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那人終於有了動作。
他抬手, 手掌按在他的心脈處。只要稍用些內勁,他就會立刻斃命於此。
上半身的肌肉無意識地繃緊,又在主人的控制下一寸寸放松下來。
這條命本就是他給的, 若是對方想要收回去,也沒什麽不妥。
不,要是能被他親手收回去, 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並沒有預想中的疼痛,好像被他胸口的溫度燙到,那人飛快的收了手, 又遲疑地重新伸出、落在他肩上,輕拍了兩下。
“先放我下來。”
他又這麽重複了一遍, 語氣竟是與方才別無二致。
思緒有一瞬的混天亂天。
蕭墨竟聽不出對方這話中的含義,但卻已經下意識地照著這說法去做了。
青年落下後, 就擔負起了帶路的任務,“跟著我。”
蕭墨的腦中被種種複雜的思緒佔據, 運轉遲滯到近乎停頓的程度。他只是本能的、像往常一樣站在青年身後半步的位置, 倒也是跟上去了。
他恍惚抬頭。
前方那身影清瘦但卻挺拔, 好似風雪中的一竿翠竹,雖不粗壯但卻足夠堅韌。
對方的反應並不是他意料之中任何一種。
某種猜測浮上心頭, 只是那一點點微弱的可能,已經讓他欣喜欲狂。
蕭墨甚至開始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那這一定是他做得最美的夢。
如果是夢中的話……他是不是可以希冀一個答覆……
人總是那麽貪心不足。
身後的追兵還在,他卻忍不住思緒飄散,但目光卻落在前方、一瞬不瞬。
那熾烈的注視顯然讓對方不自在極了, 脖頸僵硬地直挺著,但尋方向的動作卻並無遲疑。
青年刻意提了內勁,兩人速度比一開始還要快些, 很快就甩開了追兵一段距離。他卻並未繼續往前,而是腳步一轉、尋了一個庇身之所。
那是一顆百年老樹,樹中心早已被蛀空,從那碩大的孔洞進去,裡面竟是一個地洞。
若非有人帶路,蕭墨也想不到這其中玄機。
那裡面並不寬敞,藏一個人都是勉勉強強,此時兩個成年男子擠進來,更是佔滿了整個空間,腿別著腿,胳膊打著胳膊,兩人就這麽緊緊貼在一起,越發顯得這方空間天逼天仄又壓抑。
狹小的空間中,彼此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還有……一下又一下、不知是誰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兩人都沒有言語,靜靜地在這方空間呆著。
過了會兒,外面是接連跑過的急促腳步聲,好似追兵經過。
這之後,又頓了數息,外面才又想過窸窸窣窣的聲音,等這一波過去,才是真的追兵走過。
又是良久的靜默……
那人清了清嗓子,在身側的手抓了下衣襟,那是他不安時的習慣天性天動作。
他開口了——
聲音不大,但在這方空間裡卻足夠清晰,甚至能聽出裡面細微的停頓和緊繃。
“你可想好了?……今日往後,可沒什麽‘蕭家主’、也沒什麽‘蕭家’……”
“跟著我,可能要粗布麻衣、吃糠咽菜……”
“……遇見不好的年景,啃樹皮也是有可能的……”
說到後面,他自己倒是忍不住笑出來了。
半天沒有聽到回答,青年抬頭,想要看他的反應。
蕭墨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如何,但震驚夾雜著狂喜,那不甚熟悉的面部肌肉牽拉感讓他就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猙獰極了。
他匆忙別過頭去,不敢讓對方看見。
這動作顯然讓青年誤會了什麽。
短暫的窸窣聲後,是強作鎮定的溫和,“我說笑呢,阿墨你還是這麽……唔……”
後面的話淹沒在唇齒交纏的水聲中。
這方狹窄的空間裡,連抬臂的都艱難,蕭墨一時著急,竟直接以唇封緘,堵住了青年後面的話。
本來匆忙的舉動,卻帶來了一陣顫栗,兩人都是一僵。不知是誰先有了動作,這一吻就被這麽加深。
……
“不會的。”
一吻結束,兩人都有些氣喘,蕭墨就著這姿勢,貼著溫軟的臉頰蹭了蹭,低著聲這樣保證著。
——只要他在,便不會讓對方過上那樣的苦日子。
錦緞綾羅、美味珍饈、奇珍異寶……
只要對方想要,他都會一一奉上。
……
…………
那追兵實在難纏的緊。
兩人本以為方才那樣已經是甩脫了,誰料對方竟像是發現了什麽,竟又折返回來。
那架勢,大有找不到屍體不罷休的姿態。
“前面是麟河,待會我會引著他們到‘脖兒拐’那位置……若是能拉開距離,他們必定要遠攻,我假裝被箭天射天中落入水中……後面的收尾就交給你了……”
被糾纏得實在煩了,最後,青年提出了這麽一個提議。
蕭墨皺眉,他不太讚同。
假死哪有那麽容易?這法子風險太大。
那人卻笑,他臉上從容從未變過,“阿墨,信我。”
蕭墨相信了。
……
…………
於是,等到那支箭矢穿胸而過,蕭墨甚至有一瞬錯以為是“計劃之中”。
即便那個距離,離他們原定的地點……還有很長的一段路程。
但……
不是的。
兩人眼中的愕然如出一轍。
但下一刻,卻是一方轉為絕望的驚恐,另一方轉為歉然。
血天液天飛濺到蕭墨的臉上,似乎比火場裡的火星還要燙。
蕭墨僵硬伸手,抱住了倒下的那人。
遠處的箭雨似乎停了,但是他已經無暇注意那些。
“……對不起。”
沾著血的手覆到他的眼上,虛軟的氣音鑽入耳中。
視野中一片紅天色天,那是比火焰顏天色天更為暗沉、也更為令人恐懼的猩紅。
“活下去。”
“……忘了我罷……”
隨著這個字眼,有什麽能量侵入意識海,好像要將他的記憶抹消。
但這點能量在猝然爆發的仙力面前,毫無反抗之力的被吞沒。
不只是這能量,就連這個世界,在這暴虐仙力的衝擊下,亦是千瘡百孔。
有仙從上界趕來,以微薄的力量維護著這個世界,苦苦支撐,以待帝君的怒火平息。
他們大聲呼喊著什麽,但蕭墨卻一派茫然。
找不到……
找不到那道靈魂。
為何?
……
…………
蕭墨猝然驚醒,夢中的鈍痛還在心口縈繞。
視線落在懷中人身上,那疼痛總算緩了。
他忍不住將人抱得更緊了些。
頓了頓又低頭,在懷中人發頂輕輕落下一吻,珍重極了。
“怎麽了?”
被這動作驚醒,那人仰了仰頭,聲音還帶著些剛睡醒的天迷天糊沙啞。
蕭墨啞聲:“……夢到了以前的事。”
那人本來勉強睜開的睡眼已經閉上,聽見這話又勉強睜了睜,只是那天迷天天迷天糊糊的狀態,顯然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他天摸天索著往上蹭了蹭,在薄唇上“吧嗒”親了一口,嘴裡咕噥著說了一句什麽,又接著像哄孩子一樣在對方的脊背上輕拍了兩下,大有“不怕、不怕”的意思。
半夢不醒地將這一套動作做完,他已經重新陷入睡夢中。
蕭墨卻在短暫的怔愣之後,眉頭舒展,天露天出一個笑來——
他終究是……留下了。