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並沒有摔到地上。
蘭斯德的手指動了一下, 白穆就以一個絕對不符合力學定律的姿態,保持著往前摔的姿勢停在了半空中。
蘭斯德再伸了下手,那具已經失去意識的身體就穩穩地跌落在他的懷裡。
周圍的環境扭曲了一瞬。
再重新恢復清晰時, 就已經從四下無人的曠野變成了室內——這是一幢裝飾華麗的城堡。
因為主人的回歸,整個城堡似乎都發出了歡欣的聲音,但若細聽, 這裡分明靜得沒有一點動靜。
人類天然向往光明溫暖,但這城堡內的裝飾卻與此截然相反,猩紅鮮血的顏色與黑暗交織, 每一處都透露著森寒的涼意。但這些擺設雖是陰森詭譎,卻充滿著另一種黑暗靡麗的美感。
它們甚至有一種奇異的魔力, 若是普通人進來看一眼,恐怕就要從此陷入瘋狂、成為黑暗的忠實信徒。
蘭斯德對此卻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觸——任誰在此居住了數千年之久,也不會再有什麽感覺——他只是抱著懷中的人一步步前走去。
一位銀發的管家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前面道路的側邊,以一種可以當做禮儀范本的姿態躬身行禮, “歡迎回來,大公。”
蘭斯德點了一下頭, 他語氣淡淡道,“我的子嗣。”
是在介紹被他抱在懷中的青年。
“是。”
管家沒有顯露出絲毫驚訝——縱然這是大公在數千年的歲月裡第一位子嗣。
他神色平淡:好像沒有看見那位青年的狼狽姿態,也好像沒有看見對方手裡、就算昏迷中也緊握不放的聖光武器……
他只是這麽問了一句——
“小少爺的房間,要安排在三樓嗎?”
那是蘭斯德私人領地。
畢竟是大公的第一位子嗣, 看樣子也很得大公的喜歡, 他猜大公應該願意把他安排在那裡。
“……不,不必。”
蘭斯德的步子頓了一下,“他,和我住一起。”
這次就算淡然如老管家,也不由露出一瞬的失態。
那邊薩查和洛維的找人之旅卻不怎麽順利。
原本依照維爾特那出色的外貌, 只要路過城鎮,鎮子上的人不可能對他沒有印象。
但白穆這次卻是故意避著人走的……
倒不是為了“避免被追蹤”的原因,他也沒想到會有人閑著沒事兒追他,他就是單純害怕發生什麽慘案。
——雖然被系統屏蔽了饑餓感,但是白穆對那段時間餓得抓心撓肺的情況還是深有陰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發作,把人生啃了。因此,走的都是無人涉足的小路。
沒人看見過白穆,打探消息這一方式就被堵死了。
最後還是薩查妥協,暫時松開了對洛維的束縛,由他帶路。
只是等他們趕到,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三日後,同樣是那片曠野。
洛維眉頭皺得死緊:“氣味兒在這裡斷了。”
薩查並沒有懷疑這小子故意帶錯路,沿路戰鬥留下的痕跡確實是維爾的劍痕。
這麽密集的戰鬥和那麽遠的距離……
他撐不住的。
那痕跡斷在這裡,極有可能……是他在最後那一場戰鬥中,和對手同歸於盡……
然後,化作一抔塵土、消散。
但是……
心底有個聲音卻不停的叫囂——“他活著”、“他一定還活著!”
劍!他的佩劍!!!
“神之輝光”是專門克制黑暗生物的武器,就算維爾真的不幸……它也絕不會一起消散!
維爾一定還活著!!
像是抓住了最後的稻草,薩查完全無視了一柄裝飾華麗的佩劍,孤零零地擲在荒野之上,被人撿走的可能。
或許……不是沒想到,只是……不敢去想。
他立刻轉頭看向洛維,金色的鎖鏈交織成網,完全封住了對方的去路,不只是物理層面的封鎖,連這片空間都被鎖定了。
——不能讓他跑了。
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在封鎖完成的前一刻,那少年的身影化作無數黑色的蝙蝠,從鏈網的孔隙中四散飛出。
雖然逃脫,但是洛維的神情卻不怎麽好。
——維爾特的氣味兒確實斷在這裡。
但他卻並不是完全沒有線索……
蘭、斯、德!
過去了太久,那兩人的氣息都淡了許多,但也同時混雜融合在一起,這讓洛維由衷生出一種自己的東西被人染指的憤怒。
洛維滿腔怒火地衝到蘭斯德的城堡,卻被一道結界阻攔在外。
城堡的管家緩步而出,對大白天裡造訪的洛維不感意外,他一絲不苟地躬身行禮,“洛維少爺,日安。”
又歉然道:“大公正在照料新生的子嗣,不方便接待客人……這段時間過去,大公會在城堡內召開宴會,以表歉意。”
“也向眾人介紹,他的繼承人。”
這理所當然陳述簡直能把人氣得發瘋,洛維的能力險些暴走,但在城堡的結界下卻分毫波瀾沒有激起。
洛維第一次如此明確地知道自己的弱小。
在動輒數千年歲月的血族之中,還不足百歲的他,實在太弱了……
他深深的看了那城堡一眼,終究轉身離去。
他離開後,老管家身形晃了晃,差點跌倒。
但老管家很快就穩住了身形,做出了恭謹的姿態。
他躬著身,對著前方尚未凝實的人影道,“大公,請恕我直言,您這樣做,並不妥當。”
為了一個人類轉化成的血族,得罪了“預言之子”——預言中決定血族和人類未來的孩子。
蘭斯德只是笑了笑,“只是在天平上……再加一份砝碼而已。”
——要是預言之子“愛”上人類,那可真是太不妙了。
愛?
他咀嚼了一下這個詞,想到因為“愛人”死亡而選擇陷入永久沉眠的上代奈特公爵,蘭斯德露出一點類似嘲諷的微笑。
“愛上人類”這一點,可真是他們家的家族遺傳。
那……這個混血的孩子,會像他的父親一樣嗎?
蘭斯德唇角的笑容依舊溫和,但那酒紅的眸子卻像是壓抑掩藏著什麽。
——掌控血族千年之久的暗夜君王,怎甘心因為一個預言,就把整個族群的命運交給一個態度曖昧的幼崽。
三年後……
三年時光,對於不老不死、生命以千年計的血族來說,幾乎等同於彈指一瞬;即便是對於“壽命短暫”的人類,這亦不是一段多久遠的時間。
但這三年的變化卻讓人猝不及防——人類和血族已經締結數百年的和平協定,在這短短的三年內,就變得名存實亡。那百年前的黑暗時光,似乎喚起了人們潛藏在靈魂的恐懼,讓他們每個落下的黑夜陷入惶恐。
不過終究與過去不同。
新任的獵人協會會長薩查艾薩克將協會內的資深獵人全部派出、駐守各大主城,與各地的教廷分部一起,共同抵抗血族。
時隔數百年之久,這兩個組織重新攜手合作,除了最初的措手不及後,人類的傷亡也終於穩定下來。
而教廷的“雙子星”,於一年前殺死一位血族伯爵的功績,更是像給人類帶來了希望……
所謂教廷“雙子星”,是聖子布洛特·塞瑞,和他的繼承人,一個名叫“洛維”的少年。
“哈?”
寶石點綴的馬車上,一位衣著華麗的少年聽了仆從的講述,那有些野性的眉毛往上一挑,露出點不屑的嗤笑。
——攜手合作的“雙子”?!
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這代的聖子布洛特·塞瑞正值壯年,怎麽也不到選繼承人的時候。更何況這兩人的年紀差不了幾歲,繼承個鬼啊?!
外敵當前,教廷裡面的分裂還生怕人看不出來!
仆人看他這態度小心翼翼地請示,是否改而去獵人協會?
少年怔愣了一下,神色倏冷。
——獵人協會?!
他手搭在腰間的佩劍上,摩挲了兩下。
——若是有同維爾特相熟的人,必然要驚呼,這柄佩劍和他的“神之輝光”當真像極,就連上面的力量波動也有幾分相似。
“神之輝光”的仿品並不少,畢竟它的主人曾經那般出色,協會學校裡的孩子們也一度把劍作為武器首選——有需求自然就有市場……協會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外表相似並不難,能做到力量波動都如此相像的,恐怕就連獵人協會裡都找不出來第二柄來——畢竟能容納聖光的材料可遇而不可求、價錢也對的上它的稀有度。
少年抓著劍柄,原本桀驁的眉眼露出些冷厲的神色。
兩個最出色的獵人,在協會長換屆的前一年,其中一位卻突然無故失蹤。
——從小在那種複雜的環境下長大,見慣了這種事情的少年,神情冷得幾乎結冰。
那樣磊落光明的一個人,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薩查·艾薩克!
少年咬牙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最後陰沉沉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不!”
仆人不敢在這時候觸這位小殿下的霉頭,連忙按照早就選定的路線,駕著馬車緩緩向前駛著。前方城池輪廓漸漸明顯起來,但是仆人卻勒住了馬韁。
少年也察覺到突如其來的停頓,從車內探出身來看,也很快意識到不對。
星輝城作為重要主城之一,此時可入城的必經之路上,卻是一個人都沒有。
這會兒尚是白天,但天色陰沉沉的、不見陽光,乾冷的風吹過,帶起一路飛揚的塵土,陰冷又蕭瑟。
萊哲握緊了腰間的佩劍,深吸了幾口氣,冰涼的空氣滑過喉管,裡面像是夾雜著冰針,甚至帶起了一陣血腥味。
那仆從聲音發緊地請示,“殿下……”
萊哲盯著那空蕩蕩的道路看了一陣,最終咬牙,“繞路!”
這兩個字出口,空氣中那凝滯的氣氛總算松緩了許多。
只是就在那仆從準備駕著馬車離開的時候,路邊突然傳來一陣細弱的求救聲。
是一個大概六七歲的女孩,身上的宮廷式樣的小裙子雖然髒汙破損,但也能看出原本的精致。
這是為出身良好的貴族小小姐——縱使這會兒她毫無形象、滿臉淚痕的往這跑。
仆從遠遠地辨認了一陣,但距離太遠,他也沒從那女孩身上找到什麽可以辨認身份的家徽圖樣。
這情形下,突然出現一個小女孩本就怪異,那仆從請示問向萊哲,“殿下?”
萊哲皺了皺眉,倒也叫停了馬車。
——他所受的教育讓他無法把一位落難的小淑女置之不理。
只是之後的驟變卻讓這馬車上的兩人神色繃緊。
只見那小女孩後面憑空出現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女人,她膚色蒼白、紅唇豔麗……只是唇邊的獠牙卻昭示了她非人的身份。
她語氣嬌柔,全然無視了旁邊馬車上的萊哲等人,只是衝著那小女孩“咯咯”笑道:“小妹妹真是藏得緊……來,快到姐姐這來,姐姐帶你找爸爸媽媽……”
女人說著,伸手往前,尖銳的指甲是鮮血般的紅。
眼見著拿指甲就要碰到小女孩的臉,萊哲手緊抓著佩劍,猛地起身。
只是,還沒等他衝上前去,那邊的情形便陡然變化。
萊哲的眼睛並不能確切地捕捉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只看見一道銀亮的光芒閃過,等再看時,沙塵揚起,那女性血族早就沒了蹤影。
小女孩因為方才的躲避狼狽摔倒,被一個突然出現的男人溫柔抱起。
上空,一直濃重的烏雲被撥開一隙,一道金色的陽光灑下,正好照在那人身上。
——宛若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