駕照,然後順便買了車。”盛星禾道,“打算置業時正好這裡環境不錯,上班的路線也不擁堵,就買了。”
盛星禾的情況是可以開車的,這點舒謹知道,便點點頭。
見他站在陌生的環境裡有些局促的樣子,盛星禾走過去把人牽到沙發上坐好,然後說:“我去給你倒杯蜂蜜水。”
“不用了。”舒謹抓住他衣角,“我現在很能喝的。”
盛星禾揚眉坐下,表示懷疑。
舒謹說:“剛畢業的時候我進的那家公司規模比較小,每個人都身兼數職。我是新人嘛,不僅要做設計,還要兼任老板的助理,經常陪他去應酬。”
舒謹說起過往,都是一些盛星禾還不知道的事,“喝醉了好多次吧,我都不記得到底是幾次了,反正後來就你那麽容易醉了。有時候我還會裝醉呢,反正他們也分不清楚真假。”
大學畢業剛入社會的職場新人,遇到這樣的事情很普遍。
盛星禾聽他講那些自己沒有參與過的事,除了一絲心疼,並不覺得可憐他,舒謹也是要強的人,從來都不是個草包。聽他講多一點,就能多了解他一點。
“那時候我也不敢辭職。”舒謹說,“工資雖然不是很高,但足夠我穩定下來了。而且因為公司剛起步,堆到我頭上的事情越多,我越能學到東西,給我後來跳槽的履歷表上加了不少分。”
盛星禾問:“為什麽不敢辭職?”
他能聽得出,舒謹的話題走向有意識地敞開了。
舒謹歪頭靠在沙發靠背上,盤著腿,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盛星禾的手指:“沒錢嘛。”
說出這三個字,舒謹怪不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才繼續:“其實舒昭遠進去時留了一筆錢給我,我一分都沒有動。”
是愧疚嗎?
可能是吧。
那時才十九歲的舒謹無法很好地劃清親情與法律的界限,他知道舒昭遠罪有應得,但只要一想到間接造成舒昭遠入獄的罪魁禍首是自己,他就無法擺脫良心的煎熬。
那一年裡,他好像虧欠了全世界。
所有他該還的,都在那一年出現了。
舒昭遠為了逼迫他和盛星禾分手突然講出真相,舒謹難以接受,自我麻痹地想過就讓這個秘密繼續下去,只要舒昭遠不說,那麽盛星禾可能永遠也不知道。
可是在烤肉店遇到那個替他背了十幾年黑鍋的人以後,在看到對方滿手的凍瘡以後,他就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
講出真相很不容易,舒謹帶來的消息顛覆了那個人的認知,也在那個家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當年賠償盛家的幾萬塊錢,是舒昭遠替他們出的,這家人一直感恩戴德,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工廠裡免費勞作,不計報酬,但不菲的醫療費用也讓他們難以承受,舉債不輕。
舒昭遠主動替貧困工人賠償、又主動資助受害者盛星禾的事受到到底政府關注,每當舒昭遠被表彰的時候,就是這家人承受良心譴責的時候。就算他們不得不最後遠走異鄉,也經常買東西寄來盛家,逢年過節都有探望。
因為那件事,這個家庭付出真的很多。
舒謹那時候隻想補償。
他拿出了自己這些年存下的所有錢給那家人生病的母親治病,直到這些年也一直都有支持,但那時候他完全沒有想過那家人得知真相以後,會去舉報舒昭遠非法經營。
或許一開始舒昭遠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因為資金困難不得不讓別人背鍋減少賠償,但這只是他做的第一件敗壞道德的事。
但他的“善舉”受到重視以後,一切就加劇了變質。
他嘗到甜頭後繼續資助盛星禾,不斷地以“慈善企業家”受到政府扶持,利用這個身份發展壯大,迎來生意的騰飛。
人心是經不得對比的。
本來就蒙受冤屈的一家人,看到罪魁禍首過得越好,越難以控制內心的憤怒。那家人掌握了不少舒昭遠事業起步之初的機密,一怒之下全數提交檢查機構。
舒謹所謂的補償只是一廂情願,就在他剛開始糾正這件事的時候,就在他和盛星禾坦白真相後的一個月,舒昭遠正式被行政拘留接受檢查。
舒謹什麽都沒有做好。
“糾正”,在這種愛恨糾葛裡並不存在,一切都因他而起,他控制不了也扭轉不了,所以在盛星禾來找他時,他無法回答那一句“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當年的舒昭遠不清楚原因,這次冤家路窄狹路相逢,才知道舒謹當年都幹了什麽。
他留下的那筆錢是正當所得,舒謹之所以不動,是因為愧疚而不是孝順想留著父親東山再起,他摔杯子砸向舒謹,罵舒謹吃裡扒外出賣老子,問舒謹是不是為了一個男人連親情也不顧。
冬天,舒謹的額頭傷口還沒痊愈,好在一點也不大,有淺淺的痕跡。
盛星禾早就看到了,說不定在醫院時,他就知道了這道傷口怎麽來的,但是他什麽也沒問,給了舒謹自己坦白的機會。
講完這些話,舒謹有點累了。
可能是酒意上頭,也可能說這些話花了太長的時間,他靠在沙發的身體越來越軟,眼皮也疲憊得隻勉強睜著。
盛星禾用拇指撫摸那道傷,問:“這些事以前為什麽不告訴我?”
舒謹安靜了一會兒,才告訴他:“我不想讓你知道……那些溫暖都是假的。”
盛星禾家裡已經沒有別人了。
舒昭遠帶他來了舒家,給他照顧,所以即使他不樂意出現在報紙的某個采訪上,也會答應舒昭遠的要求。有一段時間,盛星禾對舒昭遠表現出來的甚至有一種連舒謹都沒對其出現過的敬仰,像盛星禾以前所說,舒昭遠曾經扮演了他“父親”的角色。
“對你來說,他隱瞞事實騙你這麽多年已經很過分了,我不想讓你發現,就連他的那些內疚和補償都是假的。”舒謹說完,自嘲道,“哥,我是不是很聖母啊?我就是覺得,反正都我們都分手了,不能在一起了,讓你保留一點好的東西也不錯啊。”
事實上舒謹還存了一些錢,計劃有機會的話轉給盛星禾,可是看到對方發展得越來越好,他知道自己再多的表示也算不得什麽了,憑添矯情而已。
當然,這件他不敢說出來,盛星禾會生氣。
盛星禾長久地沉默著。
舒謹有點慌,所以一抬頭正對上盛星禾的目光時,下意識心中猛地一跳,別開了臉。
“為什麽不看我?”盛星禾伸手扳過他的臉,目光灼灼,“你那麽面面俱到,什麽都考慮到了,為什麽不敢看我?”
糟糕。
舒謹暗道不好。
“說話。”
舒謹呼吸急促了些,小聲道:“我沒有……”
“舒謹。”盛星禾松開他的下巴,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沒有人會喜歡你這樣的體貼,也沒有人喜歡你自我犧牲!你想要糾正錯誤去補償那家人,做得很對,很好,但是我不需要。”
說完,盛星禾冷冷轉身,離開了客廳。
舒謹錯愕地坐在沙發上,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不一會兒,眼淚就從眼眶裡掉了出來。
幾分鍾後,他猛地從沙發上起來,連拖鞋也沒穿,就那麽光著腳去找盛星禾的身影。這套房子很大,有好幾個房間,舒謹一連推開兩扇門,都沒找到盛星禾。
難道他把人都氣走了嗎?
舒謹越來越慌張,他這次來不是來搞砸的,他是來求複合的,明明之前都發展得很好,怎麽突然就這樣了呢?
來到最後一個房間,凌亂的衣物掉落一地。
這個房間挺大,看上去像是主臥,浴室裡傳來嘩嘩水聲。
舒謹把眼淚憋回去,想也不想地推開浴室門衝進去,一把抱住了盛星禾的腰。
熱水當頭淋下,轉眼打濕了舒謹全身,就連毛衣都快濕透了,他一遍遍地叫著盛星禾,無措地說“你不要生氣”,不知道要怎麽辦。
盛星禾就沒打算和他說話,任水淋了一會兒後,才轉身把人推在牆上深吻。
舒謹被吻得渾身都軟了,嗆了幾口水,盛星禾就地把人扒光,手指不留情地掐住舒謹的臉,恨恨地開口:“看著我!”
兩人都狼狽不堪,舒謹濕發往後,水不斷地順著發梢和身體往下流。
盛星禾的鼻尖、睫毛都在不斷滴水,灰色的眼睛也被浸濕了,看著像碎掉的玻璃球。
舒謹喘息著,臉被掐得很疼,所以發紅的眼睛裡又泛起了水霧。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盛星禾,看著那隻毀在自己手中的眼睛,第一次這麽直接地注視著它,不由得牙齒打顫。
“看好了。”盛星禾咬牙,“這隻眼睛是你乾的,但是我不要你賠,也不要你補償,更用不著你替我安排我的人生感受!”
舒謹的身體都抖了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往下落。
盛星禾像要把言語刻進舒謹的腦子裡:“什麽‘反正都分手了,以後不會在一起了’,那只是你想,我從來沒那麽想,我不想保留什麽你認為的好一點的東西,我想保留的只有一樣,那就是你。”
舒謹哭著拚命點頭:“我知道了,我現在知道了!”
盛星禾漸漸平靜下來,松開他的臉,用拇指摩擦他的嘴唇,聲音是沙啞的:“……所以你可以看它,可以用平淡的正常的目光看它。”
“它是我的一部分。”
“它也是盛星禾。”
舒謹的胳膊環上眼前人的脖子,被迫注視著那隻灰色的瞳孔,他仍是無法控制自己渾身的顫抖,但還在堅持。
在盛星禾要開口說話以前,舒謹抬手撫過那隻右眼,輕柔地感受眼皮的溫度。
熱水嘩嘩,舒謹冰涼的手變得滾燙。
他把盛星禾拉低了些,印上柔軟的嘴唇,以吻封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